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流》 中
三井壽清楚地記得那個瞬間。
說起來,關於宮城的片段他記得的可多了。當然不全是好的,畢竟他們的初遇可說是被自己給一手摧毀,然而現在回想起來,他不敢說是多虧了那場架,但終究若不是那場在天臺上的衝突和其後他不識好歹又帶人去體育館鬧事,他甚至不敢想像如今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三井學長,你啊……
宮城在聽見他的坦承後一臉無可奈何地說。
你啊。宮城的話沒有說完,三井也不敢問。面對這個學弟他總是有些心虛,主要原因當然還是內疚,儘管自己的兩顆牙也被對方打斷,可對方直接住進了醫院這事也是他後來才輾轉得知。沒事啦。宮城在他終於忍不住出聲問的時候擺了擺手,臉上掛著「你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的表情,兩道眉毛歪斜地瞪著他,嘴角卻帶著調笑意味。不是三井學長的錯。他又補上一句。提到「學長」這兩個字時還刻意加重了語氣,裝出一副乖巧學弟的模樣。
事實上,宮城當然不是那種乖巧聽話懂事的好學生類型,脾氣火爆又容易衝動,個頭雖小但打起架來卻氣勢凌人。三井對此一清二楚,同時卻也因此更加不敢相信對方竟就如此輕易接納了自己。踏進久違的球場,他必須承認自己多少還是有些擔心。不只是自己的膝蓋、空白兩年的時光,更多的還是該以怎麼樣的身份回到湘北高中籃球社。他畢竟做過逃兵,還差點毀掉眾人通往夢想的機會,如果不被原諒那也是理所當然。他不奢求得到歡迎,只希望自己還有機會像過去一樣有所追求。衰退的體能像是在嘲笑他的荒誕過去,他不確定自己還剩下什麼。然後那瘦小身影帶著遲疑神情將球傳來,反射動作一般,他接過球讓潛意識接管一切動作,曾接受精良訓練的身體熟知所有步驟,肌肉拉長手臂抬起,球面才剛脫離指尖他便聽見一聲淺淺驚呼,再然後便是那永遠會令他精神為之一震的進籃聲響。
許久之後他終於禁不起好奇,在一次練球空檔用著談論天氣一般的語氣開口。身邊的宮城良田愣了愣,偏過頭思考一陣(若要三井講的話,宮城思考的時間過久,久到他差點以為對方腦子裡想的是怎麼嘲諷自己),但宮城沒有,這個低他一個年級的控球後衛只是聳聳肩,語氣平淡地說,我們需要你。
我們,需要,你。
過了幾年後這句話將會變成,我,需要,你。
但那個時候的他們都還不知道事情將會朝著那個方向如此演變,所以三井只是單純為了自己仍然能夠為湘北高中籃球隊盡一份心力而感到安慰。得意的三分球是他僅存的武器,為此他會接住所有朝自己傳來的球,並且一一將它們全數化成通往勝利的得分。
只不過,雖然心情已經做足準備,生理上卻完全跟不上進度,他不記得體能訓練有這麼高強度,也很久沒有嘗過渾身虛脫就連站都站不穩的滋味。體力不足成為他的短處,更成為了其他人開他玩笑時的攻擊要害。三井當然明白他們沒有惡意(真的嗎?三井的心底或許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懷疑)和其他人比較起來,打了半場比賽就幾乎累得不行的自己確實有待加強,作為湘北的得分主力,一到下半場就只能依靠學弟進攻也難免有傷學長尊嚴。氣喘吁吁、踉踉蹌蹌,被換下場時的不甘無處發洩,就連運動飲料的瓶蓋都無力擰開。頭一次暈倒後他忍不住在體育館外流下懊悔淚水,如果當初好好復健,如果當初沒有放棄……這樣的念頭當然有過,可再怎麼後悔也無法讓時間倒流,現在他能做的只有更專注,將自己全副力氣與精神投入訓練,才有機會趕上那兩年的空白,不輸給中學時的自己。
重回球場的感覺很好,從隊友手中接過傳球的感覺也很好。畢竟是中學時期的最優秀球員,三井很快就發現了自己打起球來如此順心如意的原因。宮城,當然是宮城。身著湘北七號球衣的控球後衛雖然個頭矮小,但是動作靈活,判斷情勢的能力也很優異,能夠在瞬間掌握比賽走向做出進攻決策。運球的姿勢沈著而自信,和他打架時意氣風發的樣子如出一徹。
