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時間盡頭》
這或許是他生命中最漫長也最難熬的五秒鐘。
聽起來很可笑,他知道。不過就是五秒鐘,還能發生什麼事呢?更何況他作為酷寒戰士那漫長的七十年歲月都這麼過來了,跟九頭蛇強制以血清改造他的身體,將他當成殺人機器一樣的重複洗腦使用比起來,區區的五秒鐘對他來說理當就像從高樓俯瞰整個曼哈頓夜景中,每一個細微到幾乎成為粒子一般的光點而已。
只不過,如今曼哈頓跟他記憶中的曼哈頓已經不一樣了。巴奇想。布魯克林也不一樣了。現代科技進步如此迅速,高樓大廈改變了天際線,每個人手中的那台小機器也改變了人類生活的重心。他的摯友史蒂夫羅傑斯不一樣了。同樣的,他自己也不一樣了。
有的時候當他模模糊糊清醒過來時,看著身邊景象都會感到一陣恍惚。他在哪裡?他是誰?混亂的記憶隨著神經突觸不斷連結跳躍,片段而破碎的場景爭先恐後在他的海馬迴中交互碰撞。童年的他和史蒂夫奔跑著穿越一條條磚巷,比賽看誰能將踩扁的鋁罐踢中死巷底端的垃圾桶。片段一閃,他站在滿是風雪的山崖邊,遠方鐵軌傳來的聲響劃破空氣傳入耳殼。下一秒他又來到了羅馬尼亞的市集邊,手裡拎著一包紙袋,沈甸甸的,一股水果的清香淺淺飄散出來。他看見自己第一次穿著上了漿的陸軍軍服站在鏡子前,可與此同時當他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卻是博物館內寫著屬於詹姆士.布坎南.巴恩斯的生平看板。
「巴奇。」一個熟悉的男音說。
「誰他媽的是巴奇。」他困惑地回應。
誰他媽的是……
噢,對了,他是。
他伸出手,看見的卻是金屬質感的手臂反射出機械冷光。他被困在一座椅子上,空氣很冷,可他卻渾身大汗,洗腦詞語不斷在他耳邊迴盪,他握緊雙手卻抓不住任何東西,直到一陣白光在眼前蔓開。
等到意識再度回復過後,他腦中的問題就變成了,自己有危險嗎?以及,他讓別人有危險嗎?
他很少讓其他人知道,儘管酷寒戰士的洗腦指令和暗示已經徹底從自己的腦中被解除,這也並不代表那些過去曾經發生的事情就會就此放過他,不再每日每夜蟄伏在暗處,等待著隨時撲上來將他拖入黑暗之中。是的。他確實已經從酷寒戰士的身份解放,可那些他曾經執行過的任務,曾經殺害過的目標,曾經在他的槍口或利刃前哭泣哀鳴的聲響卻毫無疑問仍然屬於他的一部分——酷寒戰士就是巴奇.巴恩斯漫長人生的一部分。
他必須為發生過的一切負責,即便當時他受到控制,除了聽令之外毫無其他選項。但那不是藉口。當夜晚的夢魘將他驚醒,汗溼的床單與睡衣濕黏地貼在輕輕發顫的身上時,他總會想,多麼幸運他還有機會能夠清醒過來,而又有多少人在他手下就此陷入永遠的沉睡。
史蒂夫當然發現了他的祕密,巴奇也沒有想要隱瞞他的意思。反正無論如何史蒂夫總會知道的。當他又一次被驚醒之時,當他發現自己被環在一個強而有力的臂彎之中,浸濕的不只自己身上的衣物,連同史蒂夫的也同樣黏在肌膚之上時。他想。自我認同或許是他此生都無法逃脫的永恆疑問,可是多麼幸運,他還有史蒂夫——面前這個強壯俊美的男人知曉他的一切,如同他知曉他的一切。
那個瘦小乾扁,彷彿隨時都會倒下的男孩如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美國隊長」,這個詞曾經一度成為他們兩人之間私下的笑話,只因為他們都知道,在他成為代表美國精神的這個職位之前,這個國家曾經多少次拒絕他了的從軍申請。如果告訴七十年前的他們,那個總在小巷中遭人欺負的小個子會變成這個樣子,而陸軍巴恩斯中士則會失去他的左臂和超過一半的人生,他們可能會大笑著以為對方喝多了正在胡言亂語。只不過現實卻比酒醉後的胡言亂語來得更曲折迷幻,若這些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或許會是個不錯的週末午後談資。
