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之境》2
隔天上午他是被刺眼陽光和房外急促的敲門聲給喚醒的。
「二王子。」侍衛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皇后請您去一趟。」
洛基疲倦地眨眨眼睛,他的脖子因為整夜不自然的姿勢所以發著疼,滿地碎片提醒了他昨夜發生了什麼。噢。該死的。他想。這真的不是夢。他是個披著阿斯嘉人外表的冰霜巨人。
他該慶幸由於自己在阿斯嘉的壞名聲,大多時候他的寢宮都不會有人隨意進出,就連奉命照料自己的隨從仕女們也僅會在他有事特意召喚之時跟他接觸,其餘時間裡,這座寢宮中通常都是他獨自一人的空間——不,偶爾還會有索爾,他不合時宜地想,索爾總是大咧咧地闖進來,絲毫不顧洛基可能正在讀書或者練習魔法,扯著他的手臂就要自己跟著他去外頭打獵玩耍。洛基懷念那樣的生活,他們都還離王位很遠的時候,生活裡只有純粹的快樂,就連惡作劇都顯得可愛,不像後來,洛基自己都不確定是什麼時候開始,那些猛然的暗算攻擊都帶上了點真正的殺意。
如今索爾已不是威脅,奧丁也陷入沉睡,按理說現在本該是他最得意張揚的時刻才對。王位近在眼前,阿斯嘉的一切都將被他握在手中,但洛基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畢竟,阿斯嘉人怎麼可能會接受一個冰霜巨人接手他們的國家?他若以這身面貌出現在眾人面前,就算是洛基——惡作劇之神——也難以做出合理解釋。他苦笑一聲,視線望向破碎的鏡子,做好了即將再次見到地獄的心理準備。
然而當視線聚焦,洛基卻驚愕地發現破碎鏡面上反射出的人影不再是那個灰藍色的怪物,而是他使用(或者該說,假冒)了長達一千多年的面貌——修長削瘦的阿斯嘉人。只是比過去看起來更蒼白、更疲倦、更抑鬱了一些而已。
洛基抬起手臂反覆查看,冰霜巨人的灰藍膚色完全隱沒在了阿斯嘉人象牙色的肌膚底下,那些醜陋的印痕也消失無蹤,甚至連一絲青筋也沒留下。他的額角恢復平滑,一頭烏黑長髮披散在肩膀上,只有血紅的雙眼因為缺乏安穩睡眠而仍然泛著一些血絲。
「二王子?」門外的侍衛見洛基沒有回應又喚了一聲。
洛基怕他直接闖入,連忙抓著床柱站起來,不顧痠疼的四肢,舉起手掌在瞬間施放出魔法使一切恢復原狀。他替自己換上嶄新的衣物,站在鏡子前確認沒有任何地方不對勁後,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將那頂頭盔戴上。
他跟著侍衛來到奧丁寢宮,阿斯嘉的王安靜地躺在床鋪上,身周漂浮著一層淡淡的金光。母親見他來了,便要他過去,語氣一如既往溫柔如波,問他吃過了沒,昨晚睡得怎麼樣。
洛基想,還能怎麼樣呢?在知道了自己出身敵人的國度之後,她難道期待自己還能和過去一樣,當那個只是偶爾做點無傷大雅的小惡作劇,跟在父親與兄長身旁,期待終有一日能夠為阿斯嘉貢獻力量的二王子?
但弗麗嘉看向他的目光是如此柔軟,這讓洛基無法惡言相頂。他痛恨自己的無用,面前的女子明明也並不是自己真正的母親,可一千多年來在這廣大皇宮內真心對他的人不多,偏偏弗麗嘉就是其中最好的一個。
「洛基⋯⋯」弗麗嘉喊著他的名字,伸出手來輕碰洛基的手臂。
溫暖體溫傳遞過來,洛基下意識甩開,卻在下一秒驚愕地與同樣受到驚嚇的弗麗嘉對上視線。母親的手還半舉在空中,像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竟然遭到疼愛的小兒子拒絕。
事實上他也捨不得甩開,那畢竟是來自母親的碰觸,是從小最能安撫他的一切不安和痛苦的事物。可同時洛基卻也諷刺地想,母親不知道知不知曉,她現在正在碰的這條手臂的真實面貌有多醜陋。
洛基撇開視線,眼角餘光見到弗麗嘉幾秒後終於緩慢將手臂收回,然後靠在床沿,就在奧丁的身側。
「你父王、」弗麗嘉說。
洛基忍不住看向奧丁,冷哼一聲,「父王?我可不記得自己跟他有任何關係。」
他沒能管住自己的舌頭,話一說出口他就想咬舌自盡,弗麗嘉的表情令他心碎,但他隨後又想,這是實話,自己確實跟對方沒有血緣關係。
弗麗嘉的表情不能更抱歉,她撥了撥奧丁垂下的頭髮,斂著目光說,「你父親、奧丁、他只是不希望你感覺跟別人不一樣。」
洛基聞言笑了出來,「顯然在這方面我受到他很大的影響,不是嗎?謊言與惡作劇之神?或許這個稱號應該請他拿回去自己用著,也遠比冠在我身上要來得好得多。」
「別這樣,洛基。」弗麗嘉輕聲說,「這些年來他確實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當然了,我也是,你是我們的兒子,洛基,毋庸置疑。」
這番話令洛基胃底泛上一股酸楚,昨夜那股反胃的感覺再度湧上,他強壓下情緒以免在弗麗嘉面前恢復冰霜巨人的模樣——想到這他又忍不住要笑,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是下意識想當母親的好兒子。
洛基站起身,他甩了甩身上的披風,從上而下看著躺在床上的奧丁,問,「他會醒來嗎?」
