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流》 上
宮城良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橫貫在天花板正中的巨大木頭樑柱,以及其上支撐著赤瓦屋頂的灰泥的畫面。
——嗯?
他不帶任何情緒地眨了眨眼,朦朧意識尚未完全清醒,只感覺整個人累得要命,像是賽季過去後累積許久的乳酸才一口氣浮現般疲憊,然而似乎又有些不太一樣。他皺了皺五官,伸伸懶腰,直到打了個呵欠,鼻腔裡充滿那股熟悉潮濕鹹氣的同時,這才終於想起了自己所在何處。
老家。
嚴格說起來,是他從出生一路住到中學一年級的那個,位於日本最南端的小島、沖繩的那個老家。
靠海的傳統建築有著通風良好的優點,豎起耳朵細細聆聽還能隱約捕捉到順著空氣一起傳遞過來的潮汐聲響。
說起來,現在究竟幾點了?宮城掙扎著撐起上半身,朝著床尾的方向看去。
他記得以前房間角落有個時鐘,籃球形狀的,原本屬於宗太,但因為熬不過他死拖活賴地懇求,於是最後還是到了他手裡。整個兒童時期他都是被籃球鬧鐘給叫醒(好吧,他得承認許多時候,鬧鐘吵醒的仍然是隔壁房間的宗太,他本人則是睡死到完全沒有一絲清醒的意思。)然而抬眼望去卻什麼也沒看見。啊,那也正常,畢竟過了這麼久,當初就連那個時鐘有沒有跟著他們一起搬去神奈川他都不是很確定,或許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被扔了也說不定。宮城嘆口氣,從枕頭邊抓過手機,指紋辨識成功的瞬間刺眼光線瞬間朝毫無防備的瞳孔直射而來,他發出哀號,閉眼瞬間眉頭反射性跟著皺起,好一會後才緩慢試探性睜開單邊眼睛,斜斜地覷了一眼螢幕。時間顯示鄰近清晨四點。真是有夠不上不下的,他想。既不是能夠撐一下等待天亮,也不是重新睡回去後還能擁有完美睡眠的時刻。真要說的話,就像是卡在一天和一天的裂縫之間,不是昨天,不是今天,更不是明天的混沌宇宙。好像他的身體雖然來到了沖繩,但靈魂似乎還留在波士頓。
十一小時的時差,代表的是地球另一端此刻接近下午三點,若是平時,現在他正準備開始進行午後訓練的時間,職業運動員的生理時鐘向來準得驚人,可惜的是,跨越了半個地球卻沒能跟著自動校準,於是便導致了這般既不美國、也不日本的作息。
時差真的會逼瘋一個人。宮城抬手揉了揉垂在額前的瀏海,決定起身去倒杯水。
走廊很暗,但他卻沒有打算開燈的意思,憑著兒時記憶讓身體本能摸索著前進。哪裡的木板會發出怪音、哪裡的木板一踩就會陷下去,那都是刻印在血液裡的反應。他暗自地享受著只有自己知道的遊戲,然而當為了躲過被蛀光的地板而踩上的另一塊本應支撐著自己體重的地面,意料之外卻發出了相當不妙的咿呀聲響時,他的動作卻瞬間一滯。心頭忽然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房子畢竟也老了,他想,很多地方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但至少廚房旁門柱上的刻痕還在。宮城良田一邊扭開水龍頭一邊用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凹凸。他還記得父親每年都會叫他們三兄妹一個一個輪流站過來,用小刀將孩子們的成長軌跡一道一道刻下。宗太、良田、安娜,父親叫喚的順序總是這樣,而刻下的高度也始終依照著這個順序由高而低。進入小學高年級後宗太一口氣抽高不少,年紀還小的良田總是嚷著父親不公平,是不是幫阿宗量的時候都往上翹,量自己的時候就往下壓。而面對弟弟的無理取鬧,宗太也不生氣,只是一如既往露出爽朗笑容,抬手揉亂良田原先就稱不上多整齊的頭髮,說,再過幾年你也會長到這麼高的。他不記得當時自己回了些什麼,但卻清楚地記得,就是那一年,父親出海後再也沒有回來,相隔不久,宗太也永遠地留在了沖繩的浪裡。
柱子上的刻痕不再更新,宮城用指尖滑過最頂的那一道,宗太,十二歲。如今那個痕跡不過與他視線齊平而已。宗太口中的「再過幾年」實際上花費了他八個寒暑。十七歲的夏天,他的身高追上當年的兄長,並同時站上全國大賽的賽場,打敗了傳說中的強校山王工高。也是在那個炎熱的夏季,他從束縛自己已久的、「宮城宗太的弟弟」的角色中破繭而出,終於活成了宮城良田自己的樣子。
安娜大概不會同意他的說法。「在說些什麼呢,阿良。」她會皺著眉說,「阿宗才不像你這麼愛鬧事。」而他會完全無法反駁,只能同樣揚起宮城家三個孩子標誌性的眉毛,惹得一旁的宮城薰忍不住笑出聲來。
宗太不再是宮城家禁忌的話題,也是那一年夏天發生的事情。