和對方配合久了,三井總感覺與其說自己善於將對方的傳球化為得分,不如說是宮城才是那個在利用自己的角色。
那樣也好。他想。只要能夠取得勝利,要如何使用自己都是他的榮幸。
首次發現宮城異狀是在山王戰的前夕。
夏天的廣島帶著青春衝動的氣息,全日本實力最堅強的高中生們齊聚在此,準備一爭高下。湘北高中幸運突破第一輪,即將面對傳說中的最強名校山王工高。緊張是當然的,安西教練準備的教戰影片和分析資料眾人可說是翻了又翻看了又看。面對強敵,三井自然也感到忐忑,不是不相信自己與隊友的實力,只是在多次蟬聯冠軍的名門面前,他們確實顯得弱小——這點可從就連他們一向沈穩冷靜的隊長赤木都表現得浮躁不安完全看出。三井自覺沒什麼立場去取笑對方,他望向其他夥伴,就連平時老嚷嚷著自己是天才什麼也不怕的櫻木都不再和流川鬥嘴,然後他想,這種狀況下還能表現得游刃有餘的,大概也只有宮城了吧。
所有人都恨不得多看一眼對手資料的時刻,他卻沒有和眾人待在一起。
起初只是打算找到他,找到他,然後或許開一些不帶數落成分的玩笑。像是,這麼有信心啊?都不用做功課?對手可是山王啊,和你配對防守的那傢伙,深津一成,聽說是高中第一後衛?看起來可不好惹。
三井在民宿裡晃來晃去,宮城不在房裡,也不在餐廳,更不在澡堂裡。他問了問和對方感情甚好的安田,只得到了模棱兩可的回答。良田啊——安田說,一個人待著吧。
一個人待著,那是什麼意思。三井搞不明白,只是繼續在民宿裡尋找著自家控球後衛的身影。然後在途經男廁時聽見裡頭傳來聲響。乾嘔?反胃?哇,誰這麼慘。三井才剛這麼想著,宮城就忽然推開廁所門走了出來。咦,不會吧,在比賽前夕吃壞肚子?他正想出聲關心,沒想到宮城一抬頭見到他卻明顯愣住,接著臉色一變轉身就走。
「喂。」三井朝他的背影喊卻沒能讓宮城停下腳步,他就這樣看著宮城良田消失在走廊盡頭,整個晚上都沒再見到他。
隔天上午集合時宮城看起來不太一樣。哪裡不同了呢?三井卻說不上來。比賽在即,比起思考學弟前晚的怪異舉動他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山王如傳說中一般強悍,對方顯然也對他們進行過詳細調查,三井一面喘一面想,自己的體力果然還是跟不上。其他人看起來也累壞了,山王的實力像一堵巨大的牆擋在湘北面前,就連他們的王牌選手流川楓都被壓制住手腳難以施展。然後宮城來到他身邊,問他,還行嗎?
啊,手都舉不起來了。
是嗎?那我繼續傳球給你喔。
說實話,三井壽若是還有體力實在很想跳起來揍他一拳,但他累得只能翻白眼。
暫停時間結束,他看著宮城站起身,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就連這種時候也要耍帥嗎?他猛然想起幾個月前他們在天臺上,宮城也是這樣插著一隻手吊兒啷噹地說話。但彩子叫住了他,不知道在他手上寫了些什麼。那之後宮城的氣場又不一樣了。三井說不上來,只感覺他四周那股凝滯閉塞的感覺消失無蹤,空氣重新在他身邊流動起來。他壓低姿勢,用漂亮的運球突破來自敵方的防守,他帶著球在場上狂奔,三井催促自己跟上,跟上,然後接住對方的傳球。
直到許多年後,他還是會想起那時的進攻。宮城嘴裡喊著流川,視線也看著流川,但不知為什麼三井就是知道對方實際上要傳給自己。球進的瞬間他看見宮城朝自己奔來,臉上盡是興奮神情。
勝利來得艱難,也因此更讓人心情激動,三井在那之後完全忘了自己曾經見過宮城不對勁的樣子,只記得那對歪斜的眉毛,他想,和笑容搭在一起原來會長成這副好看的表情。
