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流》 下
再度清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宮城伸了個懶腰,覺得自己身體內的時區大致從東岸往歐洲靠近了一些。
他走進廚房,三井聽見聲響回過身和他道早。
中午了吧。宮城吐槽他,你怎麼不叫我起來。
三井聳聳肩,說,良田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是很累。宮城想,但有些事情並不是累就可以不做的。
午餐是前一天剩下的祭祀用菜餚。紅燒排骨、魚糕、海帶和炸魚的天婦羅。父兄過世時宮城良田和安娜年紀都小,根本不記得這些繁瑣習俗,如今只得依靠葬儀社和附近鄰里長輩的指導做事。一年祭儀式當天中午他才趕到,沒能幫忙張羅這些事前繁瑣的準備令他有些內疚。安娜倒是沒怪他,只伸手從包裡掏出一片紙板遞給他,「對了阿良,大介想要你的簽名。」
大介。安娜的長子,良田記得他繼承了來自宮城家招牌的眉毛,或許還有一點和他相像的運動細胞。安娜說過這孩子跑得飛快,就像小時候的阿良。
「那我可得好好教他控球後衛的技巧才是。」
面對宮城的宣言,安娜遺憾地表示儘管有個在海外打職業籃球聯賽的知名舅舅,小大介醉心的運動偏偏是足球。
「這個小叛徒。」宮城不帶任何批評意味地笑道,「踢球哪有投籃好玩。」
說是這麼說,他還是掏出麥克筆,熟練地在板子上留下簽名。
「壽哥倒是玩得很開心。」安娜勾起一邊唇角看向安靜站在一旁戰火卻突然落在自己身上的三井,「大介還特地要我跟壽叔叔說下次還要一起踢球呢。」
宮城轉頭看向三井,發出一聲拉長的「欸——」音,「壽叔叔現在改踢足球啦?我都不知道呢。」
三井白了他一眼,不是很確定在宮城家的屋簷下做這樣的事會不會遭天譴。
時差的關係,宮城還是覺得渾身不大對勁,但久違的道地日本料理令他食慾大開。旅美這些年,他一點一點學會了照顧自己。從那個只知道吃,吃飽東西一丟拍拍屁股就走人的男孩成長為知道如何在沒有玉子燒專用鍋的情況下煎出帶有高湯的濕潤成品、知道味噌要熄火之後再放、知道炸雞的最適當時機就是竹筷子尖端冒出細小泡泡的那個溫度。
異國他鄉,宮城良田靠著從海這端寄去的補給和母親的手寫食譜努力複製著記憶中的日本料理。直到那個時候才真正意識到過去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的自己,實在表現得像個混蛋。
飯不會自己從電鍋裡冒出來,碗盤也不會自己清潔乾淨,背後都是看不見的付出,就像在賽場上打出漂亮比賽的選手們不為人知的賣力練習。
吃飽喝足便是真正要緊事的開始。
賣房的決定是他們兄妹倆一起下的,應該說,宮城良田先是提起,然後安娜表示同意。
畢竟母親不在了,已經嫁人的安娜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更不要說平時生活工作都遠在美國的他。房子一直空著也不是辦法,總得要做個了斷。
令宮城鬆一口氣的是,屋裡剩下的物件算不上太多。
他自己的東西多半都在美國,要不就是三井位在東京的住處,安娜幾年前結婚時便已經把自己絕大多數的物品或清理或帶往新的家庭,需要整理的部分大致上都屬母親的遺物。過去他以為母親只是個性勤儉沒有太多物慾,現在回想起來宮城薰一個人拉拔孩子們長大,工作所得大部分都花在日常生活和滿足他和安娜的需求上,自開始打球以來,只要有置換新球鞋球衣的需要母親從來不曾拒絕,甚至二話不說就支持他出國唸書。他這才明白母親並不是如他所想對購物和打扮自己不感興趣,而是迫於現實不得不為的妥協。
衣櫥裡保存良好的大衣多半是安娜出外工作後送的禮物,而唯一一個名牌包則是首度簽下聯盟合約那年,安娜在電話裡開玩笑吵著要當時最紅的那款包,宮城便順帶替母親選了一個寄了回家。送給安娜的那隻似乎已經沒見她使用,但母親的這款依然好好地收在盒子裡,細看雖有不少使用痕跡,但整體保養得宜,可見主人珍視之心。
和過去在球場上互相配合一樣,整理的工作他們也有著明確分工。宮城負責翻箱倒櫃,而三井幫著將雜物分類,分別裝入紙箱,該丟該留都由安娜進行判斷。