從廣島回到神奈川後,某天餐桌上忽然就出現了相框。照片裡的宗太笑得燦爛,就像記憶中一樣。良田沒有開口問,母親和安娜也沒對他說些什麼,宗太就這麼自然而然再度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就好像這八年來從來不曾離開過。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發現,母親當年離開沖繩並不是因為恨,恨那片海和浪,恨這座島奪走丈夫又奪走長子。而是喪夫喪子的疼痛掩蓋過了對土地的愛,以至於不得不離開。而當傷口癒合,所有的悲傷都轉化成思念後,終究,那股對故土的熱愛和眷戀會彷彿召喚一般將人帶回來——雖然他十分不願意是由於那樣的理由——在宮城薰即將退休的前夕,發現了惡性腫瘤。
當時母親不讓安娜告知海另一端的次子這個消息。良田正忙著,薰說,現在是他努力闖出一片天的時候。直到手術當天,安娜才偷偷打了電話,「阿良。」隔著聽筒,安娜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顫抖,宮城良田也是那個時候才意識到,從小看似堅強獨立、自搬家後一直擔任宮城家氣氛潤滑劑的她,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是小他兩歲的妹妹。
人在遙遠異國,除了等待之外他什麼也做不到,只能隔著電話和網路線擔心。他不知該聯絡誰,最後只得打給三井。本來只是想抒發一下心情,沒想到三井得知消息後,二話不說便前往醫院,安撫同樣擔憂不已的安娜,並自告奮勇擔起本該由作為兒子的宮城良田負責的照顧責任。
那都是宮城薰和安娜事後告訴他的。三井君幫了很多忙喔。她們說。就連後來母女倆決定從神奈川再度搬回沖繩,也是三井聯繫搬家公司、協助打包、跟著一路去到沖繩確認一切安好。自那之後也會時常聯絡拜訪,逢年過節受邀參加家庭聚會,活脫脫像是頂替了他的位子——搞得好像你才是宮城家的兒子一樣。宮城良田曾經玩笑似地抱怨。而三井壽聽了則只是聳聳肩,淡淡說了句,照顧男朋友的家人也是應該的吧。
男朋友。
宮城良田也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會交了個男朋友。
畢竟高中一入學他便被彩子吸引,精緻的臉蛋,波浪的長捲髮,凹凸有致的身材和開朗積極的個性。彩子從頭到腳完全就是自己的理想型。然而對女神一見鐘情的自己卻在不知不覺之間在意起另一個人。三井壽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和彩子完全不同。高壯的身板、大大咧咧的性格、時常做出一些令人翻白眼的舉動、除了籃球之外什麼也做不好,更別提他和自己有過激烈衝突,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男的。
想當然是不可能的吧,三井學長什麼的,能夠像現在這樣普通地成為隊友就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奇蹟。
可是……
偏偏這傢伙總是接得到他的傳球,不但接到了,還會將它變成完美的三分得點。意識到的時候自己的視線已經沒辦法從三井的身上挪開來。球場上的三井表現得既耀眼又出色,球場外的三井,對於兩年的空白期則是拼了命似地追趕。宮城良田沒見過如此意志堅決的人,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會靠自己的力量拿到手,字典裡找不到放棄兩個字,那樣直率、坦然,和個性彆扭的自己簡直就是天與地的差別。
所以當三井壽頂著那般奪目的神情站在他面前,毫不掩飾地看向他、彷彿下一秒就要說出了他不敢說的那句「我喜歡你」時,他反射性轉頭就跑。
從小他的腳程就快,也是唯一能夠勝過宗太的強項。宗太。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兄長。曾經他以為自己對三井的心思只是因為對方的身影與宗太重疊,但很快他就理解到,三井與宗太是完全不同的個體。而他一度以為自己對三井的心思只是單純的、對兄長形象憧憬的移轉,在山王一戰後卻明確意識到其中細微的不同之處。
他當然注意三井的一舉一動,然而那已經超出一個控球後衛(或是一個球隊隊長)所該有的程度。畢竟普通隊友不會知道對方總是習慣投販賣機右上角的運動飲料,不會發現對方射籃得分後會微微握拳激勵自己,不會因為看見對方在冗長社團會議的議程表上畫的火柴人打球漫畫而笑出聲來,不會在對方與自己揮手道別的瞬間感覺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這是什麼?
