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丼の作り方》
洋蔥切絲,鴻禧菇的根部切掉之後剝成小塊,取一個小碗,加入水,醬油,砂糖,清酒和高湯粉。
接著是秘密武器。
及川徹在心底嘿嘿笑了兩聲,用筷子將醬汁攪拌均勻。平底鍋裡倒入少量的油,等一會後用手掌測量溫度,然後放入洋蔥炒軟。鴻禧菇也丟進去,炒到差不多後將醬汁放入煮滾,加入肉片,等到熟透後撈出淋在熱騰騰的白飯上。
「完成啦,及川先生特製牛丼!」
濃郁香氣撲鼻而來,冒著熱氣的模樣令人食指大動,然而及川徹並沒有急著進食,反倒拿起了手機調好光線和角度,在正好的陽光裡按下快門鈕。啊,不小心拍到雜物了。他皺了皺眉,重新把檯面上的東西清理了一遍,然後再度拿起手機,打開攝影軟體,對焦——啊煩欸煙擋住了——他於是噘起嘴「呼——呼——」地吹氣,手指配合著熱氣散去的時機按下快門。成了。他想。得意洋洋地點開相簿檢查,照片上的牛丼果然如他想像般完美,看起來色香味俱全,幾乎都要從螢幕中飄出香氣的感覺。
實際上,除了他的鼻腔裡真的滿溢食物香味之外,整間小廚房同樣也瀰漫著烹調食物過後的氣味。大概又要殘留一陣子了吧,及川想,同時聊勝於無地用手扇了扇。至少他已經學會把寢室的門關上,邊煮飯還得邊把所有窗戶都打開對他這個日本人來說實在很沒有道理,但走出亞洲他才意識到原來不是所有的廚房都配有強力抽油煙機,而東方島國熟悉的高溫熱油料理方式不但搞得屋裡全是油煙味,還老是引發煙霧警報器逼逼作響。
剛開始時管理員總會急急忙忙衝上來深怕火警蔓延,及川有些尷尬地打開門讓對方進入狼藉廚房幫忙把警報關掉,幾次後也逐漸習慣了那個住著日本人的房間警鈴要是響起,總之先透過對講機確認一下是否又是對方在廚房裡忙活的副作用。說起來,對於他這樣三天兩頭觸發警急情況的住戶,無論是管理員或住在他隔壁的鄰居們而言,應該都是挺傷腦筋的問題人物才是,然而或許是他們體內身為阿根廷人天生的善良性格所致,見到他這個來自地球另一端的小伙子,總笑著和他招招手,說,「要不就下來跟我們一起吃烤肉吧,徹。」
說實話,阿根廷人烤肉技術真的一流。和日式燒烤完全不同路線,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整個肉塊就這麼完整扔上烤網。底下燃燒的是新鮮木頭,雖然烤製的時間長了點,但能夠為食物帶來豐富的熏烤與木質香氣。比手臂還長的不銹鋼叉串起巨大肉塊,沒有多餘調味,烤好後就著鹽巴直接大口咬。早先時候他看著上頭烤到吱吱冒油的脂肪部分仍有猶豫,如今已經能夠像個阿根廷人一樣享受著那帶有嚼勁的口感和一咬就爆出汁水的美味。
鄰居們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開心起來,一群人烘烘鬧鬧,要他以後都來一起吃飯,「反正肉多的是,不差你一個。」他們這麼說。
「你看吧,小岩,連阿根廷人都拜倒在我及川先生的魅力之下。」
某次他打電話給遠在地球對岸的友人時,得意洋洋地這麼說道。岩泉沒有立刻回話,及川幾乎可以想像話筒對面那人眉毛輕挑的模樣。「太過份了噢,小岩。」
「……我什麼都沒說。」岩泉的聲音傳來。
「就是這樣才過份啊,」及川哼哼兩聲,「你質疑我的人緣。」
「少來,以前成天被女生包圍的人有什麼好證明自己的『人緣』。」岩泉刻意加重那兩個字的讀音,深怕及川沒聽出他語氣裡的諷刺。
「啊,說到這個,小岩別擔心,我心裡還是只有你的,那些阿根廷辣妹我根本沒有放在眼裡。」及川愉快地接話,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岩泉上一句話中的刺。
「說什麼啊。」岩泉無奈地回道,他接著嘆口氣,聽電話那頭的及川呵呵傻笑幾秒後才終於再度開口,「所以,你還有需要什麼嗎?」
「嗯?小岩這是什麼意思?」及川的聲音立刻興奮起來,「你要帶來給我?」
「怎麼可能。」岩泉立刻打破及川的幻想,若他人現在在及川身邊的話,肯定會直接給他一記頭槌。
但他不在。及川徹想。他怎麼可能在。
