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歩き出した夏》
「……良田……」
他隱約聽見熟悉嗓音。
「……良田,醒醒……」
他很睏,但那個聲音似乎沒有打算要停。
好吵啊……宮城良田一面想一面掙扎著睜開眼睛,花了幾秒鐘時間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環繞在自己腰間的扣環式安全帶、對孩子而言也不算寬大的座位、淺白色的狹長空間、耳邊不間斷的低頻器械運作聲響。啊,對了,是飛機。可是……他不記得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知道自己仍然睏得厲害,意識朦朧眼皮沈重。
「良田。」
那個聲音又在叫他了。
帶著一些起床氣,他不悅地朝打擾源轉過頭,隔著一隻扶手,宮城宗太的臉出現在眼前。兄長盯著他看的樣子像是盯著他好一陣子了,眼神裡似乎帶著一些其他的什麼。他沒見過這樣的哥哥,然而卻也說不出哪裡奇怪,只好先發洩睡眠被打斷的怒意。
「做什麼啦。」他沒好氣地開口。
面對幼弟毫無邏輯的脾氣宮城宗太卻表現得一點也不介意,只是微笑著抬手指了指他身旁闔上的窗板,「要降落了,把窗子打開吧。」
作為一名離島居民,宮城良田在相當小的時候就已經有搭乘飛機的經驗。去本島玩、拜訪親戚、體育會時拿到跑步比賽第一名,父母問他想要什麼作為禮物,他便要求要去東京吃那時島上還沒有的國際連鎖速食店。飛機這種交通工具對他而言並不陌生,搭乘的規定也十分清楚,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此時的他心底卻隱約覺得不安。
巨大機體航行空中,少了點腳踏實地的安定,氣流晃動,他的心跟著上下擺盪。窗板關著,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
「把窗打開。」宗太又說了一次。
宮城良田抬起手,伸向窗板的動作卻遲疑起來。他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緊閉的窗板將那些未知阻擋在外,他感覺安全。
可是宗太還在看著他,「你得把窗打開,良田,這樣你才看得出去,別人才看得進來。」哥哥的話傳進他耳裡,卻完全沒能說服他繼續動作。飛機晃得更厲害了,金屬機體發出轟隆巨響,就好像外面有什麼東西在攻擊一樣。不要。不要。他閉上眼睛在座位上縮起身子,感覺整個人隨著機身被上下拋動。頭上的指示面板發出警告音。登登。我們即將經過一連串不穩定的氣流。機長的聲音聽起來和宗太好像。登登。你得把窗戶打開才行。登登。飛機即將降落,請乘客回到座位上。登登。
巨大震動彷彿從飛機深處傳遞而來,他握緊了扶手等待衝擊過去。
「宮城?」
然後他睜開眼睛,身邊沒有兄長的身影,三井壽坐在原先宮城宗太的位置上,朝他露出燦爛笑容。「我們到了。」他愉快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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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霸機場大門打開的同時,屬於南國那股特有的、帶著水氣的褥濕熱風迎面朝他們吹來。
「都幾月了天氣還這麼好,不愧是沖繩。」三井抬頭,天空中艷陽高照,他不得不用手掌擋去光線,瞇起眼睛感受在都市裡難得能夠見著的日光浴。宮城走在他後頭,同樣用手遮著額頭。故鄉用熟悉的方式迎接他的到來,彷彿在說著歡迎回家。回家。宮城想。有點不確定在這個搬離小島即將邁進第六年的時刻,還能不能稱這裡為家。
對於沖繩他一直有著複雜情感。他在這裡出生、長大。在這裡說出人生的第一個音節、踩出人生的第一個腳印、打了人生的第一場球。接著也在這裡失去第一位家人,然後是第二位。
他想起方才在飛機上的夢,山王戰後他終於突破多年以來的心結,宗太如今已經不再是他人生中不能觸及的部分,儘管還是遺憾,回憶起來卻只剩下溫暖的部分。像剛剛那樣詭異的情節可說是久違了——宮城決定將它歸咎在三井身上。
之所以有了這場旅行,起因於這段沒頭沒尾的對話。
「喂,宮城,」三井一面拿毛巾擦汗,一面轉過頭對他說話,「因為練習賽,害我沒能去參加畢業旅行。」
被叫住那人沒停下收拾包包的動作,隨口回應,「蛤?所以?」
