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十字星在地中海升起》
所以他們當然又回到了馬爾他。
古老的城市一如既往歡迎著兩人,帶著地中海淡淡鹹氣的微風撲面而來,春末夏初的此刻尚稱不上旅遊的最旺季,遊客三兩成群閒散分散在街道上,每個人能分得的美景也就更多了一些,在這面積不大的避暑聖地島國裡可說是難得的悠閒時分。
才剛步出機場一票急著攬客的計程車司機們便湧了上來,走在前頭的喬朝他們搖了搖手卻仍止不住熱情司機們的招呼。大哥們操著馬爾他當地語言,你一句我一句紛紛湊過來,爭奪著眼前的這隻小白兔。男人被團團包圍而不由自主露出苦笑朝他投出求救眼神的樣子實在可愛,尼基在外圍遠遠欣賞了幾分鐘後終於走上前,拍了拍喬的背,手指著不遠處棕櫚樹下同樣殷殷期盼著遊客的城市導覽團,裝作一副已經預約好行程的樣子,接著便在眾司機察覺到沒有做生意的機會因而一轟而散的空隙之中將他拉了出來。
好不容易逃脫的喬撫著被拉皺的襯衫無奈做了幾個深呼吸,本以為脫離了計程車的攬客範圍後就能找到機會聯繫熟識車行來接——為了此行他可是已經先預約了拉風的敞篷跑車——可他沒想到的是尼基沒有停下腳步,仍徑直朝著顯然已經發現他們因而臉上開始展露微笑的城市導覽員靠近。
「嘿。」他出聲。「你當真?」
尼基回過身,聳了聳肩勾起嘴角偏過頭反問他,「有何不可?」
這問題倒是問倒了喬。
畢竟是貿易世家的繼承人,父親的輪廓或許已經模糊,可思想卻一如植物的根深深紮進他的大腦裡。他所受的教育一向告訴他,這世上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只要價值對等,交易就能持續下去。
而漫長千年的生命則令他實際體會到,宇宙中確實沒有不可能,不死的體質如是,與敵人相愛亦如是。
但他與尼基的愛不是交易,和車行的預約取車才是。如果尼基堅持要臨時改變行程,他們可就得賠上一筆數目不小的訂金。然而這值得嗎?答案簡直不需要思考。
喬將已經拿在手上的電話重新塞回口袋裡,跨步跟上尼基,看著愛人站在櫃台前隨興挑選了排行榜最前端的半日遊導覽行程,接著一台外表塗裝著醒目廣告,十足觀光客風格的豐田汽車便停在了他們面前。
這與他原先期待的海島渡假之旅實在相差太遠,喬扭過頭想確定這是否只是愛人在對自己惡作劇(噢,這樣的事情實在屢見不鮮,但喬從不生氣,只覺得可愛——而布克則總在一旁露出已經受夠了的表情——他們才不在意呢),可尼基毫無遲疑開了車門便爬了進去,坐好後還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他趕緊跟上。無可奈何,喬只能不著痕跡地嘆口氣後彎下腰跟著鑽進車裡。
對兩個身形接近六英呎的成年男性來說,小巧可愛適合穿梭在瓦萊塔街道的日本車實在不是一個很好的坐駕。喬縮著手腳正想抱怨,尼基便順勢靠在他的身上,體溫透過衣料傳遞過來時,柔軟的頭髮散在他的肩膀上,喬心中那些雜小細碎的念頭就立刻消散無蹤。
「年輕人,你們好呀。」導遊是個操著濃重口音的中年男子——那是指單從外表的角度來看,又有誰猜得到留著落腮鬍眼尾帶著皺紋的「男人」,其實遠比後座穿著輕便肌肉線條削瘦俐落的「青年」們還要年輕至少千歲,而他們兩人當然不會主動去糾正這個錯誤。
習慣使然,男人坐進駕駛座後順手調整了後視鏡,鏡面反射出後座兩人糾纏在一起的身影時,喬注意到男子的動作微不可察地暫停了一瞬,他的嘴唇翻動似乎想說些什麼。
——這不是個好現象。
喬的眉頭輕輕皺起,下意識收緊了拳頭,那是千年以來為了自衛而不得不成為習慣的反應。太多污辱與攻擊隱藏在陌生人的眼神之中,隨之而來的則是難以迴避(或者該說,喬也無意迴避)的衝突與打鬥。
他們為此爭吵過許多次,神父總認為就算人們現在無法理解,時間也終將能夠解決一切,「你不也花了百年嗎?」他笑著說,手指捲著喬鬢邊的頭髮。但喬握住尼基的手指,將它們拉至唇邊親吻,尼基的指尖有皂的香味。
「太久了。」喬低聲說。
尼基看著他,唇角舉起一個更大的弧度。他沒有問喬指的是自己還是世界,只是拍了拍他的臉,然後說,「再給他們一點時間,好嗎?」
喬不在乎世人怎麼看待自己,畢竟就連他在接受內心真正的聲音及渴望之前,也曾經歷過一段很長很長的困惑迷惘與拒絕否認。但尼基不應該得到這樣的對待,尼基是那樣柔軟真誠,明亮而溫暖。尼基值得所有最好的事物。尼基就是所有最好的事物。
然而下一秒當後照鏡中的對方與他視線交錯,一個微笑卻意料之外在男人臉上綻放開來——甚至伴隨著俏皮的單邊眨眼。
