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之境》3
很久以後洛基回想起這一切,還是忍不住對命運捉弄人的程度感到自嘆弗如。三女神編織出來的命運之網如此細密複雜,由東至西,從高山往海洋,奧爾羅格的意志帶領著她們一面吟唱著古老的曲調,一面將萬物的一生搓入繩結,互相纏繞攀附,形成一張巨大而遼闊的網,世間萬物的生命就此成了定局。
他還記得小的時候索爾常拉著他跑到泉水旁聽女神們唱歌,看她們用規律但不急躁的速度緩慢投梭織網,古老的曲調在山谷之間迴旋,和泉水交織在一起,浸濕了一切。
索爾老愛抓著女神們問自己的命運,年輕力壯的阿斯嘉王子一點也沒有任何對未來感到畏懼的理由,他的出生與成長都是陽光燦爛毫無陰影的,可以想見他的未來應該也是如此。女神們不會輕易透漏關於命運的一絲一毫,但索爾卻總能死皮賴臉地從她們那裡偷偷得來一些無傷大雅的線索。有關獵物,有關戰果,有關王座,「一切都在命運之中。」女神們說,而索爾嘻嘻笑,告訴洛基,這就是代表他命中註定都能擁有。
阿斯嘉的大王子對答案感到滿意,但卻不滿足於此,他伸手推推洛基,要他也問問。
洛基搖搖頭,他說,不了,沒關係。與其套出命運的註定,而後不斷順著暗示走向終點,他更傾向將未來掌握在自己手中。這可不代表他有多麼積極進取,而是,作為一直以來活在索爾陰影之下的二兒子,唯有這樣,洛基才感覺自己也將擁有與兄長同等的機會,去爭取或得到這些事物。
洛基的拒絕讓索爾的好心情稍微受到影響,他哼了一聲,沒有做出評論但洛基可以感覺得到索爾內心的腹誹。他會抱怨自己總是和他唱反調,然後會說這又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只是好玩嘛,最後會開始質疑洛基是不是因為早就知道了什麼,所以才不願意在自己面前分享。
噢,這個可悲的傻子。
洛基總是這麼想。對於索爾,他是既不屑又羨慕的,同時,在他不願意承認的那一塊上,或許羨慕的比例更多一些。幼時他羨慕索爾的外向強壯,狩獵時總能直接正面與獵物對決,後來他羨慕索爾叱吒戰場,舉起妙爾尼爾便能呼喚雷電,最後,他羨慕那閃爍著金色光芒的王座與永恆之槍都將成為索爾的一部分。
命運似乎真如索爾所言,他命中註定能擁有一切。
而這總讓洛基不由自主回憶起當他們離開泉水旁,踏上返回金宮的路程時,三女神的歌聲突然停下,整座山谷悠然寂靜,他困惑地轉過頭,只見女神們齊齊看向他,口中叨叨念著那句「一切都在命運之中。」
他停在原地,像是被這句話凍結一般無法動身。直到走在前頭的索爾發現弟弟沒有跟上便轉身叫他,洛基這才重新找回雙腿的控制權。他往前走幾步,然後又忍不住回過頭,女神們的眼神仍然緊緊盯著他,令他的心底隱約顫動。洛基後來想,自己之所以不敢探問或許便是由於自己隱約已經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但他只是沒想過不對勁的,是他的整個人生。
這使得他的所有努力都顯得可笑又幼稚,在命運的蛛網上,他們都只是等待被吞食的獵物,任何的計謀都只是徒勞,生命會隨著奧爾羅格的意志走向應走的道路,無論你如何算計謀劃,饒是詭計之神也無法抵抗屬於你的那張命運之網將你吞吃入腹。
所以殺死勞菲不是洛基原先的打算,讓阿斯嘉葬身火海也不是,愛上索爾更加不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
但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
洛基耳邊彷彿還能聽見女神們低聲吟唱的聲音。
一切都在命運之中。
一切都在命運之中。
一切都在命運之中。
三道合音成了整件事最完美的註解,可洛基憤恨難平,只因為他有多愛索爾同時就有多恨他,他的一生都活在索爾的陰影底下,做任何事都不免被拿出來與索爾比較。阿斯嘉人對於兩位王子的評價截然不同,剛開始或許不帶任何優劣,他們就只是一個外向陽光,一個沈靜文雅。一個強壯,一個纖瘦。後來兩個王子一個受人歡迎,一個孤僻古怪。一個耀眼如日,一個漆黑如夜。再更之後,所有與索爾有關的事物都是好的,而與洛基之名連在一起的,則多半成了壞事。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洛基。」有次,索爾在他故意將馬廄裡的馬都變形成鱷魚之後問他。「你明明不喜歡這樣。」