「畢竟也只有你能穿這些東西了。」宮城一邊將用到一半的乳液扔進垃圾桶一面說。
「那也不一定,阿良如果有想要的單品我也可以讓給你。」安娜拿著半身裙在身上比劃一邊說,「壽哥也是喔,啊不過以壽哥的身高來說可能有點勉強就是了。」
「宮城、不對,直木安娜你什麼意思。」聽出妹妹話裡的調侃,宮城良田忍不住開口反駁。
「沒什麼,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再給我說一次。」
一旁的三井眼看兩人鬥嘴越演越烈,出聲試圖調解,直到宮城兄妹同時笑出聲來,這才意識到原來被耍的竟是自己。他無奈露出苦笑,說著真拿你們沒辦法。而就在那麼一瞬間宮城良田竟感覺回到了自己的年輕時代,在這座屋子裡,宗太、他和安娜也曾經笑得如此開心。
在這傳統沖繩建築裡,他出生,成長,喜歡上籃球,試圖追上哥哥的腳步,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離開,更沒想過有一天會「回來」。
回來。他想。回到原處,在經過了漫長巡禮與追逐之後,來到的卻是最初的地方——而那個地方卻已經不是記憶中的那個模樣。
總覺得……有點……
「良田?」三井的嗓音將他的思緒喚回,他眨眨眼,那一瞬間的情緒很快被他甩到腦後。想什麼呢宮城良田。他告訴自己,追憶過去可不是他的風格,早在十七歲的那年夏天他就已經決定無論發生什麼都必須向前看才是。
向前。
用他最擅長的速度一路向前。
整理的進度超乎預期,大概也多虧了這幾年來隨著球隊到處征戰所訓練出來的收拾技術。看著到處堆滿紙箱的走道和幾乎已經被清空的屋子,宮城長長地吁了口氣,抬手抹了抹額前的汗,覺得心情有種說不出的複雜。
他走進走廊盡頭的房間,這裡原先屬於宗太。作為三兄妹中的最年長,宗太也是唯一一個擁有自己房間的孩子。書桌、書櫃,還有角落堆疊著的籃球雜誌。牆壁上掛著的是從小到大拿到的各種籃球比賽獎狀和獎杯,還有那件他也穿過的黃色七號球衣,以及一度被他視為目標的、上頭印著最優秀球員短袖T恤。
房間在宗太離開不久後就已經清空,他還記得母親看見自己穿著宗太衣服時的表情、記得他無論怎麼賣力都沒辦法阻止那些曾經如此耀眼驕傲的輝煌歷史被扔進紙箱封存、記得宗太笑著與球隊合影的照片就這樣掉在地上摔成碎片。那時的他以為母親不願意看見這些是因為恨,畢竟離開的怎麼會是優秀的宗太,留下的卻是他。每年的生日他也總會想起宗太掰開巧克力片,用著那樣爽朗愉快的聲音說,因為我們是特別的。
其實特別的一直只有宗太。宮城良田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裡這麼想。他只是哥哥的影子,追尋著宗太的所作所為卻沒辦法像燦爛如太陽的兄長一樣自己散發光芒。影子就只能是影子,做什麼都只是模仿。但三井就這麼出現在他的生命中,火焰一樣,成為他身邊另一個熊熊燃燒的存在。然後三井告訴他,你不是影子,你是閃電,是能在瞬間劈開漆黑夜空的光。
搞什麼啊,宮城想,你們這些發光發熱的傢伙。嘴角卻不由自主帶著淺淺的笑。
「說起來。」宮城環顧房間,在牆壁上找到當年沒能完全清掉的,宗太小時候支持的球隊的貼紙。「為什麼只有宗太自己一間房啊?太偏心了吧。」
倒也不是真的想抱怨,只是事隔二十多年,他才想起自己小時候好像、曾經、或許也有這麼想過。尤其是當和媽媽鬧彆扭後卻因為床鋪被安排在母親旁邊所以不得不噘著嘴縮進去,用棉被蒙著頭半夢半醒著睡覺的時候。
「啊?」
沒想到安娜聽見他說的話,轉頭就露出宮城家最招牌的表情——細細的眉毛微微上抬,眼睛半瞇,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阿良你在說什麼,明明是你自己不要的不是嗎?」
「咦?」
忽然被妹妹糾正自己的記憶,宮城只能一頭霧水地回應。
「雖然那時我年紀小,但還記得喔,」安娜伸出一隻手指說,「本來房間是要給阿宗和阿良的。」
「誒?是這樣嗎?」三井在一旁插嘴道。
「是啊。」安娜點頭,「因為你們都是男孩子嘛,媽媽說睡一起也可以。」