但這是他們的人生。他們就這樣走過了將近八十年歲月。超級血清的作用之下年歲並沒有在他們身上刻下太多痕跡,但他們的腦中心中卻早已傷痕累累。
所以當巴奇提出了那個計畫的時候,史蒂夫並不意外。而當史蒂夫反對了他提出的方案時,巴奇也一點都不感到詫異。
他們太了解彼此,也太願意為彼此付出全部的一切,只不過,這一切終歸代價高昂。
當史蒂夫又一次站上了時空通道,帶著那造成一切起始與結束的寶石們準備交還時,巴奇發現他很難不讓自己真正的情緒流洩出去。他只能握緊拳頭,看著史蒂夫在平台上挺拔的站著,如同他過去這麼多年來一樣。他聽見山姆和班納博士跟他對話,然後他看見史蒂夫朝他轉過來,他說,「在我回來之前,別做傻事。」
那一瞬間時空彷彿回到了一九四三。
那個臨行前的夜晚,他們的世界還充滿了對於國家最純粹的信念與榮耀的夜晚。他的身上是嶄新漿過的挺拔制服,而史蒂夫雖然瘦小卻仍抬頭挺胸的朝他說,我怎麼能?傻事全都被你做完了。
而現在,他想,這幾十年之間他們幹得蠢事簡直多得數不清。
於是他輕輕笑了起來,朝著史蒂夫說,「所有的傻都被你帶走了。」
史蒂夫闔上面罩,握緊了手上的寶石與索爾的錘子,班納博士告訴他無論你花費了多少時間才完成交還,在他們的現實來看,都只會經過五秒鐘。
五秒鐘。
秒針走動五格的距離。
但現在已經很少有指針的時鐘了,巴奇想。他看著儀器上數位顯示的螢幕,看著傳送平台上舉起手臂的史蒂夫,看著他抬起手指,按下按鍵的動作幾乎是以慢動作進行,然後眨眼之間,那個身影消失在視野之內。
他閉上眼睛,在心底暗暗數數。
一。
他想起他們相識的那個場景。他停下腳步救出被其他孩子欺負的幼小史蒂夫,卻發現對方的志氣遠比體型來得更加龐大不屈。
二。
他在對方母親的喪禮後找到了史蒂夫,對他說,我會陪著你直到時間盡頭。
三。
燈光昏暗的小酒館裡,史蒂夫問他,願不願意跟隨美國隊長出生入死。他回答,那個來自布魯克林的小個子,打起架時連逃跑都不會,我得看著他。
四。
在那漂浮於紐約上空的航母裡,史蒂夫滿臉鮮血的對著一心只想完成任務的他說,你從小就認識我了,你是詹姆士.布坎南.巴恩斯,我會陪你直到時間盡頭。
五。
平台上空無一人,原本應該完成任務的史蒂夫沒有依照原定計劃回到這裡。山姆的驚叫令他睜開眼睛。他看見班納博士慌張地操作裝置,試圖找到事情出錯的主因。但巴奇知道,他知道史蒂夫之所以沒有跳躍回來的真正理由。
他轉過頭,環視附近,湖邊長椅上一如他猜測出現一個熟悉,卻又不是那麼熟悉的身影。他拍拍山姆的肩膀要對方先過去,他站在後方不遠處,看著那個人影側過臉,歲月終於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將近九十歲的史蒂夫・羅傑斯將手邊的盾牌交給山姆,同時也將他美國隊長的職責給傳承了下去。
「所以。」巴奇看著班納博士和新任的美國隊長離開的身子,這才靠近了長椅。他在史蒂夫身邊坐下,轉過頭,第一次好好的看著面前老者的臉,「原來你老了會長這樣。」
「還算帥嗎?」史蒂夫笑了起來,巴奇看見他的嘴角和眼尾帶著深刻皺紋,臉頰凹陷的地方也陷得更深了些,不變的是那對總是充滿著信念和希望的眼珠,他伸出手輕輕撫摸那些凹痕,力道既輕且柔。
「我很想你。」他說。
史蒂夫愣了一愣,然後說,「不過就是五秒鐘。」
