《萌芽期》
澤村大地意外發現,在他十多年的人生中,竟然會有那麼一個時刻,他內心的緊張程度遠超過宮城縣預選戰時,面對白鳥澤高中那決定了他們能否進入全國大賽的那場比賽。
走廊傳來學生們的興奮呼喊,笑鬧中伴隨著一些些哭泣音,雜沓的腳步聲奔來走去,他能聽見那些熟悉的名字迴盪在水泥迴廊裡,其中甚至包含了他自己的——以及他面前的這個青年的。
菅原轉頭看了一眼窗戶外頭,然後又轉回來,「有人在叫我們。」他說。
澤村當然也聽到了,但眼前有比回應朋友的呼喚還要更重要的事,就算這是學期的最後一天、他們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天、從明天開始,或許他再也不會見到他們其中某些人也一樣。事實上,正因為此時此刻,時間終於殘酷地來到了畢業典禮這一天,有些事情便非得做個決斷不可。
他隨意應了一聲,搔了騷腦袋,猶豫著該怎麼開口(他已經花了三個月思考此刻自己到底該如何開口,結果事實證明無論做了多少準備,真的來到這個時刻,他依然表現得像個白癡)。
菅原看著他——老天啊,菅原看著他——眼神裡帶著好奇,那雙漂亮的眼睛直直盯著他,像是在等待他說些什麼。噢,他確實在等待。澤村想。而他真的必須趕快講點什麼打破這尷尬的氣氛。
「菅。」他終於說。
「嗯?」菅原回應,和過去三年以來他所做的一樣。只是澤村忍不住想,過了今天,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嚴格來說,當他把那句話說出口後,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只是他依然沒有把握,這個不同是否會朝向他所期望的方向。「菅。」他又說了一次,好像這樣就能增強一點信心。
菅原偏過頭看他,眨眨眼睛,澤村看見那顆落在他眼下的痣跟著微微上下移動,他感覺自己的心臟也隨之收緊。
第一次發生時,他以為是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差錯。作為一名運動員,以及球隊隊長,他必須得保持時刻健康才行,但醫院檢查不出任何問題。你好得很,醫生這麼說,壯得像頭牛。
所以,不是身體有問題。但心臟像是突然被人捏住一樣的症狀仍然時不時出現,甚至頻率變得更加頻繁。他考慮過各種改善方式,減少訓練強度、增加睡眠、放假時多接觸大自然。可這沒什麼用,只要一回到學校,這樣的感覺就持續發生。
實事求是的他於是根據醫生的建議開始觀察並紀錄心臟不適時的所在情況。然後他發現,這樣的情形多半發生在菅原在他身邊的時候。菅原對他笑的時候、菅原對他眨眼的時候、更衣室裡菅原毫不避諱地脫下球衣的時候、菅原搶走他碗裡僅剩的一隻炸蝦的時候、菅原的臉上沾上奶油銅鑼燒的時候。
菅原。
菅原孝支。
他的同班同學、烏野高中排球隊的副隊長。一直以來他太熟悉對方的存在,自開學第一天他倆碰巧選了隔壁的座位,而這個有個一頭燦爛銀白色頭髮的新同學用著對當時的他來說有些過於親暱的語調問他:「你叫澤村吧?我是菅原」時,他便沒有意識到,所謂的友情,似乎在不知不覺之間昇華成了別的東西。
是什麼呢?澤村大地一時之間無法清楚辨認。只不過,他無可自拔地發現自己愈發想要待在菅原身邊,聽他天馬行空鬼靈精怪的發言,看他對學弟們做出那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同時只要菅原轉頭對他露出微笑,他的心臟便流淌過溫熱的悸動,像是打出一顆角度和力道都完美無比的殺球,那樣滿足。
他原以為只要這樣下去,滿足便也會一直持續下去,可時間除了在球場上從不憐憫之外,在現實生活裡也著實殘酷。高中三年歲月就這麼匆匆流逝,終於來到了最後一天。
澤村看著菅原胸前別著的畢業生小花,他回想起過去一千多個日子,從那句招呼開始的高中生涯,以及他們一起努力過的排球之路,這些東西全部都即將迎來終點。
他的心臟再度感覺被人揪緊,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情憋在喉頭。說話啊澤村大地。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但話卻怎麼樣也沒辦法溜出嘴唇。他握緊了拳頭感覺到指甲陷在掌心帶來的絲絲疼痛,但那遠不比他想像中因為自己的那一句話而可能摧毀了現在擁有的這一切來得更令人害怕。
「大地?」菅原伸手探向他,「你還好嗎?」