「……所以你欠我一場。」然後他聽見三井這麼說。
彼時秋季的國民體育大會剛剛結束,儘管是以縣為單位的對抗賽,神奈川隊除了他們湘北高中之外還包含更多強校選手。但新上任的籃球隊長依舊沒有鬆懈,將練習時程排得密密麻麻,尤其是決定將未來賭在大學推薦的三井,除去上課、吃飯、睡覺的時間之外,訓練清單可說是要多滿有多滿。
辛勤練習帶來豐厚成果,神奈川隊贏了,雖然沒有贏到最後,但已足夠令一隻新隊伍建立起自信。
宮城鬆了口氣,腦子裡已經開始思考冬季選拔賽的事情。
那時他以為三井說的是籃球。於是隨口便答應了。等到三井壽某天練習後興沖沖地跟他要資料,他才意識到,對方說的不是一場球,而是一場旅行。「三井學長,這樣不會太誇張了嗎?」他不可置信地問,「沒比你安排的訓練清單誇張吧?」三井雙手叉腰,理由說得理直氣壯,宮城竟找不到可以反駁的破口。
於是事情就成了現在這樣,他和三井站在那霸機場外,準備展開三天兩夜的沖繩旅行。
說實話,今天早上宮城從家裡出發之前,多少還是想過找個理由取消的可能性。也不是刻意要放對方鴿子,或是不重視與三井之間的約定——或許是因為太重視了也說不定——他想。山王戰後他與三井之間就瀰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氣氛,本以為那只是共同經歷挑戰所引發的錯覺,過一陣子就會消失,他們也會回到單純學長學弟、打球玩鬧、在場上和花道一起耍白痴的關係。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他越發發現自己的目光集中在對方身上。三井打球的樣子很好看,三分球的射出角度是完美的拋物線,一個數學總在不及格邊緣的人怎麼可以計算得如此精準?果然還是天生的才華吧。他開始注意到三井在球場上之外的事情,包裡隨時會備著的蛋白棒、無聊的時候會在計算紙上畫打著球的小人、走路的時候會刻意避開長在磁磚縫隙之間的小花小草。啊,原來那個在場上即使累到氣喘吁吁還是會努力舉起手的三井學長還有這樣的一面。啊,總覺得,有點改觀了。
漸漸地,他再也沒辦法用原本的眼光注視對方。
三井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全都被他這優秀控球後衛的眼睛捕捉。也因此,他不得不注意到三井對自己的態度似乎也有了不小的轉變。
畢竟是隊長與副隊長的關係,本來就比其他隊員有了更長的相處時間。三井總會在漫長會議後拉著他去吃飯、練球後一屁股坐在他身邊,明明自己手一伸就拿得到水,卻硬要他幫忙遞、沒有練習的日子也找著理由要他一起去車站附近的運動用品店。一次又一次,等到他注意到時,三井已經站得離自己很近很近,幾乎要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衣物柔軟精味道的程度。
誤會吧?他曾經也這麼想過。他們都是男的,除去籃球隊之外就是普通的學長學弟,甚至還是認認真真打過兩場架的關係。然而注意到自己對對方與日俱增的情感時,他更確定了對方對自己勢必也是同樣的意思。
三井大概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意,於是賽場上的得分能手也開始對他發起猛攻。這本該是好事一件,可能?也許?宮城不太確定。但從安娜沈迷的少女漫畫中不難看出,對彼此有意的兩人若能擺脫現狀更進一步成為互通心思的情侶,那便是所謂的美好結局。他想,現在他與三井或許正是處在這樣的狀態之下。明明是學長,卻成天在二年級的教室晃,就連同班同學們都開始起鬨道,良田,三年級的三井是不是在追你啊。
「什麼?有人在叫我?」大概是聽到自己的名字,三井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帶著爽朗笑容朝著同學們點頭,說,「喔,對、」
「怎麼可能,開什麼玩笑。」宮城急急地插話,接著轉頭就對三井說道,「三井學長,你真的這麼閒的話,不如去幫我買瓶牛奶吧。」
話說到一半被打斷,三井倒也不太介意,他笑著揮手離開,下一節下課時還真的帶了牛奶過來。
這樣的事情發生太多次,教室裡、校門前、球場邊,就算原先宮城還有半點對自己的推測有所疑慮,在三井這樣幾乎稱得上是光明正大毫無遮掩的態度下,所有的不確定都有了結論。三井喜歡他。無庸置疑。但是他呢?他自己又是怎麼想的。他當然不討厭三井,但是若說是否要與他更進一步,宮城卻不是那麼肯定了。於是他一次又一次打斷,岔開,逃避,永遠將話題轉到別的東西上。