「結果呢?」
「結果當天半夜阿良就哭著說要找媽媽。」
安娜的話讓宮城耳尖瞬間紅了起來,他立刻出聲反駁,「什麼、安娜你不要亂編故事喔。」
「我才沒有亂編呢。」安娜哼一聲,又說,「本來我還想說太好了這樣就只有我跟媽媽一起睡了,結果沒想到睡到一半聽到開門的聲音,我被吵醒,看見阿宗帶著哭得很慘的阿良過來找媽媽。」
「我沒有、」
「你有喔。」安娜說罷還特地做了個浮誇的表情,模仿當年自己見到的、哭得很慘的良田的模樣,「哭得臉都皺起來,緊緊揪著阿宗的衣襬,媽媽問你不是早上才說要跟阿宗一起,阿宗說本來都好好的,結果你晚上醒來發現隔壁不是媽媽就開始大哭了。」
「我、」
「一被媽媽抱起來哄就安靜了呢。」安娜噘著嘴說,旋即又故作生氣地張口,「本來安娜可以一個人獨享的媽媽就這樣被搶走了,真是太過份了啊阿良。」
「呃……」事隔將近三十年忽然被指責自己完全不記得的事件,宮城見著妹妹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不知該怎麼回應只得搔搔腦袋隨口說了句抱歉。
「太遲了!」安娜笑著說,然後補上一句,「但最可憐的其實不是我,是阿宗啊,隔天晚上阿良怎麼也不肯和阿宗一起睡,最後房間才變成阿宗自己一個人了。」
原來是這樣嗎?我倒真的都不記得了,印象中自己總是追在阿宗身後,無論宗太做什麼他都要跟著,出生是這樣、打球是這樣、就連一路穿到現在的背號七號也是這樣。唯一一次沒有跟到的就是那次的海釣。沒想到原來在那之前他也曾經這樣拋下了阿宗啊……忽然覺得有點抱歉呢,宮城這麼想著。
而安娜的回憶讓三井聽得津津有味,他轉過頭饒有興味地瞥了宮城一眼,他那愛面子的男朋友,這樣可愛的小故事他可從來沒有從宮城那兒聽聞過。
「原來良田小時候是這樣的啊?」他試圖忍笑但顯然非常失敗,「真、」
「你敢說可愛試試看。」兇狠眼神朝他射過來,但卻一點殺傷力也沒有,看在三井眼中只覺得更想多知道一些戀人的兒時往事。
「說到這個!」安娜在此時忽然開口,打斷身邊兩個男性自以為很低調實際上比沖繩夏季的太陽還要炙熱的眉來眼去,三井和宮城同時抬頭看向她,安娜走近壁櫥,上下翻找了一番,最後「啊!」的一聲,捧出了三個盒子。
盒子上分別寫著宮城家三兄妹的名字——宗太、良田、安娜。
「這是?」宮城問道。
「我也不知道,」安娜聳聳肩,說,「從神奈川搬過來的時候我在行李堆裡發現它們,但那個時候媽媽不讓我打開,只說了以後再給我們看,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差點都要忘記了。」
三井搓著下巴探頭,「既然寫著名字,那應該就是裝著你們的東西?」
「可能吧?」宮城兩手一攤擺出毫無想法的姿勢,「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三個人、三個盒子,最終他們決定首先打開宗太的那個。
「你們這是欺負不在現場的人啊。」三井說。
「那有什麼辦法。」宮城回道,「萬一裡面是出生時光溜溜的照片怎麼辦,只能先拿阿宗的來探探路啊。」
說得倒是頭頭是道的樣子,三井想,接著便在兩兄妹的催促下伸手打開上頭寫著「宗太」的那個盒子。
裡面沒有什麼剛出生光溜溜的照片,相反的,卻是一大堆閃著金光的獎牌和獎杯。
「哇。」三井忍不住發出讚嘆,「良田你之前說到哥哥總是一副驕傲的樣子,我現在總算感覺到宗太的厲害了。」
宮城白了三井一眼,說,「就跟你講宗太很強了。」然後懷念地伸手去碰那些自從搬去神奈川之後就不曾見到的那些宗太的東西。獎盃和獎牌經過那麼多年依然散發著光芒,他幾乎能想像母親珍惜著時不時就將它們拿出來擦拭保養的樣子。原先被打破了的照片也重新換上了新的相框,宗太的課本和作業簿也被好好收著,暑假的自由研究本厚厚一疊,然後是一個印有他們家三兄妹讀過的小學的信封。
「這是什麼?」他好奇地取過來將裡頭的文件抽出,一張畢業證書赫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啊。」安娜首先做出反應,「原來那時候……」
「嗯?」