「會的,只不過這次的沉睡來得太過突然,我們什麼準備也還沒做,而且索爾、」弗麗嘉突然收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洛基輕哼一聲,「索爾,索爾那蠢貨如今已經不再是阿斯嘉的繼承人。」
弗麗嘉跟著站了起來,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洛基擺正頭盔。洛基沒有抵抗,站在那兒讓母親整理儀容,就像兒時那樣親密。但他可以很明顯感覺到什麼都跟以前不一樣了。或至少,在他眼中什麼都不可能一樣了。
他手握權杖,坐在金宮最顯眼的王座上俯瞰著遼闊國土,卻一點也不為此感到興奮。他以為自己應該要快樂的,畢竟這是他一直以來最大的心願,不是嗎?成為阿斯嘉的國王,證明自己做得到,並且能夠做得比索爾更好。可如今輝煌金宮除了自己之外再無他人,再怎麼燦爛也都只剩下空殼而已。他感到無比煩躁,對於奧丁,對於索爾,對於那些表面上對他宣示效忠,實際上,眼神卻完全透露出遲疑與不屑的大臣下屬們,更是難以忍受。
他砸毀物品,割破床蔓,所有能夠拿來出氣的物品幾乎無一倖免。但心中那股無以名狀的怒意卻沒有絲毫減少的跡象。更令他恐慌的,則是他的身體開始在每天太陽落下,月亮升起之時,褪去作為阿斯嘉人的外表,展現出冰霜巨人的那一面。
在月光下他一次又一次感覺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巨浪般湧上來,他眼見自己奶油色的肌膚漸漸泛起藍光,原先平滑柔嫩的雙臂充滿闇黑突起,像一張巨大的符咒爬滿全身。而這確實是個詛咒,洛基想,他的手指狠狠揪著床單,就像是要把指甲掐斷一樣,但在灰藍肌膚底下根本看不出一點血色。他喘息著讓自己靠在柔軟枕頭上,看向床邊那面立鏡——他現在已經不再用魔法爆破它了,但那並不代表他已經能夠接受自己醜陋的樣貌,只是單純覺得清晨還得恢復原狀實在太過惱人而已。
鏡中的他逐漸轉化,從阿斯嘉人變成了冰霜巨人,刺骨寒意在犄角從額上突出時終於稍微平息下來。他正才又能夠安穩地呼吸。轉化的過程雖然已不像第一次發生時那樣駭人,但洛基想,自己永遠不可能真正習慣,無論是這個感受,或者是這個樣貌。他轉過頭,避開鏡中的畫面,瞪著帷幕大床的天花板看,但鏡中自己渾身暗藍的模樣卻揮之不去,就連閉上了眼睛也仍然不放過他,深深烙印在眼角一隅。
他猛地睜開血紅雙眼。
某種決心顯露在凜然目光之中。
第二次前往約頓海姆時,他的心境已經與前次完全不同。他踏上冰封的土地,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強風,走在荒涼貧脊的岩石表面上時,他想,和阿斯嘉那樣豐饒的國度比較起來,自己果真還是比較像是約頓海姆的人吶。他們都一樣空無,一樣匱乏,一樣是塊無人願意探訪的焦土。
他立起領子逆風行走,不需要任何導航指引便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裡。意識到這件事時他的心情複雜,但在這樣的狀況之下不可否認也減少了不少麻煩。
勞菲的洞穴在群山深處,狂風在陡峭山壁之間沒有規律地吹拂令他的頭髮不斷飛舞,遮掩住他的視線,使他差一點沒發現山洞的入口。但洛基沒有錯過幽暗山谷中的任何一點動靜。幾個冰霜巨人守在洞口,筆直長矛尖端反射著冷冽寒光,可洛基絲毫沒有把他們放在眼中。他直接往前走,一點都不像是要單槍匹馬深入敵營的樣子,巨人們顯然沒有預料到有個阿斯嘉人會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出現,腰桿挺直,步伐優雅,臉上一點懼色也沒有。洛基就這麼往山洞內前進,直到眼前出現一道高大的灰藍身影。
「阿斯嘉的二王子,真是意外。」勞菲看著他,語調冷淡地說。「說吧,你特地前來的目的是什麼,奧丁森。」
洛基看向對方,從他的語氣和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神中,他幾乎確定勞菲不知道面前的這個阿斯嘉人其實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在心底輕輕笑了一聲。畢竟,對勞菲來說,那個殘缺的不良品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經被捨棄,幼小的嬰兒不可能獨自存活,他又怎麼可能料想得到宿敵竟會將敵人之子帶回照料。
想到這裡,洛基的心中就像有千百頭巨象踏過,但他當然不會讓任何人發現,他可是謊言與惡作劇之神,就算是偽造的,這一千多年來他也偽造出了一番心得。
他走上前,靈巧的銀舌頭鼓動起來,一個極其巧妙的計畫便浮上了檯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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