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有產季,但愛沒有》
在此之前,月島螢根本沒在意過生日。
他是指,不單是別人的生日,就連自己的生日他其實也從來沒有在乎過。
不過就是被生出來的那一天,他想,不懂那些歡天喜地當成國定節日來慶祝的人在想什麼,不是伊達政宗也至少得是第二代的伊達忠宗才有那個身份地位吧,到底把自己想得有多重要?憑什麼要無關的他人花時間慶祝哪怕只是說上一句生日快樂。
螢從小就是這樣呢。母親每年總苦笑著說,對大餐和禮物絲毫不感興趣的小兒子也曾令她感到困惑,當其他同學熱熱鬧鬧舉辦生日會時,只有自己家的孩子既不吵著要邀朋友,也不纏著要買禮物,問他生日想要怎麼過,總是簡簡單單一句,「那就吃個蛋糕吧。」就解決,搞得好像作為媽媽的自己更積極熱衷的樣子。然而時間一久,卻也覺得這樣的小兒子省心省事,反正只要螢開心,作為母親自然也會開心。
開心嗎?
月島卻不是很明白。
就和排球一樣,作為高中時代不得不選擇的社團活動,他只是在最低標準內參與,沒感覺到什麼其餘的樂趣,直到被一語道破自己內心那害怕失敗所以裝模作樣的自我設限,排球這才真正在他生命中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與此同時,一樣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還有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山口忠。
啊,山口。他想。
真要說他們兩個之間誰的轉變更大,他會毫不猶豫地指著對方——儘管他相信山口也同樣會指著自己。
阿月才是吧!明明當初還說排球只不過是社團活動,現在卻成了職業選手!
山口絕對會這樣說。
但月島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在那一瞬間,是,就是那一年在東京的體育館外,山口衝著他大罵的那個瞬間,就意識到了自己看待對方的眼光再也無法和過去一樣。山口是在什麼時候成長為這麼帥氣的模樣?他想,一直以來跟在自己身後哭哭啼啼弱不禁風的小男孩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自己面前,用著寬厚但不容質疑的溫柔將他打醒——明明挨罵的是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卻是對方。
如果說他月島螢有任何稱得上成長之處,那全都得歸功於山口忠。同樣的,他身上所有稱不上成長的地方,或許也得全怪在山口忠身上。
就像現在。
月島螢盯著手裡的傳單愣是說不出話來。
「抱歉阿月,你生氣了嗎?」山口站在他身邊一臉焦急地問。
「不……」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可是公司為了球隊營運和招募所以、」
「吵死了山口,我沒生氣。」月島打斷對方,山口因而停了下來,他轉頭瞥了他一眼,山口的臉上果然又是那副委屈的表情。
月島嘆口氣,再度重申一次,「我真的沒有生氣。」
「真的?」
「真的。」
「那現在可以親親嗎?」像是要確認月島所言不假,山口眨著眼睛問。
「喂你不能每次都、」
話還沒說完,一個淺淺的親吻便奪走了他的言語。山口湊上前來,嘴唇貼上他的。每次都這樣,月島想,一看到他表情不對就用這招,偏偏他又——月島實在不想承認,但自己確實很吃這套——山口的唇柔軟又濕潤,每次被吻月島都有種被大型犬舔的錯覺,就算真的有什麼不愉快,也總是很難持續下去。
但他說沒有生氣也是真的,只是有點,該怎麼說呢,失落?