「我記得,意外發生之後的第三學期期末,」安娜若有所思地偏過頭,「校長來過我們家,大概是那個時候拿來的?畢竟宗太是夏天離開的,沒能趕上畢業典禮。」
「是這樣嗎?」宮城問。
「是這樣啊。」安娜點點頭。
「不是,為什麼良田怎麼好像什麼都不記得啊?」三井朝宮城打趣地說道,「該不會是見到校長以為是自己鬧事,躲起來了?」
「囉唆。」宮城瞇起眼睛作勢要打他,眼角餘光卻瞥見盒子角落一個紅色的東西。是宗太的護腕。
「這個,不是全國大賽時良田戴著的護腕嗎?」三井說。
「原來你有注意到啊?」宮城意外地回道。
「拜託,誰沒事會戴兩個護腕,我那時還以為你手不舒服。」
「那你也沒來關心一下,冷血學長。」
「那還不是因為……」
然後三井想起那個廣島的夏夜,他確實是有想上前關心的,但宮城避開了自己。現在提起這個勢必不是什麼好主意,饒是三井壽也有這樣的常識,所以他安靜下來,將話吞回肚子裡,決定為了戀人的面子自願擔下冷血的罵名。
宗太的盒子裡東西不多,卻乘載了他十二年的精華時光。
「可惜現在沒有能看錄影帶的機器了,」宮城遺憾地翻看著那些標籤都已經泛黃了的錄影帶們一邊說,「不然就能讓你看看宗太打球的樣子。」
三井對此不置可否,他確實對宮城一直掛在嘴邊的「哥哥的球技」深感好奇,但同樣,他想,追尋著兄長而踏上籃球之路的宮城身上,勢必也殘留著某些哥哥的影子。這麼說來,真的很強啊,宗太。三井在心底默默向這個從來沒見過面的男友的哥哥致上敬意。
宗太的盒子開完,安娜說,不然下一個開她的吧。
宮城沒有意見,倒不如說這樣能給他更多時間做心理準備——看了宗太的盒子後,他越發不敢確定自己的那個裡還能裝些什麼。兒時的他沒什麼特長,國中高中又是那副模樣,大學後便出了國,說實話還真沒留下什麼值得被放進盒子裡的成果。
胡思亂想中,安娜已經將寫有她名字的盒子打開。不意外地,和宗太的一樣放滿了過去兒童時期的獎狀、圖畫,以及手作的各種卡片。和宗太不同的是,安娜的盒子裡還有著國中、高中以致成人之後的照片們。七五三的時候、成人式的時候、出嫁的時候,安娜兩個孩子的成長記錄也一併被保留在裡頭,每一張照片背後都仔仔細細寫下姓名時間地點,就算後來科技進步,照片都僅僅透過網路傳來,母親還是一張一張去沖印店洗出來保存。安娜一面翻看眼角也開始堆積淚水。宮城伸手拍了拍妹妹的背,更加不確定自己的那份裡會有著什麼。
「該來開良田的了吧?」然後三井這麼說。
宮城做了個深呼吸,手下意識又插進了口袋裡,三井注意到了卻沒有戳破,只是輕輕將手貼在他後腰處給予無聲的鼓勵。
三個盒子中,寫著良田的那個體積最大,宮城一點也想不明白究竟為什麼。算起來他在美國的時間已經快要超過他在日本的歲月,雖然也有透過信件定期聯繫,近年來科技發展起來後也時不時會舉辦網路雲端的宮城家視訊會議,但真要說有什麼能夠值得放進盒子裡的倒是想不出幾項。
盒蓋緩緩揭開,他們意外地發現之所以體積如此巨大,那都是因為裡面還放了另外一個盒子——上面寫著三井。
「欸?」三井訝異地說,「我的?」
「不然還有誰。」宮城差點笑出聲,原先緊張的情緒瞬間被壓了下去。也不等三井接手,逕自就替他打開來。
三井的盒子自然不像宮城家的孩子能夠從兒時開始搜集,但令他們感到詫異的是,最早竟可追溯到他在冬季選拔賽中表現出彩的新聞剪報。宮城斜斜睨了三井一眼,雖然知道在他不在日本的這幾年,很多事情都多虧了三井的幫忙,也曾笑話過對方乾脆把宮城家兒子的位置讓給你好了,但實際上體會到母親確實將三井視為一家人的感覺卻令他內心湧上一股暖意。三井看起來也很開心,一邊說著連自己爸媽都沒有這麼仔細搜集自己的報導一邊翻看著。大學球隊的剪報、進入職業聯賽的剪報,他們還發現了幾張球賽票根。宮城好奇詢問,沒想到三井卻聳聳肩,對此一點概念也沒有。安娜在此時插進來,她說,啊,這場比賽,是媽媽某天忽然就說要不要去看籃球,自從離開沖繩後她們就幾乎沒有再去看過球賽了,所以那時她一直以為門票是壽哥給的,母親因為不好意思拒絕只好收下。三井搖頭,說,那時關係還沒好成這樣,也深怕造成你們困擾,所以猶豫許久還是沒能給出。但是……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又問,贏了嗎?