起先他分辨不出,這樣的情緒還是第一次,過往不曾出現過的心思令他感到陌生,但卻一點也不覺得討厭——甚至有點——喜歡。
喜歡?
這個詞閃過腦海時他貨真價實猛力甩了甩腦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想什麼呢宮城良田。他反駁自己。我喜歡的可是彩子,那樣柔軟可愛又漂亮的女孩。他呵呵笑著,捧起書桌上彩子的照片傻兮兮地看。然而三井的身影不受控制的浮現出來,高壯修長的精實肌肉上附著薄汗,兩年的訓練空白造成體力明顯跟不上其他人,但就算已經透支到站都站不穩、手都快舉不起來,氣喘吁吁到幾乎要暈過去,也絕對會接住他的傳球。接住,然後以幾乎就像教科書般正確的射籃姿勢站穩,輕輕掂起腳尖起跳,投出劃破空氣的完美拋物線。
球穿過籃網發出爽快聲響,宮城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三井回過身,視線在滿場球員之中毫不猶豫找到自己,明亮的眼睛直直朝自己望過來。三井看起來已經快昏過去了,但視線交會的同時卻用盡全力微微動了動嘴角,上揚拉成一個微笑的曲線。明明該開心的,可就在那個瞬間宮城卻感覺身體被藤蔓固定般動彈不得。他愣在原地,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
三井是個聰明人,勢必也已經注意到自己的心情,身為得分後衛的天性讓他開始發起攻勢。球場上的積極固然值得欣喜,可一旦回到了現實生活,宮城良田想,那就不單純是非輸即贏黑白分明的世界了。
那之後他開始閃躲這個話題,一有跡象便將談話帶開,用練球或其他任何事物當作藉口,不讓三井有任何突破的可能。他畢竟是優秀的控球後衛,只要有心便能建起固若金湯的防守線。
倒不是還無法原諒對方,也不是真的對他沒有感覺。那可是三井壽,在所有人都躲避散發著生人勿進氣質的自己時,也毫不在意地以直率又坦蕩的態度來到他的面前向他搭話。至今他還能清楚記得中學一年級時的那個午後,三井瞳孔反射陽光閃閃發亮的樣子,後來他想,那或許不是什麼反光,而是三井壽這個人,本身就散發著光芒。
只是……宮城良田想,如果三井壽是光的話,那執拗倔強的自己就是影子。或許能夠同時存在,但永遠是對立面,不可能走到一起。學期剩下最後幾個月,只要就這樣平淡度過,接下來,等到櫻花盛開,三井畢業離開湘北去念大學後,自然就會忘了高中時候發生的事、相處的人。
但偏偏三井壽如他在小混混時期得到的稱號一般,是個像火炎一樣,奮力燃燒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的男人。明明架打得那麼爛,又不會抽煙喝酒,還連摩托車都不會騎,真不知道在搞些什麼。是啊,我當小混混真是當得爛透了。如今的三井會坦率承認,隨後加上一句,所以男朋友這個角色我會更努力的。
啊啊。宮城苦笑著想。不要再更努力,現在就已經足夠好了。
他還記得終於決定要交出自己,給他們兩個一個機會時,三井臉上洋溢的笑意。那時的他從來沒想過他們能夠走這麼長、這麼久、這麼遠。三井忠於自己的諾言,就算不在身邊,也決不讓他感到孤單。在那個還沒有手機和網路的年代,要能做到這個程度確實不容易。高三時畢竟兩個人都還在日本,作息一致,距離不過就是幾個鐘頭的車程,三井假借學長指導的名義溜進湘北體育館尚屬輕鬆。可當他鼓起勇氣告訴對方自己得到了美國大學的留學資格,即將成為留學生的時候,宮城良田抱持著或許他們兩個會就這樣結束的覺悟。
畢竟那可是一整座海洋,不是什麼一通電話就能馬上趕來的距離。