回想當初山口問到他今年的生日是否已經安排行程時,月島還以為對方又要為他安排什麼驚喜派對。高中的回憶還歷歷在目,當年山口聯合排球隊集體在練習後的體育館幫他慶生,拉砲的聲響迴盪在場館內,同時響起的還有眾人節奏不一的生日快樂歌,他被迫戴上頂端有著毛球的、在百元商店內就能買到的壽星帽,谷地墊著腳將她自己設計的上面寫著「今天我生日」的值星背帶掛上他的肩膀,在日向和影山爭著誰能一口氣吹響最多派對吹笛的同時,山口端上蛋糕並一臉抱歉地說著「阿月對不起,實在是找不到草莓蛋糕。」
那時的他是什麼表情?大概有點恐怖吧,因為山口立刻補上了一句,「抱歉,我知道阿月不喜歡生日會,但是、」
「沒有人會討厭被慶祝的啦。」菅原學長此時從旁探出頭來,一臉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對吧。」
他不記得自己回了些什麼,只記得最後自己莫名也被體育館內鬧哄哄的氣氛感染,那張他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合照至今還擺在房間床頭,照片裡的自己隱約帶著一點點的笑意。
現在回想起來,菅原學長的話只對了一半。
長到了這把年歲,他依然不認為生日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只不過,「被慶祝」這件事倒有了不同的意義。他望向山口,對方帶著困惑卻溫柔的眼光回望他。
「阿月?」
「沒事。」他搖搖頭,「就照公司的意思吧,我可以配合。」
於是,這就是為什麼他現在站在這,由球隊贊助商總公司愛麗思歐雅瑪租借的飯店會議室內,作為活動——「仙台蛙隊員月島螢慶生見面會!」——的主角,一一和來場的公司高層及球隊俱樂部會員們寒暄。儘管內心十分不情願,月島也明白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職業球員的責任除了打好每一場球外,也身兼重要的行銷功能,知名球員走到最後都和明星沒什麼兩樣。像他這樣只是V2聯盟的小球員倒是還好,前陣子在電視上看見影山代言咖哩的廣告時,他還差點將嘴裡的水給噴出來。
「總有一天阿月也會變成那樣的名人吧。」山口坐在他旁邊說。
「才不要。」月島皺著眉說。
「欸——」山口發出長音,月島分不出那是什麼情緒,「但我想看到越來越多人支持阿月呢。」
越來越多人支持,那是什麼意思。
他沒問,山口也沒往下說。
只是當月島站在佈置華美的舞台上,和自己打球時的照片做成的巨型海報並列接受著主持人和粉絲們的熱烈歡迎時,他一面應付著訪問,一面用眼角餘光望向站在會議室角落的山口。
和身著隊服的自己不同,西裝筆挺的山口脖子上戴著職員證,雙手背在背後,單邊耳機裡似乎時不時會傳來指令,只見對方不時會按著耳朵神情嚴肅,偶爾會消失在會場和他的視線中,旋即又突然出現在其他的地方。
活動進行到尾聲,一個巨大的三層水果蛋糕被推上台。
主持人拉高音調,揚聲向全場宣布,因為知道月島選手喜歡吃草莓蛋糕,他們可是特地跑遍了仙台的蛋糕店,就是為了能夠在這個尚未迎來草莓產季的九月底能夠讓月島選手吃到自己喜歡的生日蛋糕,可惜的是,今年的天氣實在不夠配合,最終他們只能用插牌的方式,在普通的水果蛋糕上插上滿滿的草莓圖樣。
知道他喜歡草莓蛋糕的人、願意為了在這個時節四處奔走替他尋找草莓蛋糕的人—--
月島在那瞬間下意識抬眼在會場內搜尋山口的身影。
可是他不在。
大概又有什麼臨時的事需要忙吧。
但……
蛋糕刀被交到他手中,在攝影師的號令下主持人、公司高層和參與見面會的粉絲們將月島團團圍住,喇叭傳出事先錄製好的生日快樂歌,節奏和音高都完美無瑕。他將刀子往下按進蛋糕內,如雷掌聲在會場內響起,還沒切到最底,主持人便走上前來接過他手裡的刀,說,「接著讓我來就可以了,月島選手。」
他回到座位上,這才意識到蛋糕只是一種象徵,其實並沒有要真的被分切食用。相反的,他才是那個需要在這活動上被分派給每一位來賓的主要角色。
月島站在台上,一個一個和參與者合照致意,並在拍立得上簽名。山口曾在活動前叮嚀他,就算不高興也不要太表現出來喔阿月。誰會啊。月島想。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在工作上再怎麼樣他也不會那麼不識相。幸或不幸,平時在球場上表現出來的淡漠態度似乎起了成效,球迷們雖然興奮,卻也沒人真正做出會令他困擾的合照姿勢要求。儘管如此,當活動正式結束後月島還是鬆了口氣。
「辛苦了月島選手。」主持人來到後台與他說話,月島看著滿場跑進行收尾工作的其他人心裡想著自己事實上根本沒做什麼。「計程車馬上就會到。」
「啊,那個、」
「嗯?」
就在月島即將開口的時候,手機震動了一下,他用眼角餘光瞥見螢幕上浮現出山口傳來的訊息。
『抱歉阿月,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你先回去吧> <』
啊。
「沒事。」他朝對方說。
「好的,那計程車來我再過來通知月島選手。」主持人說罷便淺淺鞠了個躬離開。
