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追尋的地方》
「我讓你投噗唷。」
深津的這句話自從那一戰後就沒有離開過他的大腦。
姑且不提他那怪異的句尾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對方那毫無波瀾的眼神及態度可以得知,宮城想,他確實被看穿了。
第一控衛、嗎?
那晚他盯著手掌上彩子用麥克筆寫上的字,心情莫名複雜。他們贏了,在面對超級強隊山王工高的苦戰之下艱難但確實取得了勝利。然而他回想起那個瞬間,球從指尖被推送出去,才剛脫離掌控他的心底就暗叫不好。自己的外線進球率不高不是什麼秘密,但畢竟打的是後衛,湘北隊伍中又還有流川和三井這種得分能手存在,沒有人會真正把搶分的壓力加諸在他身上。那顆沒進的射籃最終除了成為紀錄表上的數據之外,再沒有被提起。
但不只深津知道,宮城自己也知道,這種被當面瞧不起的屈辱又怎麼可能輕易忘記。若是平時以他衝動的個性老早就衝上前掄起拳頭總之輸贏一場,偏偏發生在球場上,偏偏是比賽正中,偏偏他還真的如對方所預測那般,抬起了手卻沒有為自己的隊伍贏得分數。
可惡。
他憤恨地握緊手掌想。
如果那時候進籃了會怎麼樣呢?好幾次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那天的畫面就這樣浮現在眼前。對當時明顯落後的湘北來說,兩分雖然不多,但也是確實累積的一小步。不,不對,說起來,如果自己的得分率能夠增加,他們或許一開始就不用打得那麼辛苦,花道也不會為此受傷,隔天對愛和的比賽可能也——不,宮城良田你清醒點。他在心底告訴自己,比賽結果已經注定,再怎麼想著「如果」、「要是」,都改變不了現實,可以改變的只有……
「好,今天就到這裡,」他拍了拍手召集球隊所有人,簡單鼓勵幾句後放大家離開。「我來鎖門就好,一年級可以先走沒關係。」
「謝謝隊長。」學弟們大聲回道,幾個人聚在一起一面收拾物品一面開始爭執回家路上要順路去吃個拉麵還是豬排飯。宮城一面搖頭一面在心底忍不住輕笑出聲。真是青春啊。他想。既然還有力氣為了這種無聊小事打鬧,明天的訓練強度看來可以再增加一些才是。
他向與自己道別的隊員們揮揮手,聽見體育館的大門關上,將那些沒有結論的渾話都給隔絕在了外面。不知道媽媽晚餐會準備什麼,他在轉身時想,好久沒吃炸雞塊了,但安娜昨晚吵著要吃蛋包飯,所以大概會是蛋包飯吧。啊,想到炸雞塊就受不了,乾脆回家路上遇到熟食攤買一點回去好了。
然而這樣閒散的思緒在看到被集中於球車裡的球後便消散無蹤,他的目光倏然凌厲起來,眼裡只剩下籃球和籃框。
——今天的狀況還不錯,那就不多不少,五輪好了。
站穩腳步,調整呼吸,球在手裡先運兩次。咚咚的撞擊聲像預備哨音,他舉起手,瞄準目標,射籃。
空心進球。
很好。他在心裡鼓勵自己。接著從車中拾起另一顆,重複方才的動作,站穩,呼吸,運球,出手。這次球擦過籃框繞了兩圈,最後轉了出來。
該死。
他皺了皺眉,發出咋舌音,扭頭從球車再度取出一球,站穩,呼吸,運球,出手。然後再一球、再一球、再一球。
和帶球上籃不同,中遠距離投籃對力道與角度的要求更高,明明沒差幾公尺遠,但就是這樣的距離令他陷入苦戰。那也沒什麼關係。宮城一面將散落滿場的球一顆顆撿回一面想,不擅長的事情做久了總有一天也會變得擅長,花道就是最好的例子——親眼看著他從什麼都不懂到投下致勝關鍵分數的他們理當最能體會箇中滋味。
沒什麼啦,區區兩萬球而已。當時花道雙手叉腰朝著天空哈哈笑著說出這句話,輕描淡寫帶過了過程中所有的辛苦與執著。
兩萬球,是嗎?宮城深呼吸,重新將球握進手中。