安娜搖搖頭,說,沒有喔,壽哥的學校那天輸得一塌糊塗。
啊……這樣啊……三井看起來有些尷尬,他伸手搔搔腦袋,露出一個困窘的笑容。
不過,安娜又接著說,比賽很精彩,壽哥的三分球令人印象深刻,下半場受傷被換離場時媽媽還很焦急地唸著膝蓋、膝蓋的,真不知道她那時候怎麼就曉得了壽哥膝蓋曾經受過傷的事。
安娜的話令三井既震驚又感動,膝蓋受過傷這件事他沒有刻意隱瞞,且後來因為膝傷不得不永遠離開賽場,也算是在籃球界投下一枚震撼彈,但畢竟平常也不會刻意掛在嘴邊,除非真的很親近或是一直以來的球迷,在那麼早期就知曉這點的人實在不多——但宮城的母親顯然知道,知道,並且關心著。
他們又在盒子裡找到更多票根、剪報以及三井還在聯盟擔任先發球員時發行的球員卡。
「天啊,老媽是壽的球迷欸,這卡連我都沒有。」宮城不敢置信,搶在三井之前將卡片從盒子裡奪走,並放進自己的口袋裡,「我要了。」
宮城的動作快如閃電,一如他的腳程,三井簡直哭笑不得,「這種東西有什麼好、」
「拿去賣錢應該還可以賣到不錯的價格吧?」宮城半瞇著眼睛說,「畢竟是三分帝王三井壽全盛時期的商品。」
「別再提那個丟臉的暱稱了。」三井露出一個饒了我吧的表情。
「你以前自稱炎之男的時候可不覺得丟臉。」宮城沒打算這麼輕易放過對方。
「那是……」三井被堵得啞口無言,只得趕緊將話題從自己身上帶開。「好了好了,我的東西都看完了,該來看看其他的了吧。」
其他的。上頭寫著良田名字的盒子裡的東西。
宮城發現自己的心跳加快,手指微微地顫抖著。三井見他始終沒有動作,於是伸手輕輕碰了他一下,「要我幫忙嗎?」他問。
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會下意識想起宗太。太陽一樣的宗太,告訴他不要逃避,就算心臟撲通撲通跳、呼吸亂成一團也要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的宗太。他一直是這樣走過來的,武裝自己,不讓那些傷害靠近,就算長滿渾身尖刺散發生人勿近的氛圍也在所不惜。可三井的掌溫透過衣料傳遞過來,他生命中的另一道光,他想,告訴他就算不逞強也沒關係,即使有受傷的可能,也不該就這樣把被理解、被接納、被溫柔以待的機會同時阻擋在外。
他於是做了個深呼吸,將自己稍稍小一號的手貼上三井的,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按了對方的虎口,三井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宮城伸手將裡頭的東西取出,感覺就像回過頭把自己的內裡完全翻出來一樣。
首先出現的一樣是照片。
剛出生的、稍稍長大了一點的、站在場邊看著哥哥打球的、小學入學和畢業典禮上強忍著眼淚的。三井自然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每張照片都捧到面前細細端詳,將背後的故事問個一清二楚,活像個偵探或是這幾年一直跟在宮城身邊的小報記者——記者可能都沒他這麼八卦。宮城想。但他看向三井,面前男人回看自己的眼神一如他十八歲時那樣純粹,而就是這樣的目光,讓宮城願意卸下自己的心防,冒著受傷的風險將最原始的自己雙手奉上。他一張一張講述著回憶,有的歷歷在目,就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有些則是記不太清了,得靠著畫面看圖說故事。升上中學之後照片銳減,國一到高二之間幾乎只留下了一隻手就能數出來的數量。那也沒辦法,宮城聳聳肩,黑歷史誰都有。說著這話的時候還忍不住轉頭瞥了三井一眼。三井自知理虧,便沒有反駁,只是繼續翻看著。升上高三之後照片又多了起來,宮城三年級時湘北再度打進全國,三井當然有到現場觀賽。少了赤木和他的球隊打起球來風格相當不同,但經過全日本青年隊集訓的流川在團隊合作進攻上有了不小的進步意識,復健完的櫻木也逐漸顯露他天生適合打籃球的才華,在搶籃板方面的表現可說是逼近全國之冠。而宮城更是不用說,自廣島的山王一戰後他像是重獲新生,宛如一隻蟄伏了十七年的蟬,一破土便要以驚天音量叫囂自己的存在。
然後宮城就這麼得到了出國的機會。
相片裡的他看起來依舊處變不驚、胸有成竹,三井也是在後來才終於得知其實當時的他害怕得要命,對於一個人離開家鄉前往異國的決定到底是好是壞,沒人能夠預知,唯有自己挑戰了才知道。
「你該不會一入關就哭了吧。」他打趣地說,而宮城的回應則是一個落在他肩膀的拳頭。
夾雜在照片中的還有他從美國寄來的信。
短短幾行字中往往只是簡單帶過自己的生活,說最近天氣變熱了,說宿舍的冷氣壞了,說室友上次吃到他做的味噌湯稱讚很好喝,說自己曬黑了,說天氣轉涼了,說發現了新的日本料理店,說打贏了,然後又說打輸了,一年的最後往往又來信說,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好像氣候異常在他所在的緬因州特別嚴重似的。
三井感覺自己隱約見過這些信,然後才想起來他也收過不少內容類似的。
「你一信二用啊?」他笑著說。
「那有什麼辦法。」宮城一臉不在乎,「生活又不會變。」
三井想,那倒也是。時間久了,他自然也學會讀懂這些信件裡隱藏在字裡行間沒有被明說的情緒。