四十分鐘後月島螢回到了家,他打開電燈,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山口不在,他也懶得找東西吃,索性掏出手機開始滑。回覆了一些熟識老朋友的生日祝福後,他在推特看見不少粉絲對於今日活動發表了心得,他點開,心想照片裡的自己看起來還真冷淡,山口大概又要對此表達小小的不滿。阿月笑一個嘛。他會說,但月島實在不明白對那些他根本不認識的人有什麼好笑的,他們又不是自己的誰。
未來像這樣的事大概只會越來越多吧,如果他在這條路上走得順利的話。山口那天那句「我想看到更多的人支持阿月」,是不是也就代表會有越來越多人站在他和山口之間,將他團團包圍,他想伸手去碰人群之外的山口卻無能為力。聚光燈打在他的身上,他卻只想像過去一樣在充滿汗臭的體育館裡,和自己在乎的人待在一起,戴著愚蠢的帽子和背帶,吃著廉價奶油做成的蛋糕。
如果連這點願望都辦不到,空有這副身高又有什麼用,他想。
山口回到家時看見的是月島倒在沙發上,手裡握著原先放在床頭那張高中時大家為他慶生的合照睡著了的畫面。
「阿月?」他輕輕推了推月島的肩。
月島揉揉眼睛,瞳孔迷茫地望向山口,幾秒後才意識到面前來人,「你回來啦。」
「嗯,抱歉阿月,沒想到會搞到這麼晚,」山口的臉皺在一起,「你吃飯了嗎?」
月島搖搖頭,「不怎麼餓。」
「那怎麼行。」山口一聽立刻放下手上東西,急忙進了廚房,三兩下便端出幾道小菜。月島一看,全是自己愛吃的菜色。
「你再瘦下去球團可能就要找我約談了。」山口一面遞來碗筷一面說,「就算是幫我個忙多吃一點吧。」
他看著在自己對面落座的山口,和他一個勁往自己碗裡夾菜的舉動,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覺得有點情緒浮上心頭。但自己也搞不明白,那是什麼?他還有什麼好不滿的。不,不對,不是不滿。那又是什麼,他無法辨認,只好低頭將碗裡的東西全部一口氣扒入口中。
「……也是不用這麼激烈,」山口見他這個樣子連忙出聲阻止,幾秒後又小心翼翼補上一句,「阿月在生氣嗎?」
生氣?他為什麼要生氣。
但月島一面嚥下飯菜卻一面發現自己心裡那股無法散去的情緒逐漸膨脹,不是憤怒,不是不滿,不是抱怨,而是——他看著對面的山口想,是委屈,是失落,是今天明明是我的生日但卻不是我和你一起度過的遺憾。
「山口。」他於是說。
「是?」
「草莓蛋糕……是你說的吧?」
「啊,被你發現了。」山口撓撓頭,「企劃部在討論要買什麼蛋糕,我就想說、」
「即使根本不是產季?」
「我想說可能會有些提早結果的、」
月島猛地放下碗筷,巨大的聲響令山口震了震。
「阿月……?」他輕輕開口,「果然在生氣嗎?」
「才不是。」月島低頭用手蓋住臉,「什麼啊,問我生日有沒有計劃害我期待半天,結果是公司活動,是公司活動就算了,為什麼還特地到處去找草莓蛋糕,明明知道不可能,幹嘛還、」
啊,不該說出來的。月島想。可是來不及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鬧什麼彆扭,丟臉死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可是那些話就是止不住,他聽起來肯定很遜吧?生日有什麼了不起的,憑什麼都已經被這麼好好對待了還不知足,月島螢你到底想—--
然後一個溫熱的擁抱突然將自己包裹起來。
月島抬起臉,只見山口來到自己身邊,用兩手將他環住。他的臉貼在山口胸前,雖然沒有繼續打排球卻沒有放棄身材管理的山口遠比自己壯碩,他能感覺到對方的肌肉,和隨著擁抱一併傳遞過來的,屬於山口忠對月島螢的滿滿愛意。
山口的心跳乒乓作響,月島的也是。
「抱歉阿月。」山口又跟他道歉。但月島想,該道歉的其實是自己。「店家都說草莓還要再等一個月。」
「那種東西怎樣都好啦。」
「等到草莓季開始,我再陪你去進行草莓蛋糕巡禮好嗎?」
「那什麼聽起來有夠噁心的活動。」
「所以,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山口說,透過肌膚傳過來的嗓音低沈又迷人,「今天你生日欸。」
「……沒在生氣。」月島閉上眼睛,感覺自己胸口那股浮躁的情緒被壓了下去,他緩緩做了個深呼吸,然後開口說,「吵死了。」
山口將他放開,仔細盯著他的眼睛瞧,然後說,「真的嗎?」
「真的啦。」
「那——」
話還沒說完,月島便主動吻了上去。
柔軟的、潮濕的嘴唇緊緊貼在一起,月島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嚐到了一點點草莓的甜味。然後他睜開眼睛,山口忠那數十年如一日的笑臉展現在自己眼前。啊,那也不無可能吧,面前這個人就是草莓蛋糕。月島螢荒唐地想著。
就在他們擁抱著彼此的時候。
指針緩慢走過十二點。
fin.
喜歡這篇文章的話請幫我點選左方的拍手按鈕。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