夏季大賽結束後三年級迎來引退時期,赤木和木暮卸下球隊職務,專心準備大考。三井有著自知之明,渾渾噩噩度過了高中前兩年,靠學業是沒什麼可能了,唯一有機會的便是冬季選拔。甫接下隊長職務的宮城聽說他打算靠推薦入學,便積極替他調整訓練項目。儘管三井懷疑他其實是假借名義刻意要報復自己,不然不會要求他做這樣地獄等級的菜單。但每當他累到臉色蒼白喘不過氣幾乎就要暈倒時,對方卻又會適時遞上運動飲料和毛巾,以及一句帶著些許嘲諷的「行不行啊,三井學長。」
行啊,怎麼不行,他可是三井壽,永不放棄的男人。好幾次他就這樣被激到再度衝上場,結局就是整個人真的瀕臨虛脫,就連換衣服都沒力。
宮城站在旁邊看他,手裡的鑰匙轉啊轉。三井低著頭虛弱地揮揮手,說,再讓我休息一下,我等等關門。他等了一會,卻沒有等到宮城回應,抬頭一看,視線正巧和拿著毛巾準備朝他腦袋罩下來的宮城交會。
那是大概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等到三井意識過來,厚重毛巾已經掩著自己的臉,也將宮城的表情阻擋在外。
那是什麼?三井想。宮城看著他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他愣在原地,卻聽見宮城在自己身邊坐下的聲響,三井學長,他說,然後停頓了一下子,接著又開口,慢慢休息吧,我等你。
你啊,這個電光石火的小子,這都怪你。三井壽想出聲這麼說,話都到喉間卻又怎麼也說不出口。因為他明白對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大學推薦資格門檻很窄,就連赤木都與其失之交臂,以現在他的表現來看,要得到機會可說是遠遠不足。他深吸一口氣,再將它緩緩吐出,接著撐起身,在宮城震驚的目光中揚起笑容,「對學長說這什麼話呢,臭小子,你可好好看著啊,我的表現。」
然後宮城視線迎上來,細長眉毛彎成一道拋物線,他說,「那就讓我見識一下吧,三井學長。」
事情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轉變,三井想。起初只是不願認輸的較勁心態,逐漸演變成想在對方面前展現出最好的自己,他注意著宮城,在場上隨時做好了接球準備。他是如此專注,以至於把那些連宮城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動作都牢牢看進了眼裡。所以他發現了宮城綁鞋帶總是先綁左邊、讀體育雜誌時會無意識玩弄書尖折角、吃拉麵的時候不會發出聲音但會好好向老闆表示感謝、笑起來時右邊的嘴角會比左邊高出一些。什麼啊,明明能露出這種表情的嘛,他想,然後發現自己無可自拔地想多看一點、再多看一點。
這樣的心情並不陌生,自小學首次接觸到籃球後他就已經深深體會過這樣的狂熱與執著。然而出現在人身上倒是頭一遭,他費了很長一段時間釐清自己的心情,試著用不同角度分析,將自己和宮城放在想像的賽場上。然後他得出結論,他喜歡宮城。是像喜歡籃球一樣的喜歡。
打球時的宮城、課堂中昏昏欲睡的宮城、走廊上偶遇時會伸手打招呼的宮城、一邊嫌著麻煩卻還是替他將運動飲料遞過來的宮城、像風、像閃電一樣跑得飛快的宮城、用著輕挑態度叫他「三井學長」的宮城。
學長。
這個詞狠狠提醒了他,自己是高他一屆的學長,好不容易培養出的默契在明年櫻花盛開之時就會走向結束,他會畢業,而宮城會升上三年級,和流川、櫻木以及其他他不認識的新成員並肩作戰。那些會在恰好的時機傳到自己手上的球,也將被遞送到別人手中。
不。他想。他還不想結束。
至少不能就這樣結束。
球場上永不言棄的炎之男旋即展開猛烈攻勢,他已經嚐過一次放棄的滋味,錐心刺骨、痛不欲生,如今認清自己的心意,他才不管對方是否是同性,社會又將如何看待他們,他只知道,當自己注視著宮城的時候,宮城同樣也注視著自己。起先他以為是錯覺,後來逐漸確信。既然這樣,他想,既然這樣—--
最後,他發現了宮城良田內心動搖時總會將手插進口袋裡,裝作一副雲淡風輕、游刃有餘的樣子。