喬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溫柔覆上,神父的體溫傳遞過來,拇指輕輕在他手背上反覆安撫著。嘿,沒事的。他彷彿能聽見尼基如此低語。現在已經不是當年了,不會有事的。
在尼基的安撫下喬緩緩放鬆下來,他輕輕回握愛人的手掌,眷戀地來回摩娑,透過此舉告訴尼基自己已經恢復冷靜,無需擔心。
尼基將手指與喬的交叉,並愉快回應了司機的招呼。
「你好。」
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躲過一場可能的死亡威脅,男人啟動引擎,轉動方向盤一面發問,「第一次來馬爾他?」
「算是吧。」尼基偏過頭思考兩秒後這麼說,但他沒提出口的是,是這世紀的第一次。而顯然這座小小島國在這短短幾年之間的改變實在太大,就算是長生如他們也難以跟上時代的巨浪。歷史堆疊總令他們產生難解的傷感,但幸好發生的並不總是壞的事情。他們還有彼此,而不單只是他們,尼基對於自家信徒在經過幾千年後終於逐漸意識到愛情的神聖不分形式這件事感到滿足。他期待那些尚無法理解的同伴終能走上同一條道路的那天到來,到了那時,他便能驕傲地在喬面前耀武揚威一番,然後開玩笑地質問那他們這些異教徒又是何時才能以同樣的標準檢視?他知道喬會聳肩,告訴他別人要怎麼想那是別人的事,但他此生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人讓自己如此心動了。
只有你。就是你。
喬會這麼說。
你就是那個人。
有的時候尼基會想,就算是為了任務,當年他是否仍然該阻止喬成天跟那個叫卡薩諾瓦的傢伙出去廝混,也不知是誰影響了誰比較多,最後一個成了傳奇情聖,一個則變成情話講了好幾世紀也不曾重複的浪漫份子。
「你們可找對人啦。」司機大哥爽朗笑了兩聲,尼基不太確定他指的是喬,或者只是單純對自己的導覽能力深具信心。但身邊的男人顯然決定將這句話理解為前者,尼基感覺自己的手又被捏了捏,一股帶著溫度的壓力輕輕靠過來,令他忍不住也將自己往對方那兒挪了挪位置。
日系小車後座的狹窄已不成困擾,輕巧穿梭在這座石灰岩建成的小城更是顯得得心應手,陽光斜斜地從雲層透出一角,照得整座城市帶著一層淺淺的金黃色。半日的導覽行程逛得並不算深入,但確實將幾個經典的地標都已包含在內。他們繞過海神崔坦噴水池來到古城的入口,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選的世界文化遺產,導覽大哥滔滔不絕介紹著城門修建的歷史,那年鄂圖曼土耳其人入侵該島,而在西班牙援軍及當地居民的協助下,醫院騎士團奮力抵抗最終取得這場戰役的勝利的輝煌過往成了他口中慷慨激昂的偉大史詩。
「沒有什麼比馬爾他之圍更有名了。」他閉上眼睛一臉陶醉,用吟詩般的口吻感嘆。而喬在尼基的阻止之下沒有揭穿這句話的原出處乃是他們的故友伏爾泰之口。
穿越經過多次整修的城門王道便進入了這座古城之中。棋盤布局的城市設計本就是為了特殊防衛的效能,天然的高低落差更讓位居高處的守軍視線能無限延伸至沿海低窪的靠海處。兩人拒絕了加價的馬車體驗,選擇徒步健行,導覽員本還想鼓吹幾句,強調他們合作的馬車公司訓練精良馬兒脾性溫順,如果是害怕牠們突然爆走的話那大可放心。
然而話才剛到嘴邊,轉頭便見尼基手掌拍著馬的側頜,額頭靠在鼻吻邊一副熟練模樣,馬兒輕輕吐氣耳朵晃動,就連他都看得出來,在這短短時間內,面前的男人就已經取得了馬兒的信任。
「你很懂馬。」他一臉意外,隨後又發問,「你養馬?」
尼基沉默了幾秒,搖了搖頭,又點點頭,站在一旁的喬則補充道,「很久以前。」他說。
男人當然沒有體會到這句話背後的深意,只是自顧自笑著表示,他小的時候看多了美國西部片,也吵著要父母給他買匹馬,爸媽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搞來一匹,但至少那年的聖誕節他得到了一個騎著馬的牛仔娃娃,說著說著甚至還唱起了印第安納瓊斯的主題曲。
「來吧,既然不搭馬車,我們可得加快腳步了!」他邁開步伐精神奕奕朝兩人喊。
尼基又拍了拍在他掌心磨蹭的馬兒,這才依依不捨地放開牠跟上導覽員的腳步。想不到才走幾步,掌心就出現溫柔的暖意。他扭過頭,只見喬看向自己。
「牠有著跟奧古斯都一樣的眼睛。」喬說。
尼基微笑起來,想起他那匹驍勇善戰的好夥伴,「我不確定牠會不會喜歡現在的這裡。」
