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きる者》
夏天結束在遙遠的廣島,奇蹟的山王戰後,他們終究還是回到了神奈川。
「籃球社就交給你了。」赤木朝著宮城說,「好好幹。」
「那有什麼問題,」宮城揚起半邊眉毛,看向那張沒有被選為雜誌封面卻裱了框放在社辦最顯眼位置的合照,「接下來就是湘北的時代了,看我們的吧,老大。」
說是這麼說。
冷靜下來後他才開始真正思考接下來社團的走向。
少了團隊中堅的赤木,就等於先發五人缺了一角。像赤木那樣體格與技術的球員放眼神奈川也難找到第二個,沒有了強力中鋒,光靠花道一人在禁區實在也難以應付。放話要在冬季選拔賽爭取推薦資格的三井雖然是得分能手,但畢竟不管怎麼說,也只剩下半年的高中生活。三年級的引退對板凳不夠熱的湘北來說確實是危機。幸好與澤北比試過後激發了流川的好勝心,他主動要求安西教練替他提出加入青年代表隊訓練的申請,待歸隊後勢必會得到新的刺激。至於花道,他想,儘管那傢伙總是一副自信滿滿、張狂妄形的模樣,明明只打了幾個月籃球就到處嚷嚷,但看在他們這些隊友眼中,花道或許真的稱得上「天才」之名。
任誰也想不到短短四個月內,那個只是單純因為喜歡的女生而加入籃球隊,甚至連規則都搞不清楚的傢伙,居然成了湘北籃球隊不可或缺的一員,甚至開始引起其他強隊注意——雖然他的籃球規則可能還是搞不太懂——宮城嘆口氣,上週去復健中心探視時順手帶了本「籃球入門」,花道一邊嚷著「良良你怎麼對我這麼沒有信心!」同時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知道這些內容的表情可一點都沒逃過他的目光。
但無論如何,接下來就靠我們了,宮城長長地吁了口氣。
彌補赤木和木暮的空缺是首要目標,湘北的板凳可不能一直這麼冷下去,在新學期到來之前,他們得建立出一隻不輸過去的嶄新隊伍。
好。他拍拍自己的臉頰,開始了。
「所以說,你要當魔鬼隊長?」彩子轉過頭來,問道。
「沒錯。」宮城哼了哼,「可不能給他們太多好日子過。」
「這樣啊。」
「等等,彩子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覺得我辦不到嗎?」
「嗯……倒也不是,」籃球部經理用拿著筆的手抵著自己的太陽穴偏了偏頭,說,「良田當隊長的話,可能稱不上神奈川第一,或許也不能說是第二……」
「夠了夠了!上次山王戰之前也這樣,」宮城打斷她,故意皺起眉,「你真的有想鼓勵我嗎?」
彩子笑起來,說,「但你不是表現得很好嗎?第一名的後衛。」
宮城愣住,接著也揚起嘴角。
是啊。
現在或許還不是第一,那又怎麼樣呢,去做就對了,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直到哨音響起為止比賽都還在繼續,他又有什麼停下來的藉口。
一聲令下,在安西教練的點頭同意後,首先調整先發與板凳的訓練內容,加強基礎動作與體能,尤其是目標擺在冬季選拔賽的三井,他刻意開了兩倍份量的清單。
「你想累死我。」甚至不是問句。
「湘北需要一個能打完上下半場的得分後衛。」他理所當然地回道。
三井瞪著他,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又隱忍著不說。宮城揚起頭與他對望,手插在口袋裡,手指不安地搓動。啊啊,不要慌,他告訴自己,三井已經不是過去的三井了,他會明白的。
「……我會做到的。」
幾秒後,面前那人只留下了這句話便氣喘吁吁再度跑動起來。
同時,為了避免因課業表現過低而差點喪失比賽資格的事件再度重演,他組成了讀書小組,讓社團裡成績比較好的幾個人負責盯其他人的課業,務必要拿到及格分不可。這般大刀闊斧的整頓使得籃球隊整體評價大幅上升,就連以前老是看他們不順眼的教務主任如今在走廊上遇到他,也都會拍拍他的肩,留下一句「加油啊,宮城。」
新模式逐步上了軌道,安田和幾個二年級進步幅度大為增加,剩下的一年級們也漸漸能有模有樣地和前輩們比上一場,尤其當復健成果良好的櫻木和結束青年代表隊集訓的流川歸隊後,氣勢更是驚人,就連有三井加入的混合學長隊都不一定能守住籃框。
前途一片光明。宮城看著體育館裡生機勃勃的畫面這麼想。
「你努力了,做得好。」一道嗓音從身邊傳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他渾身顫慄。他轉過身,安西教練的臉出現在面前,「宮城同學。」
「……教練。」
「赤木同學讓你接任隊長,是非常正確的決定。」安西教練一如繼往呵呵笑著,雙手交叉在胸口,站在宮城身邊兩人一同望向球場,運球的聲響、跑動的聲響、叫球的聲響和射籃得分的聲響交織在空氣之中,然後他聽見安西教練說,「不過呢,不要太勉強喔。」
勉強?