平淡的內容是一種信號,指的是「我過得還可以。」而如果多提了過去在湘北的回憶,則是代表「最近球打得不是很順。」,又假如日式料理出場的次數多了,就是「有點想家」,至於信件末尾塗塗改改卻沒能真正寫下什麼,則是「我很想你。」
早先時候三井不懂宮城為什麼不能直接寫出來,文字又不像當面提,沒什麼好害羞的吧,時間久了才明白對方十年來養成的性格不可能一夜之間完全反轉,而像這樣從空白間隙中尋找線索也逐漸成了他最擅長的遊戲。
正這麼想著的同時,信件中掉出兩張機票,時間久遠,熱感應的文字只剩下模糊輪廓。宮城「啊」的一聲,想起來那是母親和安娜第二次到美國找他時留下的紀念。
旅美這些年,多半是宮城負責往返探視,年輕人體力好,就算有時差往往也睡一覺就能調適。但儘管如此,還是有那麼幾回,宮城薰和安娜遠渡重洋去找他。一次是他的大學畢業典禮、另一次是安娜結婚前夕、再一次便是他所在的隊伍終於打進總冠軍賽的那一年。
三井記得第一和第三次,身為男友,這麼重要的場合他可不能缺席。但在宮城的家人面前他不敢表現得太過造次,連擁抱都顯得小心翼翼。至於他所說的第二次,那就是貨真價實的宮城家家族旅遊了。
妹妹即將出嫁,宮城自然開心,偏偏婚禮舉辦的時間他得跟著隊伍移地訓練,做為菜鳥,他沒什麼資格說請假就請假,只好萬分抱歉地回信表示無法到場。沒想到幾週後收到來電,妹妹在電話那頭興高采烈說她已經查過阿良隊伍的賽程表了,中間有一週空檔對吧,然後不給他一點考慮的機會,直接定下了那次的旅程。
說起來,那空檔本來是這傢伙要來找我的。宮城一面說一面指了指身邊的三井。
哎呀,那真的是太抱歉了。安娜雙手合十俏皮地道歉。
旅程從他所在的波士頓開始,他開車帶著母親和妹妹一路南下,經過紐約、紐澤西、馬里蘭最後來到首都華盛頓特區。雖然來美多年,忙於練球的他其實也沒有太多時間遊覽,能夠有這個機會到處走走看看倒也新鮮。不過路途中也因此難免遇上迷路和搞錯景區之間距離的意外,安娜不帶一點真正責備意味地笑他這個導遊做得真差勁,宮城一邊上下左右轉著地圖找路一邊回嗆,說安娜你這麽不溫柔怎麼能做人家太太。這跟那有什麼關係,安娜嗆回來,我老公就愛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那還真是恭喜你啊,宮城又說。謝謝喔,安娜再補一句。兄妹倆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之際,後座傳來母親的聲響。兩個人以為玩笑開過了,紛紛噤聲,但宮城薰卻只是掩著嘴笑,接著壓抑不住笑意便乾脆放開來笑個開懷。
那真是蠻讓人懷念的。宮城說。他很久很久沒見到母親這麼開心了。
一週的旅行很快來到尾聲,宮城在杜勒斯機場送她們離開。入關前母親抱了抱他,說,要加油喔良田,他應了聲,本以為話題就停在這,沒想到母親看了看他,又補上一句,下次,和三井君一起,我們去良田宿舍附近的教堂看看吧。
「老媽喜歡教堂嗎?」宮城困惑地問,「也沒看她信教啊。」
沒想到此話一出,一旁的安娜卻重重嘆了口氣。
「怎麼?不對嗎?不然幹嘛特地跑去教堂做什麼?」宮城說。
「可以參觀啊,管風琴很酷欸。」三井得意洋洋地插話道,說罷還看了安娜一眼,一副「我說的對吧我懂你們」的表情。
結果安娜只是嘆了更大一口氣,「我就說這樣講阿良一定聽不懂,媽媽偏偏不相信。」
「蛤?什麼意思?」
「阿良,教堂是做什麼用的?」安娜問道。
「禱告?」
「還有呢?」
「做禮拜?」宮城想起他那些虔誠的隊友們總在週日上午邀請他一起前往的樣子。
安娜抬起手扶著額頭用著「你們這些傢伙都沒救了」的眼神看向哥哥和一旁哥哥的男友。
「那我換個方式問,神社除了禱告、參拜、祈求祝福之外還可以幹嘛?」
「神社?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你自己的婚、」宮城忽然收住聲。
「怎麼?」三井還沒意會過來,腦袋左轉右轉在宮城家兄妹的臉上試圖看出一些什麼。
安娜眼見哥哥終於想通便露出欣慰神情,她輕輕點頭,說,媽媽早就知道了喔。
啊。宮城想。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在他還擔心於不知該如何對母親開口,叛逆兒子好不容易看似走上正途,卻再度做了離經叛道選擇的時候,母親早就用她的方式告訴他,沒事的,只要良田幸福快樂就好。
他伸手抹了抹眼尾,說了句「灰塵真多,跑進眼睛裡了」,並在三井抓住他的手要他不准揉的嗓音中輕輕笑出聲。
整理的工作差不多告了段落,安娜看了眼時間,說,明天一早搬家公司和房仲就要來簽約了,今天晚上早點吃飯休息吧,於是三個人再度回到廚房,將冰箱裡僅存的食材全部煮成一大鍋作為在這屋裡的最後一頓飯。
「以前也很常這樣吃呢。」宮城舉起筷子雙手合掌一邊說。
「畢竟是最方便快速的上菜方法嘛。」安娜跟著說,「小時候有段時間我真的很憧憬電視裡面那些一道菜一道菜分開送上,看起來精緻又好吃的食物。」
「我以為你最喜歡雜菜鍋欸,每次看到都想說老媽又這樣煮,就是為了安娜。」
「才不是呢,」安娜垂下眼簾,「我只是不想讓媽媽認為自己做得不夠多。」
宮城看著面前的妹妹想,這傢伙……「真成熟啊你,宮城安娜。」他伸手揉亂安娜的頭髮,就像十多歲時他做的那樣。
一頓飯的時間很快過去,宮城家兩兄妹一邊吃著一邊回憶起更多在這棟屋子裡的回憶。春天跟著隔壁奶奶一起種玉米和番茄,夏天時坐在簷廊吃西瓜,秋天到了就跑到山谷去看螢火蟲,吃過了沖繩面跨過新的一年,冬天則是跑去八重瀨公園賞櫻。
等等!三井打斷他們,冬天去賞櫻?