壞人好事的傢伙會被馬踢,但破壞自己好事的呢?宮城想,可能就連馬都不忍心踢。
但是,為什麼不呢?他問自己。這些日子以來,他親眼看著三井洗心革面,從終日漫無目的放棄自我的小混混改頭換面成為了球場上最努力的得分能手。三井說到做到,不愧對自己炎之男的封號,一掃兩年來的陰暗,耀眼奪目到幾乎讓他無法直視。
他望向被陽光描繪出高䠷身形的男人——三井在此刻回過頭來,眼神與他相會,朝他露出燦爛笑容,「宮城!」他朝他招手,「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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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走,其實是宮城騎著摩托車,後頭載著三井。
「身為前不良居然不會騎車?」宮城半開玩笑半嘲諷地說,「現在的小混混要求都這麼低了嗎?」
「少囉唆。」三井的聲音從後頭傳來,大概是由於現在移動方式和性命掌握在他人的手上,連反駁聽起來都比平時來得沒有底氣。
宮城哼了哼,也沒針對這點繼續說些什麼。三井的身子貼在他的背後,纖長雙臂環過他的腰,手掌交握在他的肚臍附近。他感覺燥熱,卻知道那並不完全是因為沖繩的艷陽。
摩托車奔馳在公路上,當年離開時他年紀尚小,往來移動全靠父母接送或大眾交通,如今難得擁有交通工具感覺倒也新奇。三井沒有規劃什麼行程,將一切交給宮城,去哪裡、吃什麼,他都無所謂。「就只是想來看看。」他說。
宮城不懂有什麼好看,但還是帶他在市區幾個旅人必去的景點停留。首里城、波上宮,再往下一點便是波之上海灘。三井興致勃勃參拜,掏了鈔票就要去買御守。宮城站在旁邊等他,想起父親過去出海前也總會來這裡祈求航行順利、漁業豐收。
事情過了這麼久,他第一次回到神明面前,闔上雙掌,靜靜地鞠了躬。
三井回來時手裡握著兩個東西,他將一個遞向宮城,「合格御守。」他說。「沒有專門保佑打贏比賽的,只好將就一點。」
宮城接過御守,笑了笑,說,「怎麼看你都更需要學業御守吧,三井學長。」
三井聳聳肩說,與其現在才在祈求學業有奇蹟般飛越似的進步,他一定會拿到推薦資格,這才是他努力這麼久的目標。
「永不放棄的男人。」宮城說。
「永不放棄的男人。」三井跟著重複一遍。
午餐是國際通上的沖繩麵,阿古豬熬煮成的湯頭口味一絕,老闆娘見他們兩個大男生,其中一人身材還如此高大,又送了盤煎餃說是要給他們加餐。三井張大眼睛一面道謝一面稱讚老闆娘手藝好人又漂亮,惹得對方雙頰浮出淺淺紅暈,喜孜孜地差點沒把他們的桌子擺滿贈送的小菜。
宮城夾起一串晶瑩的海葡萄塞進嘴裡,心裡沒說出口的,是三井這傢伙果然對自己處處留情的舉動毫無自覺。
畢竟是那樣隨隨便便就能向路邊的孩子輕易搭話的類型……他忽然覺得有些嘔氣,卻搞不懂是對三井還是對自己。
吃飽喝足,再度騎上租來的小摩托車,三井說想看海,於是他們便往離島而去。
跨海大橋架在水面上,像一支筆直的箭。宮城回憶起幾個月前在隧道裡見到的幻影,卻是不自覺放慢了車速。來到橋的中途時,三井在他身後發出讚嘆,海像被劈開一樣,他們飛馳在正中間,涼爽的風迎面吹來,將夏末秋初的酷暑全都甩在腦後。
離島的氣氛又和市區不太一樣,少了煙火氣,更多的是沒有經過人工雕琢痕跡的大自然。不久後宮城將車停下,示意三井沿著觀景平台一路往前走。時間接近傍晚,陽光已沒有中午那樣烈,海面反射著粼粼波光,像寶石一樣。他想起兒時和家人在這裡散步的情景,父親握著他的手,母親抱著剛出生沒多久的安娜走在旁邊,而才加入兒童籃球隊沒多久的宗太則是一馬當先跑在最前面。
宮城垂著腦袋盯著腳邊木棧板上的砂礫,想著如今這樣懷念的畫面已經不復存在,沒想到才剛抬起頭,就見到走在他前方不遠處的三井正放慢腳步回頭看他是否跟了上來。
「宮城。」他在夕陽餘暉下朝自己開口,宮城就有些後悔帶了三井來這裡。下意識到了熟悉的地方,卻忽略了這裡同樣作為沖繩著名的落日景點,海岸線上滿是一對一對的情侶。男男女女互相依偎,盯著遠方橘紅的夕陽,臉上滿是愉悅笑意。
本該浪漫的,但他們兩個身處之間就忽然有些尷尬了。
宮城雙手跨在欄杆上,視線死死盯著海面瞧。他能感覺到三井不著痕跡地往自己這邊靠,身上那股好聞的氣味又順著風吹進他的鼻腔。該死。三井轉頭看他,瞳孔反射著陽光與海水,還有他自己,宮城想。三井的眼裡全是自己。然後那對薄而紅潤的嘴唇輕啟。