這說明了為什麼天臺上他的手沒有在第一時間就招呼過來,三井然後想起,山王戰時他也看見宮城的手隱藏在布料底下,他又回憶起前一個晚上那個廁所門口的意外相遇,宮城將所有情緒鎖上不讓別人瞥見。
為什麼?他問自己,卻怎麼樣也得不出答案。他將自己坦然攤在宮城面前,期待得到同樣的回應。可偏偏每次似乎只要一觸及核心,宮城就像受到驚嚇的蚌一般緊緊闔上厚殼,不留一絲縫隙。三井一方面有些氣餒,一方面卻更加好奇那埋藏在其中的珍珠究竟長成什麼樣子。
他不想表現得像是個煩人的傢伙,但宮城的態度令他捉摸不定。從反應來看,宮城對自己絕不反感,否則就不會那樣和他說話,用那樣的眼神看他。但喜歡?三井卻不是很確定了。宮城是隻敏捷過頭的游隼,總在他試圖靠近時立刻逃開、在不遠之處盤旋。球場上擅長用來得分的假動作也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三井想,宮城就像是拼命在說服自己,好像說著說著他就會相信——相信什麼?相信他不是真的也同樣喜歡面前這個說著喜歡自己的人。
談戀愛不在三井的拿手清單上,那些同學們流傳多時的把妹技巧對他來說也毫無幫助,直到現在他都還是懷疑自己最後得到應允的契機究竟是什麼。
「大概是夠傻吧。」宮城輕笑一聲然後說,「沒見過這麼傻的。」
三井想反駁,論傻,當年他們同樣都是差點上不了賽場的紅字軍團,再怎麼樣也不會贏過掛了七科的櫻木才是。但宮城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在說什麼別的,於是三井安靜下來,想起海邊的告白,想起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宮城良田輕輕碰觸著他的嘴唇,生平第一次,三井壽走進了他的殼裡。
剃短的頭髮、閃亮的耳環,刻意經營出來的強悍外表下,三井壽終於觸摸到宮城良田那柔軟的內核。
愛撒嬌、怕寂寞、明明有想要的東西卻老是因為考慮太多而裹足不前。如果這麼說出來,絕對會大發雷霆吧,宮城。所以三井不說,只是努力用行動去證明、去安撫、去告訴對方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麼事自己永遠會在這裡做他的後盾。
他從來沒有將談戀愛當成一件簡單輕鬆的事,只是他也從來沒想過,這段感情會走得如此困難。困難,但他從不後悔。
宮城告訴他自己要遠走美國留學時,他甚至沒考慮過那是什麼意思,只是單純替對方感到開心。那可是美國啊,是所有喜愛籃球的人心中的聖殿。宮城瞪著他的鞋子,手插在口袋裡,嘴唇抿得死緊。三井便笑了起來。太厲害了,宮城,他說,太厲害了。
當年說著「我等你」的傢伙去了遙遠的地方,三井想,那是自己怎麼樣也追不上的位置。在精實訓練下,他的冬季選拔表現不俗,收到幾間大學的推薦資格。四年間逐漸也打出名號來,來自神奈川的三井壽,當時的大學賽場上這個名字也曾一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畢業後順理成章在聯盟打了一陣子,直到膝蓋再也撐不下去,舊傷復燃,一發不可收拾。
那時的宮城正走向事業的關鍵時刻,作為候補球員在隊伍裡待了幾個月,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夠在正式比賽中上場。三井不願意讓其他事佔據宮城的思緒,現在的他最需要的是專注於自己,自己和籃球,這樣就夠了,至於他和他的膝蓋以及他那微不足道的選手生涯則是無足輕重的雜訊。他以為自己的作法叫做體貼,可事情最終被宮城輾轉得知時對方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電話那頭的沈默差點讓三井以為通訊中斷,直到他聽見細微的呼吸音。看不見表情令他無法確定宮城現在的模樣。你在哭嗎?三井小心翼翼地發問。良田?