所以說你們這些本島人啊,宮城驕傲地說,我們沖繩的櫻花可等不到四月才開花,一月底就開了喔。
滿坑滿谷的櫻花,將整片天空染成深粉紅色。他還記得他們一家五口沿著步道一路向前走,宗太跑在最前面,然後是被父親揹在背上的安娜,跟在後頭的則是他和母親。然後宗太轉過身來,朝著他喊,良田!快來啊!他扭頭看了看母親,媽媽則是回以一貫溫柔笑意,去吧良田。他聽見母親這麼說,握緊的手輕輕放開。他邁開步伐向前跑、向前跑,直到來到宗太身邊,直到超越了宗太,直到—--
夜深,宮城盯著天花板的樑柱卻怎麼也無法入睡。
因為是最後一晚了嗎?他不確定,也或許只是單純的時差。
一旁三井發出淺淺的鼾聲,配合著窗外傳進來的呼呼風響倒也互相應合。他躡手躡腳爬起身,滿室黑暗中回到走廊最底的、宗太的房間。
寫著兄妹名字的盒子已經被收好放進紙箱,他坐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央,伸手從口袋中掏出某個今天下午趁三井和安娜不注意,偷偷藏了起來的東西。是信。但不是那些他從美國寄回來的,而是十七歲那年夏天他離開家前往廣島的上午他留在桌上的信。
說實話,從廣島回來時他一度緊張於母親的回應,他一向不是很會吐露心事的類型,就連和自己最親的家人也很難直接開口說愛,那天會心血來潮寫信,也單純只是滿腹情緒無處發洩。兄長的夢想近在眼前,實現的卻是他這個弟弟。他一點也不怪母親,因為就連他自己都沒辦法忘記宗太。持續打籃球、穿著七號球衣,明明知道這麼做會讓母親難受,可他只是想著能讓宗太的精神延續久一點、再久一點就好。不知不覺間他成了兄長的影子,宗太的幽靈籠罩在他身上,遮掩宮城良田原本的樣貌。但母親沒有阻止,依舊讓他追逐著籃球,追逐著夢想,無論那個夢想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他自己的還是哥哥的。
他懷著忐忑回到神奈川,在沙灘上找到母親。他的心臟砰砰作響,手心冒汗,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但母親只是問了他對手怎麼樣。很強。他說。我很害怕。然後母親走上前來,八年來他第一次感覺母親真真正正的走向他,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你長大了。
長大了。
事隔將近三十年,如今的他待在兒時成長的屋子裡,這才體會到長大所必須承受的代價。
信握在手裡,上頭做作的「母親大人啟」令他哭笑不得。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啊?真是不可饒恕的中二病。
但就算是這樣,母親也將它當作寶貝一樣的收了起來。他想像著母親用著什麼樣的表情閱讀,將信紙取出時才發現比起原本他所寫的似乎還要更厚了些。
於是他一頁一頁翻開,在自己熟悉的筆跡之後,出現的是母親秀逸整齊的文字。
良田。母親寫到。很意外收到你的信,媽媽雖然很驚訝,但很開心。
自從搬家後,我們談天的時間越來越少,很抱歉,媽媽太忙,忽略了照顧你和安娜的心情。三兄妹中,就屬良田和媽媽的個性最像,我們都是很難將感情說出口的人,也因此常常錯過最好的時機。但是良田,媽媽從來不曾想過為什麼是你。抱歉,垃圾桶裡的草稿被我撿起來了。跟你說過紙類要另外回收的,不可以就這樣亂丟。
宗太是我的孩子,我深愛的孩子,良田也是,安娜也是,你們三兄妹是媽媽在這世上最珍貴的事物,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改變。
直到水漬在紙面上暈開,宮城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十七歲生日快樂。
母親最後寫著。
竭盡全力去活吧。
※
三井起床的時候,身旁已經沒了身影。
他伸著懶腰,穿越主屋,在廚房找到了宮城。和前天半夜一樣,他靠在流理臺,若有所思地盯著柱子瞧。
「睡得好嗎?」他還沒開口,宮城反倒先朝他這麼說。
「還不錯吧,良田呢?」他反問。
宮城沒有說話,只是聳聳肩作為回應。三井見他眼下依然存在的那片陰影自然也懂,如果是他,站在宮城的立場也會夜不成眠吧。畢竟是自己出生長大的老家,乘載著那麼多那麼多回憶。
約定的時間一到,搬家公司的車準時出現在門口。
