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工具之必要》
「確定不需要?我們有很多更好更新的。」
瓦干達公主的建議彷彿還懸在耳邊。舒莉震驚又訝異的語氣令巴奇沒來由的覺得有些愧疚,好像他不接受那些新奇的玩意兒就會摧毀一個年輕女孩的好意。可是,這並不是可以輕易妥協的事情,巴奇想,有些事情是不能輕易妥協的。
比如他正在和一個老派的男人談一場老派的戀愛,於是他就是得用這麼老派的方式,來搞定史帝夫那毛茸茸的下巴。
他還記得舒莉將這套刮鬍工具交到他手中時的表情,那讓他確信瓦干達的男人可能早在兩百五十年前就全面使用起利用泛合金作為材質的高科技刮鬍刀,甚至他猜想,自己手上的這一組在舒莉拿給他之前,也許是瓦干達博物館中的陳列物也說不定。
噢,博物館。他想。他跟史帝夫也曾經被擺放在博物館之中。多麼契合的畫面啊,三件老派的展品。
「心情不錯?」史帝夫看著面前的人說,巴奇顯然心情愉悅,那張雖然歷經風霜卻依然魅力不減的臉上掛著笑容,史帝夫甚至聽見巴奇哼著他們過去最喜歡的那首歌的旋律。
「當然。」巴奇說,他轉過身將東西整齊列在桌上,然後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請。」
史帝夫乖乖走上前,在巴奇面前坐下,讓巴奇替自己圍上了毛巾。他趁巴奇轉過身拿東西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顎,巴奇回過頭看見了,笑著開口,「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史帝夫說,手指依依不捨的揉了揉那圈毛髮,然後才揚起脖子,對著巴奇點點頭說,「來吧。」
「你表現的像是要孤身一人衝進軸心國的軍帳。」巴奇打趣道,史帝夫皺起眉頭的模樣令他想笑,喔,不,他是真的要笑出來了。巴奇於是停頓兩秒鐘之後又說,「好吧,或許這比單獨衝進軸心國的軍帳還要糟糕,因為你的生命即將掌握在我的手中。」
他亮了亮桌上那把閃著光芒的鋒利剃鬍刀。
「瓦干達上個世紀的產物,給來自上個世紀的的男人刮鬍正好。」他說,「準備好露出你的破綻了嗎?」
「……巴奇。」史帝夫的眉頭更皺了。
巴奇大笑起來,他拍拍史帝夫的肩膀,要他放輕鬆。
「你簡直比我這個負責拿刀的人還緊張。」巴奇說,「要知道,手裡有武器還得不傷人對我來說有多困難。」
史帝夫不知道自己該對巴奇已經能拿過去說笑而感到安心,還是為了這句話背後他們經歷過的那些而憂傷。但巴奇沒給他太多時間思考。他能感覺到那雙手(一邊溫熱的、另一邊則是冰涼的)將他的腦袋輕輕往上抬了一些。他乖順的照做。
一股輕柔蓬鬆的涼意貼了上來。巴奇一手抓著小缽,一手握著刷子快速的在裡頭打轉,柔軟泡沫就這麼被製造出來,帶著一些輕微的薄荷香味。巴奇扶著他的下顎,將那些泡沫輕輕塗抹上去。
「如今你像個聖誕老人。」他說。
史帝夫於是呵呵呵的笑了幾聲。
「你是個糟透了的聖誕老人。」巴奇評論道,「換一邊。」
將泡沫塗滿了史帝夫的兩頰和下巴後,巴奇將手中的小缽放回桌上,拎起那一把磨得光亮的剃鬚刀。
「好了,現在,露出你的氣管,別掙扎,這樣會比較不痛。」他說,臉上帶著裝出來的凶狠模樣,「我盡量快一些。」
「你是個糟透了的恐怖份子。」史帝夫說。
「可不是。」巴奇聳聳肩,然後說,「泡沫要消失了,史帝夫。」
「抱歉。」史帝夫說。
他閉上嘴然後緩緩將脖子抬起,接著感覺到金屬靠近,貼在他的肌膚上,帶來一絲冰涼。
這確實不容易。他是指,當你一輩子絕大多數時刻都處在戰鬥狀態中,你時刻提防,擔心在自己沒注意到的細微之處遭到暗算,憂慮那些武裝是否仍然不足,你無法承擔露出任何破綻後可能招致的後果。恐懼深埋在體內,刻在基因之上,而此時此刻,有一把刀抵在細緻脆弱的咽喉上,而拿著那把刀的人不是你自己。
「史帝夫?」
刀鋒被挪開了。
聽見巴奇的嗓音,史帝夫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在微微發著抖。巴奇的臉上帶著關心,那對漂亮的眼睛盯著他看,眼神裡盡是柔軟的光。
「不,沒事。」史帝夫說,他重新坐正身子然後說,「抱歉。」
「史帝夫。」巴奇放下手中的刀,「你還好嗎?」
史帝夫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很好,可反射動作之所以叫做反射動作,正因為那是難以控制的。恐懼在他的血液中流動,他無能為力。
巴奇在他身邊坐下來,他深刻明白史帝夫的心情,對他們來說要展露自己的弱點並不容易。作為戰場上的老手,他們都太需要保護自己。
「史帝夫。」巴奇伸出手握住他,拇指輕輕搓揉他的手背,他放低聲音輕聲說,「我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史帝夫說,他垂下眼睛看著他們兩交握的手掌,「你從來不曾傷害過我。」