然後又是一陣沈默,宮城半晌之後終於開口,問的卻是他下一次回診的日期。三井照著答了,沒想到當天一到醫院就看見熟悉身影站在門口。宮城陪他進診間,詳細詢問醫生關於他膝蓋目前的狀況以及未來有機會發生的各種可能。檢查完畢後宮城撐著他的肩膀讓他將一半重量壓在自己身上,三井說沒事、沒那麼嚴重,但宮城很堅持,於是三井便只好就這麼倚靠在他身上一路回到自己的公寓。去美國後宮城的身高長了一點,身材也變得比以前更魁武些,三井的手隔著衣服布料輕輕按在他的肌肉上,宮城注意到這點,轉頭看了他一眼。視線交會瞬間三井便覺得抱歉,因為從宮城的目光裡他看見遠比怒意還要更深層更濃厚的情緒。
「……壽。」宮城喊他,「你啊……」
他又這麼說,三井忽然就沒了底氣。
「對不起。」他於是這麼回應。
宮城看著他,忽然卻笑了起來,三井不明白他在笑些什麼,宮城於是嘆口氣,說,「為什麼能這麼坦率道歉呢?」
「什麼?」三井困惑回應,伸手搔了搔頭,「錯了就該道歉吧,不是嗎?」
宮城又笑了,那笑容卻逐漸轉成別的表情。三井這下子讀懂了,那是包含著擔心、焦慮和無措融合在一起所成的情緒。他抓過宮城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明明是我自己講過,不管發生什麼都要和我說,好的壞的都會陪良田一起度過……」
三井話越說越沒信心,啊,他這個男朋友,做得真是爛透了。一心想成為對方最堅強的後盾,卻忘了他們從來就是平等的兩個個體。三井壽對宮城良田的情感同樣會發生在宮城良田對三井壽身上,他不該擅自剝奪宮城擔心自己的權力,他們畢竟還要走很久很久。三井這麼想著,卻沒想到宮城忽然靠了上來,他低下頭,宮城倒在他胸口,閉上眼睛,因為長途飛行而沒能好好打理的前髮亂糟糟地散在他身上,貼在自己膝蓋上的那隻手輕輕磨蹭著那塊突出的骨頭。他的心臟忽然就感覺到一陣柔軟的塌陷。
細軟鬈髮,體型矮小,宮城良田早已習慣在他人面前武裝起來,卻願意在自己身邊展露出他最真實原始的樣貌。三井想。而這樣的宮城一點也沒有他自己所想的那樣軟弱。很強啊,良田,三井再次感受到,不只是球技,還有和外表看起來截然不同的成熟和穩重。
一個人在美國,很寂寞吧,但宮城卻從來不那麼說,電話和信件裡寫的都是好事,若不是三井注意到那些字裡行間留下的空隙,他或許也會就這麽相信了宮城的話。
但他知道宮城,知道對方內心動搖、遲疑、驚惶而不安時往往裝得越從容越不動聲色。
在那樣的年代,遠距離戀愛就像是拿到全國大賽冠軍一樣困難,不,或許還更困難一些。三井不確定,但套句櫻木的話,那些關於戀愛的常識都是給其他人去遵循的,作為一個對戀愛毫無經驗又一開始就越級打怪的外行人,那樣的常識他壓根沒打算在乎,更何況,他可是永不放棄的三井壽。
隔著一座海,三井能替對方做的事不多,但只要自己能夠幫上忙絕對在所不辭。
宮城家因海失去兩個男人,最小的兒子又遠赴重洋,三井便補上了那個位置。早先時候宮城薰客氣地說那怎麼行,三井同學很謝謝你,但真是不好意思。後來她改口,三井君下次有空再來家裡坐坐,良田寄了東西要給你。再然後,對他的稱呼從「三井」變成了「壽」,說話也不再拘謹,偶爾家裡有需要,也會直接打給他。
儘管關係緊密,三井也將宮城的母親和妹妹當作自己的家人般相處,但始終他不確定她們知不知道自己與宮城之間的關係。
安娜大概是明白的。不。安娜是太明白了。這個小宮城兩歲的妹妹精明得可以,在他們剛開始交往沒多久後,就趁著宮城去倒水的空檔湊到他身邊,兩隻眼睛咕嚕咕嚕地盯著他轉。三井被看得有些尷尬,於是主動打起招呼,說,「你好,我是三井壽,是宮城的、」
「三井壽……」沒想到宮城安娜打斷他的自我介紹,嘴裡重複著他的名字,手指墊在下巴歪過頭思考幾秒,接著表情忽然豁然開朗,微笑著朝他鞠躬,說,「阿良就拜託你了,三井學長。」
他愣愣地答應,直到宮城回到房內而安娜嘿嘿笑著離開,都沒理解方才這根本成不了對話的時刻發生了什麼。
但是薰——宮城的母親——三井就不是那麼有信心了。僅存的次子勢必被視為延續香火的存在吧,日本這樣保守的社會又有多少家長能夠接受自己的孩子和同性交往呢?