地球另一端就連日夜都是顛倒的,他又怎麼有信心能夠維持下去。有好一陣子三井只是呆呆站在那裡看著他,整個人一動也不動。看吧。他想。就算是三井學長,也沒有辦法接受戀人忽然說要離開自己去遠方。雖然當初說不管發生什麼都會支持自己的人是他,說無論如何都想和自己在一起的也是他。說只要宮城良田一直是宮城良田的樣子就好的,還是他。但果然……他低下腦袋苦澀地想,真正碰上的時候會是怎麼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沒事的。宮城告訴自己,至少過去這一年他很開心,所以……他做好了心理準備,抿了抿唇、做了個深呼吸,這才抬起頭望向三井。三井仍然盯著他看,沈默許久的雙唇總算動起來。宮城不著痕跡地屏住呼吸,將微微發顫的手掌偷偷塞進口袋裡。他等待著三井的話語,心臟撲通撲通地跳,感覺自己就快要吐出來。
然而他等到的卻是一個緊緊的擁抱,和一句激動到幾乎要震破他耳膜的「太厲害了!不愧是宮城!」。
出乎意料之外的反應令他愣在原地,三井感覺到他的僵硬於是困惑地鬆開手,小心翼翼觀察了面前人的表情後試探性問道,「……怎麼了?我喊太大聲了嗎?」
什麼嘛,宮城良田苦笑著想,就是說啊,他怎麼會覺得三井會因為這樣就提分手,他可是三井壽啊。眼前的男人真心為了他感到興奮,那股純粹的情緒將他所有的不安沖刷而去。他一直都是想很多的那類人,事情還沒開始就總忍不住想像起最壞的情況。可三井完全相反,宮城過去也沒少抱怨過這點。三井學長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吧。他總這麼說,一面用筆在冬季選拔賽的賽程表上敲出焦躁的節奏。但三井只是搶走他手上的筆,用宮城來不及阻止的速度圈起湘北高中,然後沿著對戰樹枝圖一路畫到總決賽。
「欸欸!你在幹嘛啦!」宮城看著被亂畫的賽程伸手就要搶回來。
但三井卻彷彿完全沒感覺到對方話中的質問,舉高了那張紙展示在兩人之間。「就這麼決定了。」他說。
「什麼啦。」宮城翻著白眼伸手搶回紙片。
「我們會一路贏下去。」東西被搶回去三井也不在意,他只是笑著、信心滿滿地回應,「成為冠軍,然後我會拿到大學的推薦資格。」
大概是對方的語調太過堅定,宮城才會一時之間想不出任何話來反駁。
就和那個時候一樣呢,宮城想。
「是啊,三井學長吵死人了。」他於是這麼回道,抬起手抹了抹從眼眶溢出的濕潤氣息,「都快聾了。」
「那可不行啊。」三井急忙張口,「宮城要是聾了在美國怎麼接我的電話。」
「你可以寄信啊。」
「寄信太久了。」
「……那你只好親自來一趟。」
「我會的。」
三井的話裡不帶一絲猶豫,說得那麼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彷彿只要這麼做就好,一切的問題就都會迎刃而解。宮城當然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可三井的態度果斷到幾乎不給他懷疑的餘地。相信我吧,那張臉似乎這麼告訴他,一切都會順利的。
事實上,宮城摸著良心講,孤身在外,寂寞的時候當然還是有,畢竟三井嘴巴上雖然說了,想他的時候隨時可以打電話,他也會盡量寫信過去,放假時也會用打工存的旅費到美國找他玩。但畢竟隔著一座海,還有十幾個小時的時差。遠赴重洋的自己光是試圖存活下去就耗盡全力,語言與文化的不同使他面臨無數挫折,體型差異在這什麼都很巨大的國家裡顯得更加明顯。獎學金只夠支援學費和宿舍費用,其餘的還是得靠自己。現在回想起來,宮城實在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撐過在美國的第一年。
上課、訓練、自主練習,然後在大學城裡的日式餐廳打工到半夜,回到房間後隨便熱了下老闆塞給他的打包食物,配著完全聽不懂的新聞和影集。室友開趴的聲音從隔壁房傳來,夾雜著菸草和其他光聞就知道不妙的東西的氣味。宮城用叉子翻攪著味道已經完全美國化的鐵板炒麵,將電視轉往體育台。