宮城和安娜指揮著工人將紙箱一箱一箱搬上車斗,這些東西有的要送去安娜那裡,有些則是先放在三井那,絕大多數則是直接載去處理掉。處理。說起來輕輕巧巧,可實際上卻像是把自己的一部分就這樣丟棄了。
三井注意到卡車發動的時候,宮城死死盯著它的車尾直到它消失在街道最遠最遠的地方,他於是往他那裡靠了一步,讓自己的手臂輕輕貼上他的手臂,表現無聲卻有力的支持。宮城沒有轉頭,但是手指淺淺勾住了自己的。
然後房仲比嘉先生依約來到,宮城領著對方進屋一間一間進行最後的驗收。三井跟在後頭,看著宮城熟練穿越走道,低聲告訴對方哪裡的地板已經凹陷,哪裡的門檻已經磨損,哪裡的紙門破了個洞,哪裡的樑柱又被白蟻蛀過。
待瀏覽完畢,他們回到餐廳,空空如也的大桌上,比嘉先生從包裡掏出了合約。
「在這裡簽名就可以了。」他說。
筆交至宮城手裡,他卻遲遲沒有動作。三井看見他的左手插在口袋裡,頭低低地垂著,這個角度他看不見對方的眼睛,於是只能猜想他的表情。
三井壽清楚記得那些瞬間。
宮城良田內心動搖、無所適從、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總會這麼做,心臟狂跳也罷,呼吸亂成一團也好,湘北高中籃球隊隊長宮城良田一向擅長擺出若無其事的假動作,擅長到不僅能夠騙過敵手,有時候甚至連自己也不小心就這麼相信了。相信他其實不需要朋友,不需要愛,不需要追尋自己的夢想,不需要做他自己就好。
難以割捨的,又何必強迫自己割捨。
所以三井開口了,他將合約往前稍稍推回幾公分,說,「抱歉,我們再考、」
然而宮城就在此時打斷了他,他壓住三井的手,那雙歪斜的眉毛轉過來朝向他。三井訝異地發現宮城的目光裡沒有一絲躊躇迷惘,那雙眼睛明亮如豔陽、如火焰,更像劃破夜空的閃電。然後他感覺到空氣開始緩緩流動,就像數十年前山王賽場上那般,帶著他們往前。
「我能在最後提出一個請求嗎?」然後他聽見宮城這麼說。
很久以後三井壽回想那個瞬間,還是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比嘉先生大概也沒料到會有屋主提出這樣的要求,愣了幾秒後才連忙答應,可以可以,當然沒問題。他說。
於是宮城站起身,來到刻滿了宮城家三兄妹成長軌跡的柱子前。首先是安娜,然後是宮城,最後,他招招手,說,壽,你也來。
自他九歲後便不曾增加的刻痕在二十多年後重新增添了新的記號。宮城用小刀一筆一筆刻下名字和日期,安娜,良田,壽。然後他伸手,在那終於超越兄長的高度輕輕用拇指撫過。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宮城在合約上簽下姓名後,三井這麼問道。
「嗯?」
「房子,留著也可以,反正到時候總會有辦法。」
「嗯……」
「畢竟是良田的老家、」
「阿壽覺得,家是什麼樣的地方?」宮城沒頭沒尾的打斷他。
「啊?」三井想了想,「跟家人待在一起的地方?」
對於三井的回答宮城不置可否,只是將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輕輕往前靠在他肩膀上,三井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漫長而清淺,像是將過去這麼多年的歲月吸入又吐出,融在自己的身體血液中,成為他的一部分。
三井讓他安安靜靜保有這一刻,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忽然明白了宮城的意思。
家。他想。那不需要是一個地方,而只要與所愛之人待在一起便已足夠。
而就像宮城良田願意卸下尖刺讓他走進心底,給予他所期盼的愛,三井壽也將用盡一切努力,就算累得再也跑動不了,手臂舉也舉不起來,只要宮城願意將球傳過來,他必定會將它們化作完美的三分得點。
然後宮城終於從他懷中鬆開,望向他的眼神裡,光更明亮了些。
「走吧?」他說。
「走吧。」他答道。
踏出沖繩海邊的傳統建築,這棟乘載著宮城良田出生成長無數記憶的老家時,他笑著回頭,最後一次說了—--
「我出門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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