「嗯,大概不會,」喬踩了踩腳底以石灰岩建成的磚塊路,又抬頭看了眼被房屋切割成窄小區塊的天空,「牠更適合遼闊的草原和潺潺的溪水。」
「那也是牠不曾經歷過的。」
尼基的睫毛隨著目光垂下,千年日夜相處的默契讓喬明白面前心性柔軟的男人心頭永恆的遺憾。在那個年代,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被歷史巨輪帶動的不得不為。戰場,殺戮,鮮血,死亡。儘管放下了彎刀與長劍,轉而試圖為自己心中的正義而奮鬥,但說起來這些年來他們仍不斷更換著手中的武器,無數生命鋪成他們腳下的道路,而所謂真正的「天堂」依舊懸在一個難以觸及的遠處。
「牠現在肯定在那裡。」喬說。
那裡,天堂裡。
尼基自然明白愛人語句裡的安慰,於是淺淺笑意緩緩攀上柔和五官,將原先瞳孔中搖晃的憂愁掩蓋過去。
「是的,牠在那裡。」他跟著低語。
喬又揉了揉尼基的肩,跟著才在導覽大哥從街道高處的呼聲中推著對方前進。
金黃的城市,繽紛的木窗。
瓦萊塔早已從他們記憶中那個原始荒蕪的樣貌轉變為熱鬧的觀光景區,歷史的痕跡隱藏在磚瓦及草木裡。導覽員吃驚地發現這兩個外地遊客對瓦萊塔的歷史故事出奇熟悉,但怪異的是他們能細數當年醫院騎士團擊退土耳其的路線,熟知戰爭博物館內的各種兵器,甚至在他介紹之前便直直往聖約翰教堂側室走去,他們站在裝飾華麗的騎士墓前良久,就像他們真的彼此認識陷入哀悼一樣。但這樣的兩個奇異旅人卻對留下照片異常抗拒。無論他如何推薦鼓吹,無論前一秒他們看來有多沈迷於這座城市的美妙,面前的兩位顧客似乎寧願將一切僅僅留在腦中,而不在其他任何物件裡。甚至有那麼一個瞬間,廣場上讓·德·瓦萊特團長的形象竟與兩人重疊在一起。
旅程的終點是為在高處的上巴拉卡花園。
男人正想簡介,但喬與尼基熟門熟路的模樣令他打消了念頭,簡單說明了對方顯然已經了然於心的典故後,便結束了行程,放兩人在這著名的約會聖地好好享受兩人世界。
喬在他別有用意拍拍自己肩膀告別的同時忍不住笑出來,回過頭卻見到尼基一臉凝重盯著掌心的模樣。那是一個小小的鐵盒。那是安蒂。
在他們身上使用「時間像是停止了」這樣的形容詞無疑是荒唐的,當你作為一名幾乎永生的人類,時間就變成一個不具意義的名詞。但那只是幾乎。尼基看著手裡安蒂最終留下的灰燼想。幾乎。
所以時間終究還是有意義的,時間仍然公平對待他們,正如同死亡。而或許因為他們帶走太多生命,此生才必須歷經一次又一次的反覆輪迴,既是贈禮又是贖罪。
傷春悲秋一向不是他們的風格,長遠來看,尼基一直是他們之中更積極樂觀的那個,但那並不代表神父不會經歷失落與低潮。身上的傷口會癒合,但心上的只會結痂然後逐漸堆疊累積,形成一層厚重的繭。
「你知道,她也在那裡。」喬從後方靠近,伸手握住尼基的掌心。
尼基沒有轉頭,只是將手掌握得更緊了些。
總有一天,當他的傷口再也不會癒合,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時間抵達的一刻。那甚至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是嗎?」他問。
「是啊。」他答,然後又說,「騎著奧古斯都,舉著斧頭,等著我們去找她。」
「天主教徒跟伊斯蘭教徒能上同一個天堂嗎?」他又問。
「大概不行。」他說,隔了幾秒又張口,「幸好我們都是彼此的異教徒,而異教徒會去哪裡我們都心知肚明。」
「去哪裡?」尼基笑起來。
喬沒有正面回應,只是看了眼手錶,說,「晚餐?」
「上次那間燉兔挺好的,你說呢?」
「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你得祈禱它還在。」
「向上帝?還是向真主?」
「向那個甚至當年還沒出生的店主後代。」
喬說,而尼基瞇起眼睛打從心裡快樂起來。
四點的禮砲響起時,港灣吹起了來自海面帶著鹹味的狂風,一個微不可察的快門聲順著風悄悄傳來。
「殺了他嗎?」商人說。
「噢,喬。」神父笑了,「只是背影,沒關係的。」
「但那是你的背影。」
「你真是無藥可救。」
午後的太陽還高高掛在天邊,距離日落還有好一段時間。
距離他們愛情的終點也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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