「對你來說卻是七十年。」巴奇說,「當初我提出這個想法,留在過去,低調地生活,就算已經發生了事情無法改變,我們不能、也無力阻止,但至少可以試著好好重新活過一次。」
「事實證明,你是對的。」史蒂夫說,「我成功的回去了,並且成功的活到了現在。」
「只是那本是我該做的。」巴奇說,「這是我所能對復仇者聯盟做出的貢獻。」
史蒂夫打斷了巴奇,他說,「我無法承擔這個計畫失敗的風險,巴奇,我已經失去過你一次,原諒我的懦弱,我無法想像自己再失去你一次。但你不同,你遠比我更堅強,你是那個讓出身布魯克林的小伙子永遠記得自己是誰的好朋友。」
「好朋友。」巴奇說,他沒告訴史蒂夫自己在那五秒鐘有多擔心失措,他害怕自己失去對方,害怕自己的計畫沒能成功,害怕或許史蒂夫將因自己的愚蠢而死去,害怕對方獨自一人面對這一切。然後,儘管他並不想提起這個話題,史蒂夫手指上的戒指也令他不得不在意。
「⋯⋯那支舞,還好嗎?」他問。
史蒂夫發出淺淺的笑聲,他點點頭,說,「很好,很好,我不像你這麼會跳舞,珮姬還因此嘲笑了我一番。」
「早知道應該先跟你練習一遍的。」巴奇說,並且希望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沒有太過低落。
史蒂夫順著巴奇的視線往自己的手指瞧,他說,「我沒有很想談論她。」
聽見史蒂夫的話,巴奇連忙回應,「當然了,你不需要跟我談論有關她的事。」
畢竟七十年都過去了。
他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史蒂夫不找個人一同生活?一直以來他不正是最希望史蒂夫能夠拋開超級血清的能力,做一個平凡普通的人嗎?對於擁有同樣遭遇的他來說,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
「但是,」沒想到,史蒂夫卻再度張口,說話的同時,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小盒子,「我想跟你談談『他』的事。」
「他?」巴奇困惑的回應。
「詹姆士.布坎南.巴恩斯,」史蒂夫的語氣誠懇而真誠,他將小盒子打開,裡頭躺著的,是跟他手上一模一樣的戒指,「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巴奇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
他看著戒指,又看了看史蒂夫,他回想起這五秒鐘,和對方的七十年。他想起他們一同奔跑過布魯克林的小巷,想起他們一同搭過的雲霄飛車,想起他們鼻青臉腫的分享一瓶汽水,想起他們一起唸書、一起畢業、一起向軍方投遞申請,想起他如何安撫遭到拒絕的史蒂夫,想起他們一起參加的那場未來世界博覽會。
他想起自己失去記憶時對方寧願被他殺死也不還手,他想起當全世界都視他為恐怖份子時,唯有面前這個人一直站在自己這一邊。
他想起他們曾經對彼此說過的那句話。
「我會陪你直到時間盡頭。」他於是這麼說。
史蒂夫笑起來,臉上的皺紋讓他看起來像個真正的老人。巴奇想。他伸出手,讓對方替他戴上戒指,他們親吻,他們擁抱。然後巴奇穿上那套時空跳躍的裝備,將皮姆粒子設定完畢。
他看著站在一旁的史蒂夫・羅傑斯,他朝著此生摯愛露出微微一笑,說,「在我回來之前,別幹傻事。」
他舉起手錶,目的地,一九四三。
「五秒鐘後見。」
他按下按鈕,平台上空無一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