那樣的時光裡,從日本的來信是唯一的樂趣。電話很貴,非到不得已的時候宮城才捨得拿起話筒撥通那早已記在腦子裡的成串數字。他永遠不會承認有那麼幾次光是聽見三井的聲音,自己的鼻尖就忽然一酸,眼眶浮出霧氣,丟臉得幾乎要哭出來。奇怪的是,當三井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是說,事隔整整一年,三井壽真的存夠了錢,在暑假空出一週時間飛到美國來找自己的時候——宮城良田卻反而表現得異常冷靜。
「我還以為宮城會感動到落淚。」三井在副駕駛座上半開玩笑地說。
「誰要哭啊。」他手握方向盤,一面揮手示意三井上半身不要前傾一面說。「擋住我的後照鏡了,三井學長,你真的很大隻。」
「剛見面就要嫌棄我了嗎?」宮城的話令三井哭笑不得,「真傷心啊。」
才不會哭呢。宮城在心底哼了聲,三井壽就坐在自己身邊一個手臂遠的距離,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力氣才忍住觸碰對方的衝動。若不是三井幾個月前就興致勃勃地列了一大串想參觀的景點,宮城甚至打算和對方關在房間整整一週,哪裡都不去,就只是一起待著,補償過去這三百六十五天的空白。
等紅燈時他偷偷往側面望了一眼,三井的注意力早就被車窗外新奇的美國街景給吸引而去。光線穿過窗框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陰影。直到現在他都還不太確定眼前這畫面是不是只是自己太過寂寞而產生的幻覺。三井學長、三井壽。他喃喃唸著,咀嚼這個名姓,就像過去那麼多睡不著的夜晚一樣。而他勢必不小心真的說了出口,因為就在這個時候,三井轉過頭來,視線與他交會,就像過去每一場球賽時那樣。宮城。他說,我在這。
你在這。宮城良田想,就像你曾經承諾過的那樣。
那次的見面最終還是花費了過多時間在宮城良田那不算太大的單人床上。三井摟著他,用被單將兩個人裹在一起,三井幾乎半隻腿落在床框外面,宮城聽見他埋怨似的說,「美國什麼東西都大得嚇人,偏偏你有張這麼小的床。」
下一次三井再來的時候,宮城房裡那張單人床換成了雙人的,他們花了更多的時間在上面鬼混,感受彼此就在垂手可得的距離裡,用身體牢牢記住對方的氣味和溫度,親吻幾乎不曾結束,三井的體力明顯比高中時期好多了,吻到最後也不會再氣喘吁吁地求饒。宮城對這樣的改變既驚喜又有些懊惱,三井學長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變了呢,他瞪著天花板上一邊發出嘎茲聲響一邊轉著的電風扇說。三井先是愣了愣,接著抬手就往宮城在美國因訓練和像水一樣無限供應的乳製品而健壯起來的胸肌招呼,「誰才是那個趁著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練成這樣的傢伙啊。」
宮城拍掉三井在自己身上坎油的手,下一秒卻轉過身來與對方面對面。三井的頭髮比起前一次寄來的照片裡長了一點,高中時尚且還帶著一些青少年模樣的輪廓也被歲月削出稜角,他用拇指淺淺滑過,三井半瞇起眼睛任由對方在自己肌膚上滑動,宮城的動作很輕,像是在確認些什麼。三井一直都像一場過於激烈的夢,無論好的壞的他都怕睜眼就消失無蹤。三井學長,所以他說,跟著閉上眼睛,鑽進面前溫熱的雙臂裡,用著極低的音量說出只有這樣他才說得出的話。不要走。
他沒等到回答,但是環住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宮城良田當然明白自己說出的只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期待,比起請求其實更像是鬧彆扭。三井有自己的生活,在日本,在海的另一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而就像三井從來不曾說過要他留下一樣,他當然也不會自私地將三井綁在自己身邊——雖然如果可以,他其實想得不得了。