「我隨便說說的嘛,小岩怎麼這麼沒有幽默感。」
「這叫做現實。」岩泉又問了一次,「有缺什麼東西的話我寄去給你。」
「不用了啦,阿根廷又不是沒有賣東西。」及川笑了笑,「小岩你的國際觀要加油啊。」
「出發前連阿根廷講西班牙文還葡萄牙文都搞不清楚的人才沒資格說這種話。」
電話結束在一貫的打鬧中,畢竟存在著十二小時的時差,在及川剛吃完晚餐準備休息時,正好是岩泉準備收拾東西出門上課的時候。及川先前老是吵著要岩泉傳幾張照片過來,「我也想看看大學的小岩長什麼樣子嘛!」他這麼說,岩泉一點也不明白這有什麼意義,他又不會因為過了兩個月就長得跟之前不一樣。但因為是及川的要求,他還是拍了幾張照片,對著鏡子的,倒映在學校圖書館窗戶上的,上週和松川見面時被對方偷拍的。及川一張一張留下評論,「髮型都睡歪了」、「穿得好邋遢」、「松呢!怎麼沒有松!」,岩泉氣得牙癢癢卻無處發洩,「你等著,」他說,「哪天見面我一次全部奉還。」
儘管如此,下一次當及川吵著好久沒看到小岩的照片時,他還是會默默舉起手機,隨手按下一張。
這樣就夠了。及川想。
人不在身邊,但是有電話,還有照片,這樣就夠了。
——至少不像那些他怎麼也買不到的東西一樣。
出發前,一切在他的規劃裡都很簡單,他是來阿根廷打球的,只有和排球有關的事才是重要的事,追尋著何塞·布蘭科的腳步來到海的對岸,只要能有機會跟在他身邊學習,其他的都沒關係。
球團準備了附傢俱的宿舍,於是他的行李幾乎只有衣物和一些慣用的藥品以及護具。若不是媽媽硬塞了幾包沖泡式味噌湯,幾乎看不出這屋子裡住著一個日本人。
到那邊再買就好了吧。當初他這麼說,如今人到了現場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異鄉人購物之困難。聖胡安不像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那樣隨處可見日式超市和餐廳。在這個距離家鄉一萬七千公里外的地方,別說日本人了,就連一碗像樣的拉麵都很難見到。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及川樂觀地想,人類又不一定要靠拉麵和炸雞定食以及牛奶麵包才能活下去,既然已經決定來到阿根廷,他勢必也能學會大口吃肉,更不要說這裡十八歲就能合法飲酒,他可得和還在日本的同伴們好好炫耀才是。
然而時間一久,他又不那麼確定了。
球隊很棒,儘管自己的西班牙文還沒有好到能聽懂全部的程度,但隊友們都願意特別為他翻譯成英文。職業隊的水準很高,和日本完全不同的打球風格更是令他大開眼界。真是來對了。每每學到一些新的東西時他就會這麼想,真是來對了。就算離家一萬多公里,就算已經好久沒見到父母,就算所有以往每天混在一起的好友如今只能簡單透過網路聊上一兩句,就算再也沒有便利商店的炸雞和車站前的肉包可以吃。可以來到阿根廷,真是太好了。
沒有味霖,那就用酒加砂糖。吃不到蕎麥麵,他也學會了在煮義大利麵時加入一小匙小蘇打。國外的豬肉吃起來總有股腥氣,那就用口味重一些的醃料將它壓過去。和沒辦法在排球場上持續揮灑汗水比起來,這根本稱不上苦。
他晨起鍛鍊,球隊的日常訓練結束之後還得趕著去上西班牙語課,偶爾放假時,他便沿著整座城市慢跑。漸漸地他開始知道哪裡的日出特別美,哪個轉角種著香味格外迷人的花,哪間幼稚園的小朋友老是指著他的臉大叫,哪個麵包店的Facturas吃起來不像是會讓人馬上得糖尿病的樣子。
他以日本人的身份成為俱樂部先發成員時,在阿根廷排球界引起不小的騷動。
「及川選手大概是兩年前來到聖胡安,沒錯吧?」體育記者問道。
「是的。」及川以西班牙文回應,如今日常交流和一些簡單的專業用語都已經難不倒他,「時間過得很快。」
「確實,在我們眼中,及川選手從加入到成為先發一員的時間也非常快,聽說這兩年之間你一直待在阿根廷訓練,完全沒有返回日本?」
「這麼說起來,的確兩年沒有回去了呢。」及川笑了笑,「都快忘了日文要怎麼說了。」
記者不知是否當他在開玩笑,也跟著笑起來,「及川選手這麼年輕就離開故鄉,」對方又問,「都不會想家真是厲害呢。」