三井自己運氣好,父母在經歷了他那惡夢般的兩年後,只要三井能夠好好過日子,不管做什麼、和誰在一起都全力支持。但宮城……宮城從來沒有明白表示過自己是否已經和家人坦白,三井知道他身上存在著壓力,於是也不曾逼迫。反正,他想,無論身邊的人知不知道,他們自己過得好才最重要。假如某天宮城終於決定說出口,他當然會站在他身邊一起承受。
偏偏那個某天來得沒有比意外更快。
三井壽清楚地記得那個瞬間,宮城良田衝進病房,他的速度是那麼地快,以致於腳步聲似乎都被他遺落在身後,呼吸也是、情緒也是。他面無表情站到床邊,安娜低著頭哭泣,三井看見他久違將手插進口袋裡,嘴唇抿得死緊,沒有一絲血色。
有關宮城和家人之間的故事,都是他一點一點慢慢從對方的吐露中拼湊出來的。出身沖繩,原是五口之家,漁夫父親死於海上,哥哥宗太也在小六那年遭遇海難,隨後他便跟著母親還有妹妹一起搬到神奈川。中學時期他到處和人起衝突,又因為自覺自己比不上優秀的兄長,於是和母親的關係也變得僵硬起來。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了高中二年級,十七歲的前夕—--
等等等、三井打斷他,高中二年級?那不就是我們剛剛見面沒多久……
宮城見三井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忍不住笑了起來。喔,是呀,三井學長。他說,就是我把你打得滿地找牙的那個時候。
高中二年級,那可真是糟透了。和不知道哪裡來的小混混打了一架,搞得渾身是傷,好不容易復原得差不多又因為車禍被送進醫院。那個時候我想,就這樣了吧,反正再怎麼樣他都不可能做到完美無缺,變成像宗太那樣優秀的人。說起來,我也跟三井學長一樣,一度放棄了籃球。只不過我不像三井學長一樣有毅力,放棄也堅持不了多久。
欸欸欸,我怎麼覺得你在諷刺我?
你太敏感了三井學長。總之,宮城搔搔脖子,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調說,後來發生的你也都知道,重新回到籃球隊,打進全國大賽,到了廣島打敗山王,回到神奈川後和我媽在海邊聊了一下,事情就這樣了。
事情就這樣了。宮城說得輕巧,但三井明白那絕對是一場漫長而孤單的日子。後來他才聽說了沖繩岩壁上的秘密洞穴、聽說了宮城宗太留下的護腕、聽說了宮城和兄長說的最後一句話、聽說了他長達將近十年的內疚和自卑。
聽起來,至少你比你哥哥擅長打架?三井打趣說道。
三井學長,我看你是欠揍?宮城斜眼看他,隨後又補上一句,阿宗想要打架的話,大概也不會輸吧。
真強呢,阿宗。三井感嘆地說。
那當然,宮城語帶驕傲,那可是我哥。
而三井壽總忍不住看著這樣的宮城想,現在的你也是強得足以自豪的。
想守護他,守護這樣的笑容,成為對方無論快樂或悲傷時都能在身邊一同分享的對象。三井伸出手,握住宮城良田隱沒在口袋裡的掌心,那隻比自己還要小一號的手掌幾乎凍成冰,並且微乎其微地顫抖著。啊,他想,良田。
戀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盯著逝去的母親,眼淚積在眼眶裡,卻一點也沒有往下掉,好不容易稍微練出一點成果的身子卻消瘦得彷彿風一吹就會散開。
三井緊緊將對方握住,試圖用體溫將那隻手暖上一些。他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承諾,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站在良田的身邊,我們一起度過,他說,我們一起。
自沖繩夜空繁星點點見證之下的告白後,一瞬間十多年過去,三井想,此時此刻他多麼慶幸自己能夠有那個榮幸,在心愛之人最困難的時間點,幫上他的忙,成為他的倚靠。三井自願接下絕大多數繁雜事物,代替尚有家庭和幼兒必須照顧的安娜和從美國回來之後連時差都沒有空檔可以調整的宮城。但很多事情還是只能交給他來做。三井將文件一頁一頁標好,哪裡需要簽名哪裡需要蓋章都一清二楚,告別式的時間確定後便要發布訃文,他看著宮城先是在喪主欄位寫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又填上宮城安娜四個字,停頓兩秒後再緩慢塗掉前方的「宮城」,改填上安娜結婚後夫家的姓氏直木。