那是什麼意思?
作為隊長,他得表現得更好才行,湘北好不容易才從默默無名的球隊走到現在,嘗過全國比賽的滋味,便不可能只滿足於區域賽事。赤木讓他們知道努力不是空泛的口號,目標稱霸全日本也不僅僅只是遠方搆不著的幻象,從上一代傳承下來的拼搏意志帶領他們來到這裡,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放棄。
要帶著大家一起打入全國舞台,要一起站上—--
「宮城。」
「啊?」
「眉毛,太皺了。」
三井在某次社團會議結束後朝他說道。彼時秋季的國民體育大會剛結束,本該是喘一口氣的時候。神奈川隊集結了各校菁英,在本次的大會中表現異常耀眼,不少大學都特地前來觀賽,這讓湘北眾人氣勢更加旺盛,說什麼都要讓全日本看看他們的能耐。全國高中聯賽時慘敗於愛和,這次有了聯軍的幫助倒是順利得勝。遺憾的是再度對上秋田,這隻完全以山王工業為主的隊伍魄力驚人,夏季飲恨的遺憾成為復仇火種,一發不可收拾,饒是神奈川這邊眾星雲集也敵不過長年配合養成的默契,最終以幾分之差落敗。
「啊啊,夏天那場比賽果然只是意外。」
「湘北雖然打得好但也就那樣了。」
「明年也是山王的天下吧。」
觀眾的討論傳進耳裡,個性衝動的櫻木差點衝上前和對方理論,宮城和三井一左一右拉住他,流川一句「精力這麼旺盛剛剛怎麼不多守幾分」成功將他的注意力吸引走,兩個人再度吵得不可開交。
「什麼嘛,」三井一面扭著手臂一面說,「山王山王,要不是我——」
「三井學長。」宮城打斷他,轉過頭盯著他看的眼神堅定卻好像帶著一些額外的什麼,三井沒能讀出來,只當作輸球之後的不甘心。「緊接著就是冬季選拔賽了。」
「啊喔,是呢。」他試著讓語氣輕鬆一些,但顯然不是那麼成功。冬季選拔賽對湘北而言是雪恥的時機,而對他三井壽而言則是背水一戰的最終機會。
「要變得更強才行。」
然後他聽見宮城這麼說,才剛要準備回應些什麼,只見對方已經快步趕上走在前方的櫻木和流川,雙手叉腰朝著學弟們訓話起來。
變得更強。
我們得變得更強才行。
三井那時沒有意識到宮城這句話背後更深的心境,身為三年級生,最能感覺到被時間追趕的急迫,過去他還為自己浪費兩年時光而懊悔發怒,如今已沒有那個閒工夫讓他胡思亂想,嶄新的訓練清單佔據了他所有的時間和精力。當初他認為自己絕對不可能跟得上這樣的強度和頻率,現在看來反倒已經開始逐漸習慣。
「再來一場?」宮城運著球朝他走來。
「饒了我吧。」三井揉了揉汗濕的頭髮,他是真的要不行了,「難道體型小一點消耗的能量真的差那麼多?」
「你是欠揍嗎。」宮城瞇起眼睛,「起來了。」
「我真的、」
「啊算了。」還沒等到他話說完,宮城便掉頭離開,朝著同樣精力過於旺盛的櫻木那邊搭話。
「什麼啊……」三井失笑,看著櫻木明明才剛完成一輪訓練但面對宮城一對一的邀約卻馬上興奮起來的模樣,「這些傢伙,是狗嗎?」
衝刺、閃躲、起跳。
他盯著場上兩人快速移動的身影,突然意會到宮城之所以老是找自己或櫻木練習的原因。儘管已經打了最不挑體型的位置,但身高處於劣勢的弱點卻不會因此不存在,只要被高個包夾就很難突圍。經歷過山王那樣配對性區域聯防的苦戰,也難怪他會這麼執著於此。
既然這樣—--
「嘿咻。」他跳起身,不管場上的比試還在繼續,自顧自走到櫻木身旁,跟著舉起手來,「一對二,行嗎?」
宮城抬眼看他,手裡的球壓得更低,「沒有什麼不行的。」他輕笑一聲,接著轉身閃過櫻木,來到三井面前腳步一頓,立刻朝對向衝刺而去。
「小三你在搞什麼!」櫻木被成功突圍後發出的不滿沒有進到他耳裡,反倒是方才宮城的表情久久沒能從他的腦海中抹去。
那是什麼?