體育館內只剩下運球及投籃的聲響,偶爾參雜著宮城的呼吸聲以及聽不出情緒的細微單音。隨著射籃數量增加,原先還算尚可的進球率開始呈現下降趨勢。他甩甩頭,伸手揉了揉因為一直重複同樣動作而開始有些僵硬的肩頸。正當打算再度投球時,一道男音從背後傳來。
「你的動作太緊繃了。」
他轉過頭,三井站在場邊。
「手腕放輕鬆,膝蓋微蹲抬起腳後跟,起跳時利用向上的力量把球射出去。」
誰不知道。宮城心想。這種教科書上寫著的知識早在他國小時就已經滾瓜爛熟,然而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實行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三井見他沒反應也不生氣,只是動了動手指,示意他將球傳過來。宮城不情願地把球扔過去,三井接到球,瞬間擺好了動作。屈膝,收腹,小幅度起跳的瞬間壓低手腕。啊。宮城愣在原地眨了眨眼,好像在看教學錄影帶。他想。
刷的一聲,球理所當然空心進籃,掉在地上發出咚咚聲響。
三井看宮城站在原地沒動,於是便自己走過去將球撿了回來。
「喂,發什麼呆。」他伸出手,「換你。」
宮城這才回過神,他喔一聲,從三井手上接過球,模仿著對方方才的動作,膝蓋微彎,收起下腹,手腕、手肘和肩膀呈現九十度,「放輕鬆。」三井在他旁邊說道。廢話,不要吵,他心裡想著但沒有說出口。眼睛瞄準著籃框,手掌輕輕托著,往下,然後往上,投。
「喔,很好。」進籃的瞬間三井簡單鼓掌了幾下,接著替他送來下一球。
自動送上門來的球僮自然好,宮城也沒有客氣,就這麼自然而然讓三井做起了撿球送球的工作。體育館內除了運球聲、進籃聲、宮城的呼吸和偶爾發出的細小聲響之外,如今更多了三井時不時提出建議和叮囑的聲響。
進球時還好,但只要球一射偏,便會聽見三井張口。
「手太低了。」
「太用力。」
「瞄準啊!瞄準!」
「手腕不要那麼僵硬。」
他說。
宮城被喊得有些煩躁,本來自己一個人練得好好的,又沒叫你來,結果你自己跑來還站在那邊大放厥詞。他暗自腹誹道。注意力一分散,原本就不是很高的進球率變得更慘烈。
「喂。」三井一臉不悅地朝他走來。
「幹、幹嘛。」明知道對方不可能聽到自己心裡那些壞話,但他仍然忍不住向後退。
「退什麼,你是要去哪裡?」三井伸出手,抓住他,把籃球塞進他的手中。宮城握著球正打算說話,沒想到三井繞到自己背後,整個人靠在他的背上。
「要像這樣。」三井的聲音從耳朵後傳出,宮城忍不住一陣顫慄。對方貼得很近,那雙總是能成功射籃的手從下方撐起他的手肘,他能感覺到對方的膝蓋卡進自己的兩腿之間。
「雙腳與肩同寬。」三井說,「右腳稍微往前一點點。」
他半是主動半是被動地站開來。
「稍微蹲一點。」
三井的身子朝他往下壓,宮城不由自主彎了彎膝蓋。
「眼睛直視籃框,」耳後的聲音又說,「手心不要貼著,用掌沿輕輕觸球。」
然後他感覺到三井的手貼上來。
宮城直直盯著面前的籃框,一點都不敢隨意亂動。三井的臉和他靠得很近,幾乎是一轉頭就會撞在一起的程度。對方持續在他耳邊說著投籃技巧,但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三井學長平常是這樣講話的嗎?宮城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如此低沉,帶著一點氣音,呼出來的氣息在他後頸處騷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如此燥熱。訓練過頭了嗎?他想。但不過就是一百球,他甚至連六成都還沒達成。
「身體壓低,」三井又說,「然後輕輕起跳,手肘一直與地面保持水平不要搖晃,出手後手腕和手指往下壓,增加迴旋的力道。」
溫熱的手,溫熱的氣息,溫熱的—--