他抬起眼睛,與巴奇視線交錯。然後顯然他們都想起了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於是他們同時笑起來。
「你知道那是個最爛的謊言。」巴奇說。
「對,我知道。」史帝夫回答,「抱歉。」
「我倒覺得這樣不錯。」巴奇說,他朝史蒂夫露出笑容,「這代表我的男朋友絕對騙不了我。」
「⋯⋯巴奇、」
「嘿!」巴奇打斷他的話,「事到如今你可別告訴我你心裡有了別人,別看我有著高科技手臂,對於感情我還是挺老派的,你睡過我你就得負責我一輩子。」
史蒂夫的心情跟著輕鬆起來,他終於鬆開揪起的眉頭,嘴角微微上揚,回握住巴奇的手掌,「我會負責。」他說,「而且,你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比我還要老派的人。」
「這倒是真的。」他們對視放聲大笑,然後巴奇撫上史蒂夫那泡沫逐漸減少的下顎,「所以,讓我繼續?」
史蒂夫點點頭,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將自己的弱點完全展現在巴奇面前。
脆弱的氣管在薄薄肌膚底下微微起伏,巴奇能見到隱沒在其中的那一小塊骨頭因為吞嚥而上下滾動的樣子。
他重新握住刀,鋒利的刃部反射出光。他將那兒輕輕抵在史蒂夫的臉頰,從右側開始緩緩由顴骨向下而去。泡沫隨著刀身被一點點刮除,露出下面光滑平整的肌膚。右臉完成後,巴奇扶著他的額頭要他往另外一邊歪去。左側的泡沫也慢慢乾淨起來,巴奇將刮鬍刀在毛巾上抹乾淨,然後回到史蒂夫面前,「好了,剩下最後的部分。」
史蒂夫抬起脖子,刀刃又一次靠上他,而這一次有些不太一樣。
「巴奇?」
史蒂夫出聲問。他感覺到靠在自己身上的金屬正微微顫抖著。
巴奇在史蒂夫叫他第三聲時才回過神來。他的手還貼在他脖子上,可刀卻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掉落到了地板上。
「抱歉。」他說。「我以為、」
他能說什麼呢?他以為自己已經沒事了,他以為過去已經過去,他以為他們還能像以前那樣生活,他以為⋯⋯
舒莉的治療當然很有效,他再也不是那個九頭蛇的酷寒戰士,再也不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冬兵。可是他又怎麼能確定自己的血液裡再也沒有任何一點「它」的餘黨。或者是,「它」其實早已印刻在自己的靈魂之中呢?
他不能拿史蒂夫來確定,他承擔不了這個後果,他們都承擔不了這個後果。
「我不行。」
最後他說。
史蒂夫看著他,眼神裡是讀不出的情緒。然後他看著史蒂夫彎下身撿起那把刀,將它塞進自己的手中,然後拉著他——他們——的手掌往自己最脆弱的部位而去。
「史蒂夫⋯⋯」
巴奇出自本能地抗拒著,不是抗拒面前的這個人,而是抗拒自己有可能會傷害他的這個可能性。他們的一生已經經歷過太多,他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彼此,而如今他才發現自己竟如此害怕任何一點將會永遠毀掉一切的可能。
握著自己手掌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巴奇,你不會傷害我。」
他聽見史蒂夫的聲音,一如往常溫和卻滿載力量。他想起他們一起成長的歲月,他們擠在同一面鏡子前比著誰長出的鬍鬚多一些,比著誰手臂上的肌肉壯一些,比著誰的身上能更早穿上美軍的制服。
而今,他們都不再是當初懵懂的青少年們,戰爭的殘忍在他們身上完整展現,將他們打磨成現在這副模樣。
巴奇的手指仍微微顫動著,可史蒂夫牢牢抓著他,就像每一次當他認不清自己時,總有一道聲音從意識的最深處深深呼喚。
「巴奇。」
就是這個。
他閉起眼睛做了個深呼吸,重新睜開之時手指不再因恐懼而錯動,史蒂夫溫熱的手掌覆蓋在他之上,隨著他的動作跟著緩緩移動。泡沫一點一滴順著刀刃而遭刮除,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膚,底下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他穩住自己,專注在眼前正在進行的事物上,而不去想若是刀鋒不小心劃破如紙般的那層皮肉將會如何。
刮去最後一層泡沫的時候,他想,他們彼此都鬆了口氣。
巴奇放下刀子,拿起一旁溫熱的毛巾覆蓋上史蒂夫的臉。他輕輕按壓,將所有殘留的東西都溶出帶走。
毛巾落下時,史蒂夫朝他微笑。
「結束了嗎?」他說,伸出手摸了摸自己乾淨的下顎,「我看起來如何?」
巴奇沒有說話,只是直接湊了上來,給了他一個綿密的親吻。
他想,這是,你看起來很好的意思。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