洛基坐在金宮一側的臺階上抬眼看向對方,他已經無聊了好久,奧丁給他的懲罰是禁止他進入書房,這對洛基來說可是非常嚴重的代價,但對索爾而言……反正也不痛不癢吧,他甚至不確定索爾到底識不識字。洛基心想。索爾的身上沾了草渣和短短的鬃毛,他大概可以猜出在奧丁將那些可悲的鱷魚變回馬之後,索爾這傢伙大概馬上就跑去安撫自己的愛駒了。洛基從來不懂為何要將運輸用的座騎當作朋友,成天噓寒問暖照料起居,但反正這也不是他之所以故意對那些馬惡作劇的主因,大概吧,誰知道呢,他就只是無聊而已。
「你又知道我不喜歡。」他語調不冷不熱地說,「也許我就喜歡這樣呢?」
索爾瞪著他,眉頭皺起,「你為什麼老是這樣?」
洛基的情緒被這個反問微微激起,他的回話因此帶了一些微微的怒意,「老是怎樣?」
「做些相反的事,說些相反的話。」索爾理所當然地說,「你明明不喜歡這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
「你又知道了。」洛基冷哼一聲。
「我當然知道。」索爾的語氣卻堅定宛如世界樹巨大粗壯的根,「因為你是我弟弟。」
你是我弟弟。
這句索爾老是掛在嘴邊的句子曾是洛基之所以能夠放肆做他自己的主因,就算搞砸了什麼,或做得太過火,索爾也永遠會站在他面前告訴他,沒關係,有我在,因為我是你的哥哥。語調中真誠的程度之深,有的時候就連洛基忍不住想,兄弟都是這個樣子的嗎?這樣純粹而透明,毫無芥蒂。
可惜的是後來他再也無法像兒時那樣,喜歡的東西就直率地說喜歡,討厭的事物如果能激起任何一點外在反應,則會勉強自己假裝熱愛。
裝著裝著,似乎在騙過眾人之間也逐漸騙過了自己,所有的熱愛都成了犧牲,所有的厭惡卻都成了形塑他的標籤。他看似活得自我,其實卻深陷謊言之中而不自知。
「我不是你弟弟,我從來就不是。」當他朝著索爾吼出這句話時,他感覺到自己與索爾之間那條曾經如此緊密且獨一無二的牽絆崩裂開來,像破碎的彩虹橋一樣,索爾是屬於上面的,而他,來自約頓海姆的洛基勞菲森則是永遠屬於那幽暗寒冷的冰霜大地。
如今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些過往曾經的困惑與疑問都有了解答,但洛基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的心中會像當年手執永恆之槍坐在王座上時一般,內心充滿了空虛之情。他更不明白的是,索爾又為何在得知事件真相之後,還能不斷地朝他反覆呼喊。
「你是我的弟弟。」
「回家吧。」
「因為我是你哥哥。」
「洛基。」
但那畢竟是索爾。
那個總是傻兮兮地笑,將他從書房拖出來,邀他一起在陽光底下狩獵、游泳,然後偷偷摘下金蘋果,用手掰開來將其中一半分給他,與他一同品嘗清脆甜美果實的索爾。所以這一切的發生似乎也就非常合理,畢竟套一句阿斯嘉女孩們中流傳很廣的話——誰能不愛上索爾奧丁森呢?
在經過了千百年的分合後,他由衷佩服索爾的毅力與耐心。
唯一的問題是。
洛基想。
唯一的問題是他這身醜陋且不堪的模樣。
自第一次異變以來,十數年過去,如今的他已經對此非常熟練,疼痛與不適都已能很好地被他隱藏起來,如果有不得不露面的時刻,他甚至還能用魔法將一切掩蓋,外表上看起來,他仍然是那個優雅瀟灑、行禮如儀的阿斯嘉二王子。他指揮調度,監督新阿斯嘉的各項工程。過往對他有所意見的阿斯嘉人民也因為洛基在諸神黃昏之後所做出的各項犧牲奉獻而逐漸接納了他。洛基所到之處不再是眾人眼中的麻煩,人們開始呼喊他的名字。洛基。洛基。阿斯嘉的洛基。這感覺意外得不錯,洛基心想,比起當年手握實權心中卻宛如幽谷時要好得多了。他站在新領地的高處往下看,底下的人們愉快地朝他揮手致意。星光底下燈火點點,他們見到洛基微微勾起唇角,但沒有人會看得出在那層俊美秀逸的外貌之下,一個扭曲糾結的冰霜巨人正在承受著錐心痛楚。
tbc.
喜歡這篇文章的話請幫我點選左方的拍手按鈕。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