宮城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投出那一球的,只知道當他恢復神智時,球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指尖,朝著籃框的方向畫出拋物線。不妙。他暗自叫苦。卻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動作過於僵硬所以導致球的動向偏移而這麼想,還是為了一切其他的什麼。
那顆球如他所想的射偏了。連籃框都沒摸著,直接從半空中墜落。三井不敢相信,他「蛤」了一聲,隨便從地上抓過一顆球,蹲低到和宮城差不多的高度試著投籃。宮城看著他一面唧唧嘟嘟地碎念「不是啊身高不同真的有差那麼多嗎?」一面動作完美地空心進籃,一股怒氣突如其來浮現腦中。
「不練了。」他轉身說。
「蛤?」三井朝他喊,「你什麼意思。」
宮城沒有回過身,他只是伸手抓住自己的衣領,底下的心臟突突地跳,呼吸就快要喘不過氣來,搞什麼,他想,搞什麼。
「喂。」三井走過來,不明究理地盯著他瞧,幾秒後說,「你耳朵好紅。」
還不都你害的。
宮城想這麼說,但三井搶先一步將手貼上他的額頭,「發燒了嗎?還好啊。」
對方的手指帶著一點點粗糙的繭,肌膚相貼之處感覺熱氣更強了些,正當他打算甩開時三井聳聳肩,貼在他額頭上的手瞬間離開,他一方面鬆了口氣一方面心裡卻又覺得哪裡有些遺憾。遺憾?宮城想。有什麼好遺憾的?他還沒想清楚,三井便指著板凳對他說,「你最近練得太兇了吧,去坐著。」
「我沒、」
「沒有品質的練習是無意義的。」三井說。「叫你坐就坐。」
宮城於是坐下來,看著三井彎身將散落的球一顆一顆扔回球車。
耍什麼帥。
他氣鼓鼓地想。
「宮城。」然後他聽見三井叫他。
「啊?」
「你知道這是我們的責任吧?得分什麼的,」三井說,他的身影由遠而近朝他走來,「作為一名控球後衛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宮城沒有接話,只是看著三井緩緩靠近。
「抱歉。」他聽見對方說,「我也會更努力的。」
宮城眨眨眼睛,不太確定這時候要接什麼話才好。
三井看著他的樣子像是看穿了他之所以這麼做的理由,是嗎?他不知道,但無論如何,那雙一度迷惘的眼神中,如今只剩下追求夢想的執著。他想起那一球,想起那之前的每一球,以及那之後的每一球。過去的已然過去,但未來尚不可知。
宮城站起身,從三井好不容易撿回來裝滿的球車中隨手拾起一顆籃球。三分線外,不,自己站的位置甚至已經是球場範圍之外了,但是。
雙腿分開站立與肩同寬,膝蓋蹲低,手肘放鬆,掌沿輕輕貼在球上,他知道三井正在看著他,心臟砰砰跳著,他閉上眼睛穩住呼吸,重新睜開雙眼時將手舉起,出手的最佳角度是額前十五公分,手肘保持九十度,肩膀夾緊,身體下壓,然後輕輕往上跳。
刷。
「三分。」
三井壽說。
「你可別害我以後在場上沒有立足之地。」
「是違例,三井學長,」宮城聳聳肩,走向籃框,「我站在場外。」
「欸?是嗎?」三井說,接著用更驚訝地語氣開口,「等等、場外?你從場外投了空心?」
宮城笑起來,揉揉肩膀,做了個伸展動作,接著俐落將球運起。
「啊,真舒服,果然還是這個聲音好聽。」
聞言,三井揚起頭,跟著宮城一起望向籃框。
「是吧。」他說,「無論多累都能讓人重新復活。」
我可沒你體力那麼差勁。宮城想。
但他沒有說出口,相反的,他轉過頭,將球拋向三井。
「來一場嗎?」
宮城這麼說道。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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