而就在菅原的手掌即將碰觸到澤村額頭時,他卻因為太過恐懼而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啊。」
菅原的手還停在半空中,青年臉上的表情瞬間凝結。
「菅,那個……」澤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化解尷尬,不,不對,他要的不只是化解尷尬,他要說的是、他要說的是—--
教室門突然被猛然打開,同班的佐佐木的臉出現在後面。
「你們兩個果然在這裡!」男孩朝他們大喊,「我們找你們找超久欸,你們都沒聽到嗎?」
「當然有。」菅原回過頭喊回去,「那麼大聲誰聽不到啊,都要聾了。」
「那還在幹嘛?快來啊,要拍團體照了。」佐佐木說著又回頭不知朝誰打了個招呼,然後轉頭回來對著兩人說,「好啦,我還要去找齊藤,你們這些傢伙真的是——」
同學的句子尾音逐漸隨著腳步聲遠離,教室裡又恢復到原先只有他倆時的安靜。澤村抿著嘴不發一語,菅原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不自在,但很快便又被他那一貫清亮的笑容取代。
「走吧。」他朝澤村說,「大家在等。」
他看著菅原以慢動作回過身,纖瘦卻不細弱的腿撐起身子,然後他站起來,右腳離地,背對著澤村正準備踏出第一步。澤村忽然覺得,菅原就將這樣離開。不只是現在,而是永遠。
「我喜歡你。」
澤村大地的嗓音劃破空氣。
菅原停下動作卻沒有回過身來。青年只是站在那兒,彷彿像是聽見了什麼令他難以接受的消息。
或許真的難以接受吧。澤村忍不住這麼想。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和菅原一直以來都只是最好的朋友與夥伴,更不要說他們都是男性,突然被這樣的對象告白,任誰都會感覺震驚吧。他之所以不敢說出口便是害怕一說出口後菅原可能會離他而去,但同時,他之所以說出口,也是因為菅原要離他而去。就算只是他自己的腦子擅自為剛才的畫面加油添醋了一些毫無根據的情緒,但就是在那一瞬間,澤村突然意識到,比起說出自己真實的心情後被拒絕而遠離,他更加害怕的是,自己從頭到尾都無視了自己的真心,而最終菅原還是會像那樣,背對著自己走向遠方。
「我只是,想告訴你而已。」他小心翼翼地再度張口,跟著站起身,伸出了手卻不知道該不該碰眼前的菅原。「抱歉,你一定覺得很莫名其妙吧。」
「大地。」終於,半晌之後菅原開了口,卻依舊沒有回過頭來。
「抱歉。」澤村低下頭道歉。他是真的感到內疚,因為自己的私心不但造成了對方的困擾,同時也毀了他們兩個人之間原先穩定的默契和關係。
他該考慮得更謹慎些才是。
作為烏野高中排球部的隊長,他一向表現沈穩,偏偏就在這種時刻搞砸一切。
「你就當我、」他正要開口,沒想到菅原卻在此時猛然轉過頭來,漂亮的眼珠直盯著他。
「當你什麼?」菅原逼近他,近到幾乎都能聞到他身上那股衣物柔軟精的味道。
澤村被他的質問給震得說不出話來,菅原瞪著他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然後他才發現一顆淺淺的淚珠掛在他的眼瞼下。
他的心臟又被狠狠捏緊了一下,在他自己都還沒意識到之前,手就已經伸出去替菅原抹去那顆水珠。
菅原任由他這麼做,眼神盯著澤村不知所措的手,半晌後,一個笑容在他臉上綻開。
「大地啊。」菅原瞇起眼睛說,「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說呢。」
「……說什麼?」
「才過幾分鐘你就要反悔了嗎!」青年聞言佯怒,「沒想到大地居然是這樣的負心漢。」
「什麼負心漢……」澤村尚沒有反應過來,但菅原顯然也不打算繼續吊對方胃口。只見青年緩緩走向他,停在他的面前,接著伸出手來扯過他的衣領將他的上身往下拉。
「我也是喔。」澤村聽見菅原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低聲說,「我也喜歡大地。」
在嘴唇相接的時候,澤村只記得自己眼中菅原的那顆淚痣被無限放大,然後是滿懷的、衣物柔軟精的味道。
那一天稍晚,他們當然去拍了團體照。
在一群同學的包圍之下,兩個人悄悄地手牽著手。
球季結束了、學期結束了、高中也結束了。
可是有些什麼東西才正要開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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