九歲之後他就不曾有過這種感覺,或者應該說,自那時開始,他就不曾讓任何人走進過自己的心,窺探被他深深埋藏在其中的柔軟內核。沖繩的海帶走父親與兄長,同時也帶走了他的童年。他繼承了宗太位在岩壁上的秘密基地,將所有私密感受全都藏在裡頭,顯露出來的只剩下嶙峋銳利的部分,不懂得技巧輕易靠近只得落下遍體鱗傷的下場。回過神來只剩自己一個人站在場上,聚光燈下無人接近。他不在乎,也不認為自己有那個能力和資格再去找到一個能夠像宗太一樣,讓他毫無芥蒂做他自己,就算再怎麼無賴也讓著他、寵著他那樣的對象。宗太畢竟還是他有著血緣關係的哥哥,宮城良田想,無親無故的其他人又怎麼可能如此待他。
但三井壽就這樣出現了,太陽一般,照亮了他陰暗潮濕的每一個角落。
現在回憶起來,事情好像也是在那之後開始順利起來。與母親之間難以言喻的心結,對已逝兄長無法突破的自卑,全在那個夏天成了輕飄飄的回憶。
那聽起來像是我的功勞,三井幾年之後聽見他對過去的坦白,下了如此結論。
宮城忍不住翻起白眼,說,你從哪裡聽出來的。
你看,三井抓著他的手指細數,你遇上我之後,先是打進了全國大賽,打贏了哥哥曾經夢想中的對手,跟媽媽關係變好,當上籃球隊隊長,得到美國留學資格,最後即將在這裡成為職業選手,實現了夢想。
所以呢?宮城問。
哎,你到底有沒有注意聽,三井伸手揉亂他的頭髮,說,這都是發生在你遇到我之後,對吧。
宮城皺眉將在自己腦袋上胡作非為的手揮開,本想回嗆一句,這完全沒有邏輯啊三井學長,而且你怎麼不提那些我們輸掉的比賽和掉過的眼淚,更別提你當初在天臺幹的好事了。說起來,他又想到,你這傢伙到現在都還沒搞清楚我們的初見面根本不在湘北高中吧。可是這些話在他見到三井壽臉上的表情時,就又全部縮了回去。唉。他想。就這樣吧。喜歡上這樣的傢伙也算我自找的。
三井見他不說話便當他默認了,他往後躺,手拉著宮城,他們就這樣倒在宮城那台在他們的公路旅行第三天,突然決定自己壽命已盡的二手老爺車的引擎蓋上。鐵皮已經沒了餘溫,在廣袤荒地之間唯一的熱源是彼此相觸的肌膚。
一切都會好的。半晌之後,三井開口說。
而宮城笑起來,用腳踢了踢三井的小腿,說,一點都不好,再不讓引擎發動起來,我們都會凍死在這沙漠裡。
那次的旅程最後結束在氣溫即將來到零下的半夜,奇蹟似出現在對向車道的卡車上。宮城撐著頭看著三井用充滿日文腔的英語和司機大哥牛頭不對馬嘴閒聊的側顏想,或許三井是對的,人生本來就毫無邏輯,而在他出現之後,所有的事都是好事。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宮城確實如此深信。
在大學裡成為先發的時候、被球探找上的時候、正式簽約的時候、第一次穿上主場球衣作為候補球員坐在場邊的時候、成為先發的時候、首度——還有那之後很多很多次,拿下勝利的時候。
他當然不會過於天真的以為所有事情都能如他所願,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許期待,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留得久一些。
從結果來看,命運之神對他可說是眷顧有加,熬過默默無名的頭幾年,來自東方的小個子開始打出名號。日出之國的忍者。媒體對宮城在場上如閃電般的速度驚嘆不已,給了他一個宮城不太確定算不算刻板印象的奇怪稱號。三井為此調侃了他一番,忍者?他大笑道,我可沒見過這麼沉不住氣的忍者。
隔著電話他沒辦法揍三井一頓,於是只好烙下狠話要三井下次見面時小心一點。
下次見面。
他咀嚼著這個詞,在那樣的年代裡,除了籃球以外,很少有事物能讓他這麼興奮。除此之外,大概就是返鄉。