及川徹愣了愣,一抹幾乎讓人察覺不到的情緒滑過眼眸,很快便消失在明亮的笑容之後。
「哎呀,」他故意伸手揉了揉肩膀,「球團的訓練多得都讓我沒空去想那些事情了。」
「這也是你之所以這麼快能成為先發的原因吧?」
「那當然。」及川點點頭,「跟著憧憬的何塞·布蘭科來到阿根廷打球正是我最大的夢想。」
「如今夢想實現了。」記者替他下了結論,「很期待及川選手之後的表現。」
夢想實現了。
從別人口中說出這句話,感覺有點不太真實。
那天晚上及川徹久違的夢到了日本。在夢裡他還是青葉城西的學生,穿著青綠色的隊服,身邊都是熟悉的臉孔。仙台體育館門口的風吹過臉頰,他抬頭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岩泉一。小岩。他說。沒問題的。岩泉一回答。
什麼沒問題?夢裡的他不明白,醒來之後的他也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那場比賽他們輸得徹底,原先要打進全國的夢想破滅,三年級的他們從社團引退,岩泉去考大學,而他來到阿根廷。一晃眼兩年時間過去,他竟然已經離開日本兩年了。
不想家嗎?
記者的話還縈繞在耳邊。
想啊,怎麼不想。
吃到裡面包著奇怪配料的壽司捲時想,喝著完全無味的味噌湯時想,為了能吃到正宗烏龍麵而上網查詢做法時想,看到路人在玩寶可夢手遊時想,在電影院發現來自日本的動畫電影上映時想。如今他已經習慣阿根廷甜得要把牙齒弄沒了的麵包,但心裡想著的,永遠是那一顆一顆的小圓球黏在一起像獅子頸圈般,沾上巧克力的甜甜圈。
他以為自己會哭,畢竟當初不過是輸掉一場比賽就哭得淅瀝嘩拉。而來到地球對岸的生活可遠遠並沒有他輕描淡寫幾句帶過得那麼順利。但是意外的是,他從來沒掉過一滴淚。
寂寞的時候沒有,好想跟人用日文對話的時候沒有,生病的時候沒有,受傷的時候沒有,及川徹努力為自己堅強起來,他不只是一個來自日本的異國年輕人,他來這裡,是有目的的。而在達到這個目的之前,他說什麼也不會放棄。
「欸,及川,你看這個。」某日他收到岩泉的訊息。一句簡單到幾乎不能稱作招呼的句子底下,跟著的是一段網址。什麼啊?釣魚網站?他一面狐疑地想一面點開。那是一篇推特上的文章,作者分享了可以用蘋果汁取代味霖和砂糖的方法。
「你不是說買不到調味料嗎?」看到及川的已讀,岩泉馬上又補上一句,「試試看?」
他實在對此不抱任何期待,但訓練結束後經過超市卻還是忍不住買了瓶蘋果汁。
洋蔥,菇,牛肉,一點水和醬油,然後倒入果汁。
那個晚上,他坐在餐桌前嚎啕大哭。
兩年份的淚水一次湧出,及川徹差點以為自己要脫水而死。所有沒能說出口的,甚至就連想想都不敢的情緒終於有了發洩的出口,他一面抹著眼淚一面大口吃下睽違兩年的、帶有家的味道的食物。
隔天隊友們見到他淒慘無比的臉紛紛上前慰問,但及川什麼也沒說,只是擺了擺手,要大家別在意,隨後在球場上擊出的發球遠比過去任何一次都還要有力。
加了蘋果汁的牛丼成了他的護身符,寂寞的時候,想家的時候,受傷的時候,生病的時候,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煩惱著到底該不該放棄日本籍成為阿根廷國家隊選手的時候。過去沒有什麼是一塊牛奶麵包解決不了的事,如今則沒有什麼是一碗加了蘋果汁的牛丼解決不了的。
他離家一萬七千公里,但在他那小小的公寓裡,及川徹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
這樣就夠了。
他滿意地點選照片,開啟和岩泉一的對話框,傳送出去,並加上一句,「給美洲大陸的新鮮人小岩,你一定不記得這招了,但及川先生可以教你怎麼在找不到味霖的地方做出超好吃的牛丼喔。」
岩泉一快速已讀,而及川在手機發出震動時露出微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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