啊。然後他聽見宮城良田用非常非常低、稍一不注意就會錯過的音量說。宮城家,只剩我一個了啊。
宮城的話很輕,但其中飽含的沈重卻令三井周身震撼,同時感覺心臟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疼痛。
作為大學球隊裡的明星球員,三井理所當然受到許多關注,除了球技之外更多的是聚焦在他的交友關係上。三井沒有掩飾自己擁有對象這件事,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也沒有特別解釋過自己交往對象的身份。
於是所有人在好奇之下談論的都是,能夠交到一個籃球技術強到可以出國留學的女朋友,真不愧是三井。面對這樣的誤會,三井澄清也不是,不澄清也不是,索性打哈哈帶過,但是隨著年紀增長,越來越無法逃避的問題卻是,「你們什麼時候打算結婚?」
結婚、生子、和所愛之人在法律上成為一個「家庭」,對他們這樣的同性伴侶而言,是現階段無法達成的遙遠夢想。
關於未來,他們不是沒有想過。早在宮城決意前往美國留學的那一刻起,他們便時刻討論著可能發生的各種機會。和球隊簽約、打進職業聯盟,最終拿到所有籃球員夢想中的那個冠軍獎杯。或是也可能根本打不贏那些出生就跟金剛一樣巨大的美國佬,挫敗地回來然後只能在路邊賣醬油糰子,宮城聳聳肩隨口說道。三井聞言皺眉,像是要反駁些什麼。宮城見狀連忙解釋自己只是在開玩笑的,他當然會努力,才不管那些每個都像是基因突變的外星生物一樣魁梧的外國人怎麼想,絕對會讓他們知道日本人不是好惹的。他可是湘北高中籃球隊隊長,神奈川縣的第一控衛。然而三井聽了他這話,只是愣了愣,接著揉揉鼻子說,一定要醬油糰子嗎?他其實比較喜歡紅豆口味的鯛魚燒。
那個時候對他們而言,未來雖然不定,但也因此充滿可能性。就像當年那場炎熱夏天的籃球賽一樣,誰能想得到這隻來自神奈川名不見經傳、生平第一次打進全國大賽的隊伍,居然就這麼奇蹟似的以一分之差贏過名門山王。那個時候他想,能夠回到球場上,成為湘北高中籃球隊的一員,真是太好了。
他有說出口過嗎?他勢必說過的吧,因為宮城回過身看向自己,臉上那個既無奈又愉快的笑容是如此明亮耀眼。
三井學長,你啊……
他總是這麼說。
而這次,三井想,也該輪到自己對對方這樣說了。
——良田,你啊,再多依靠我一點吧。
就算這個社會跟不上你電光石火的速度,但三井壽我啊,可是就算累到連手都舉不起來,頭暈目眩,渾身無力只能依靠意志力行動,也能穩穩接住你傳出來的每一顆球,並且用最完美的姿勢將它們全部都化成空心進籃的三分球。
他輕輕支起上半身,在早晨柔光之中望向躺在自己身旁的、與他共度了這麼多日子的戀人。宮城在太陽升起前好不容易不敵時差終於睡去,三井用手指將擋在他睫毛上的頭髮撥開,他的動作既輕又緩,小心翼翼就像對待某種珍貴無比的寶物。
宮城確實是他珍貴無比的寶物。三井想。
而他無論如何將會用盡全力站在他身旁,支持他,做他最堅強的後盾,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阻止他炎之男三井壽,他畢竟是那個永不放棄的男人。
但在那之前。三井有些心疼地輕撫過宮城眼睛下方的淺淺陰影,接著傾身以嘴唇柔柔地貼上去。親吻既淺又短,偏偏還是驚動了熟睡中的宮城。
……壽……
宮城的呢喃讓三井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吵醒了對方。他連忙退開,但宮城並沒有真的醒來,只是帶著朦朧睡意喃喃囈語著自己的名字。三井的心柔軟地塌陷,他輕輕勾起嘴角,低聲給了回應。我就在這裡。宮城大概聽見了,也大概沒聽見,只是無意識抬了抬眉毛,輕哼一聲便扭身轉往另一側而去。
三井於是笑起來,替他順了順未上髮膠而顯得更加蜷鬆的頭髮。
再睡一會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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