返鄉,回日本。
早先時候他回神奈川,後來媽媽和妹妹搬回了國境之南,他便關東、沖繩兩邊跑。假期短暫,歸鄉的時間緊迫,他總是抓緊了每一刻細小時光,日出之國的忍者,他自認沒有愧對這個名號,電光石火般的速度是他的優勢,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間,他已經跑在了最前面。
但或許再怎麼樣,都還是不夠快。
當年在一對兒女的堅持之下,宮城薰辦理了提早退休。拿著一筆不多不少的退休金說要回沖繩,幸運得知將過去老家買下的田中先生一家打算搬回本島的消息,立刻簽下合約重新成了這棟老宅的主人。咕咾石砌出的外牆事隔十多年再度掛上「宮城」家的門牌,說實話,宮城隔著螢幕光看照片都覺得有些熱淚盈眶。
好日子又過上了幾年,宮城薰的身體在沖繩得到充分休息,體力也好轉到足以支撐長時間的飛行,在宮城以先發選手的身份打進總冠軍賽的那一年,在場邊親眼見證了兒子取得勝利。
那個時候宮城良田想,如果時間能夠停在這一瞬間該有多好。他站在夢想的殿堂上,在隊友的簇擁歡呼中抬起頭看向天空。
然後,就像所有故事的發展一樣。
劇情總得發生突如其來的反轉。
當接到安娜在半夜打來的電話時,宮城心一涼,用最快速度打包了行李,站在登機口前才想起傳訊告知經紀人自己得回家一趟。
然而球場上所向披靡的傲人腳程卻敵不過命運翻頁的速度,母親的最後一面他沒見到,趕回來時,病床邊只剩下掩面哭泣的安娜和站在她身後同樣紅了眼眶的三井。
那之後發生的事他記不太清楚了,來自時差和痛失至親的區域聯防將他堵得毫無招架之力,只記得當自己穿著西裝首度以喪主的身份站在靈堂前時,身邊總是存在著的溫熱體溫。礙於日本過於守舊的社會風氣和法律,三井在所有文件上都與宮城家毫無關係,甚至一直到母親過世宮城都不曾真正坦白他那一直掛在嘴邊的「三井學長」其實不僅僅是學長,他是他從高中開始的交往對象,是在每一個孤單寂寞的夜晚支撐他的力量,是曾經在彼此身上留下傷痕,如今卻以愛意取代的存在。
就像現在。
三井揉著眼睛從走廊朝自己走來,臉上身上都帶著朦朧睡意。
「良田?」他說,「你在做什麼。」
良田。
宮城想。
三井在他們交往進入第五年的時候忽然決定改用名字稱呼他。叫宮城多生疏啊,都是這種關係了,良田也用名字叫我吧。
他花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從三井學長改口。壽。他說出這個字的時候感覺耳尖發熱。
明明在美國叫隊友名字都叫得挺順啊,三井調侃道,怎麼,我難道比不上他們?
你當然比不上。宮城哼一聲,捏著三井的膝蓋,順著肌肉紋理輕輕往下按。三井只覺得有些什麼順著戀人的指頭遭到撩撥,當宮城斜斜笑著吻上來時忙著接應以至於忽略了那句清淺到幾乎像是換氣的「你比他們都要更好。」
「沒什麼,喝點水而已。」宮城說,舉起手上的玻璃杯像是在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三井從身後輕輕靠上來,將腦袋窩進他肩膀和頸脖的交界,「我也要喝。」他說,卻沒打算伸手接過杯子。宮城只得將杯子送到對方嘴邊,輕輕戳了幾下嘴唇依然沒有反應,這時他才意識到對方早就又睡了過去。
搞什麼。他簡直哭笑不得。喂,壽。醒醒。他搖動三井,但掛在他肩上那人顯然累壞了。也是。他想,對方畢竟也特地從任教的學校花了將近半天時間來到沖繩。想必那些他沒參與到的準備工作也都由這傢伙處理了。到底誰才是宮城家的兒子啊。
宮城良田長長地吁了口氣,轉過身奮力將三井從廚房扛回臥室,關燈前又一次輕輕用拇指撫過柱子上那些淺淺的刻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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