射籃得分的聲響將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他轉頭,宮城臉上只剩張揚的笑意,球在他手裡咚咚咚撞擊著地面,發出穩定聲響。
「怎麼了,跑不動啦?」他勾起一邊嘴角說,「那就只能跟在我後面囉。」
那一瞬間三井晃了神,宮城便再度閃過他。櫻木鬼叫著衝上前,而他卻只能看著宮城的背影發愣。
迅速,敏捷,為湘北帶來了感性。
他還記得安西教練替他們五人給出的評語,當初聽著只覺得內心受到鼓舞,就算是他們這樣散亂、毫無背景的球隊,也有可以放手一搏的可能性。然而—--
他看向再度嘗試射籃卻被櫻木攔下的宮城。
然而那樣的感性,或許在不知不覺之間變成了別的東西。
月曆上開始倒數選拔賽的時候,宮城更加不對勁了。
倒也不是說他開始翹掉練習或是表現失常,相反的,這位湘北籃球隊隊長比起以往還要積極訓練,除此之外更主動和他校組織友誼賽。對一個亟欲成長的球隊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賽後無論輸贏,宮城都會集合隊員針對每個人的表現作出檢討,三井訝異於他敏銳且周全的觀察力。誰的狀態如何,該用什麼樣的戰術切入,是誰錯失了時機,又是誰還能表現得更好,全都沒有逃過宮城的眼睛。
同樣身為後衛,三井自認在場上他光是顧著自己和球都來不及,又哪裡有這麼多功夫顧及其他。可宮城做到了,他就像一隻游隼,在接到球的瞬間從高處俯瞰一切,迅速判斷情勢,配合當下所有人的狀態,選擇最有利的進攻方案。出色的球感、靈活的動作、敏捷的速度,這三點造就了宮城良田這個優秀的控球後衛。在宮城的帶領之下,湘北的實力大增,尤其再加上原先宣布引退的赤木在經過掙扎後,發現失去籃球反而使成績退步,於是回頭加入隊伍,當初打敗山王的夢幻先發組合再度集結,這樣下去冬季選拔賽成功出線也不再只是一句貼在社團辦公室牆壁上的標語。
所有人都對此感到無比興奮,就連那個進球都沒什麼表情的流川,看起來也都充滿了幹勁的樣子。宮城又說了幾句鼓勵的話才放人離開,赤木臨走前特意回過頭說,「交給你果然是對的。」
「別糗我了老大。」
「真心的。」厚實手掌拍了拍宮城的肩膀,留下扎實聲響,「多虧了你,現在的湘北很有機會。」
宮城笑了笑,卻沒有再多說些什麼。送走吵吵鬧鬧的一群人後,更衣室突然安靜下來,宮城沒有馬上回頭收拾自己的東西,只是呆呆站在那裡,良久之後,三井看著他們的新任隊長握住自己的右手掌,低頭重重地呼吸。精瘦身體在空曠的更衣室裡顯得特別渺小,他這才注意到,平時習慣了宮城總是一馬當先衝到最前線,跟在身後的他們卻沒有人注意到他真正的表情。窄小肩膀上下起伏,那是身為隊長的責任以及所有人加諸在他身上的期待與目標導致的巨大壓力。接著出乎他意料之外,宮城開始乾嘔。
啊。
三井想。
就是這個。果然哪裡不對勁。
「宮、」
才剛出聲,被呼喚那人便受到驚嚇似的跳起來。
「三井學長,你還沒走啊。」宮城回過頭,臉上又是那副游刃有餘的模樣,就好像方才那幾乎要被沈默逼入絕境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你、」
「沒事的話,我先離開了。」
就好像要逃避一樣,宮城拋下這句話便伸手打算撈起自己的球袋。但三井又怎麼可能就這樣放他離開。仗著十幾公分的身高優勢,三井搶先一步抓過宮城的包,將它扣在自己身後。
「還我。」宮城冷著一張臉說。
「如果我說不呢?」
「還來!」
宮城伸手打算搶,但三井將它護得很緊,這樣的舉動顯然激怒了宮城,他像在球場上一樣張牙舞爪地朝三井進攻,然而無論他怎麼試圖切入,卻總是沒辦法從對方手中找出空檔。
就好像……
他想。
就好像當年阿宗還在的時候……
那時的他也是怎麼樣都沒辦法突破哥哥的防守,沖繩的太陽曬在身上,很熱,他流了很多汗,心跳快得就要跳出胸口,他一次又一次的跌倒,手腳和膝蓋全是擦傷。
在那之後經過了八年,他還是一樣,面對著高聳城牆般的對手,用盡了一切努力還是找不到突破的方法。對不起。他在心底說,阿宗,我現在已經是隊長了,可是,可是—--
突然一個擁抱扣住了他。
回過神來,自己已經靠在三井的胸口上。
啊。心跳得好快。宮城想。呼吸呢?呼吸的頻率也一塌糊塗。
耳邊傳來哥哥的嗓音,阿宗說,不要背對敵人,心跳再快、呼吸再急促,都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可是,宮城想,他真的,真的,真的好害怕。
所有的夢想和期待,球隊的未來,那些未曾抵達的、渴望抵達的地方,萬一他其實根本做不到呢?萬一所有人最後都發現,自己永遠沒有宮城宗太那樣優秀,他只是哥哥的替代品,而且還是次級的那個呢?
萬一。
萬一。
「抱歉,明明我年紀比較大,卻把所有責任都丟到你身上。」三井張口,「很糟糕吧,我這個學長。」
宮城沒有作聲,安靜地聽著。
「但是啊,因為有宮城在,所以總是讓人很放心。我相信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只要有你衝在最前面,無論如何都能順利得分。赤木也好、櫻木也好,流川或是我也好,都相信著你的戰術,所以說,你也大方一點,在利用我們之餘,也讓我們分攤一些吧,不要一聲不吭的全都自己扛,隊長。」
隊長。
宮城想。
小時候的自己為身為隊長的哥哥宗太感到無比自豪,如今站在這個位置,他才終於明白這是多麽巨大的壓力,帶領團隊的夢想走在最前面,這一切都太—--
「我們不是你的對手。」然後他聽見三井這麼說,「我們都是你的同伴。」
同伴。
啊。
宮城眼前忽然出現整片海洋,原先壓在他心上的烏雲猛然散開,微風畫過海面帶來陣陣浪花。
波光反射太陽,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感覺眼眶刺激到幾乎要落淚的程度。
「……吵死了。」他悶聲說,「我可沒這麼弱的對手。」
感覺到胸口漸漸傳來潮濕水意,三井也不說破,只是輕輕笑起來,伸手在宮城腦袋上隨意揉了揉,想著或許該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但嘴才剛張開,話還沒浮出舌尖便被打斷。
宮城抬起頭來,眼眶已經不見濕潤氣息。
「你如果現在敢說一句『做得很好』我就要殺了你。」他說。
三井不明所以的表情令他毫無邏輯地開心起來,張揚笑意再度掛上唇角,他往後退兩步,在三井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壓低了身子,閃過他,抓住對方身後的球袋,並且一個箭步轉身往門口跑去。
「那就麻煩你最後鎖門啦,三井學長。」
「宮城你這個、」
話才講到一半,宮城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走廊上。
三井收回剩下的半句,轉過身環視更衣室,在鎖上門之前最後一個看見的,是貼在牆壁上的那張「全國制霸」標語。
面對接下來的日子,三井一點也不擔心,只因為他知道,在他們衝最前面的隊長身後還有著其他同樣值得依靠的夥伴,只要有這些人,就是湘北籃球隊最好的模樣。
但他不知道的是,等他終於拖拖拉拉來到校門口時,他們的籃球隊隊長會皺著一張臉朝著他喊,慢死了,等等你請吃拉麵。
而他們終將併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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