啊。不妙。
他大概猜得出三井要說什麼。
還能說什麼呢?在這樣的狀況下。
三井的毅力不只展現在籃球之上,同時也展現在一切他想要追求的事物上。被人重視的感覺很好,宮城必須承認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覺得自己還有資格得到這樣寶貴的眼光。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現在的三井壽都好到讓他幾乎就要鬆口,說,可以啊,三井學長,我們在一起吧。
然而、然而……
就像過去幾個月以來他所做的一樣,宮城良田再度搶先開口,帶開了話題。
「啊對了,晚餐要吃什麼?我知道有個家庭餐廳很不錯喔,離我們的旅館很近。」
三井一愣,眼神微乎其微的暗了暗,旋即馬上恢復平常的模樣。
「……喔,好呀,」他說,語調一如以往爽朗。但宮城注意到他的手從原先朝自己的方向伸來反方向退回,最終抱著胸同他一起望著已經完全把太陽吞掉的海面,彷彿他們之間那些懸而未決的情緒和問題也能就這樣輕易被吞噬消失。
前往旅館的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
宮城沈默地駕駛,在故鄉的小路裡移動。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遠方飄來厚重的雲,看來就快要下雨。氣象不是這麼說的。宮城想。但他又有什麼立場去質疑大自然,尤其當他自己也如此陰晴不定。
餐廳確實就在旅館的附近,他們放了行李,便直接走路過去。
和藹中年老闆夫妻在他們推門進入後上前招呼,見到宮城便輕輕「哎呀」了一聲。宮城點點頭,說了句好久不見。
「你認識?」三井入座後問道。
「……算是,」宮城猶豫幾秒後一面看菜單一面說,「以前和他們家的小兒子讀同一個小學。你吃苦瓜嗎?三井學長。」
三井聳聳肩不置可否,宮城便把這當作一切隨他的意思。
對行程和菜色毫不關心的三井卻對他很感興趣。三井一面吃著傳統沖繩菜一面稱讚,同時不斷企圖從宮城口中撬出任何和他有關的資訊。他的過去,他的回憶,他的那些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的、隱藏在最深處形成宮城良田這個人的歷史軌跡。
三井壽作為一名外線射手,如今卻試圖闖進宮城良田心裡的禁區。
而大概是環境使然,他變得比平時更纏人,一副「在這裡當然是要聊這些吧不然要聊什麼」的態度。宮城當然隱約有察覺到三井之所以選擇沖繩作為目的地的原因。任誰都是這樣的吧?希望能夠知道更多喜歡的人的事情,他的心情他的喜好,他的那些不為人知只與你分享的資訊和秘密。但偏偏他是如此優秀的控球後衛,在三井以為自己即將得分的同時將他的球劫走,不讓他踏入籃下一步,防守滴水不漏。就算他心裡清楚,三井不是對手,三井是和自己站在同一邊的隊友,是值得信賴的前輩,是能夠不必張口就接住他傳過去的球的夥伴。
三井是……
三井是……
他的思緒一片混亂,某部分的自己催促著要他動作起來,你喜歡他吧,不是嗎?但另一部分的自己又是如此害怕。害怕什麼呢?他說不出來,只是下意識和過去一樣封閉自己,逃避一切可能的傷害。
傷害。他想。
八年前那場意外深深影響了自己。對宗太和母親的內疚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裡是他無法言說的痛,好不容易費盡力氣才終於有所釋懷。若是漫畫情節,接下來他的人生就一帆風順了吧,但很顯然,生命是更複雜難解的謎題,而他還梳理不出任何一點頭緒。
他對三井感到抱歉,同時也對自己感到抱歉。
「想得到幸福」,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個願望怎麼就如此困難呢?無法裝作若無其事,無法視而不見,同時也無法阻止鄰桌的談話聲傳入耳中—--
「說起來,大概快完蛋了。」帶著醉意的男音說。「沖繩的籃球。」
「啊,確實。」坐在他對面,稍微沒那麼醉的男人接著說。「現在的孩子不太行啊。」
宮城轉過頭,隔了幾秒才回想起來對方似乎是當年在兒童籃球隊打球時常常出現在場邊的人。或許是協會理事或幹部,他不太確定。對方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這裡有個曾經在沖繩打籃球的孩子,繼續高談闊論著,批評現在的小孩軟弱無力,禁不起訓練,一點也沒有過去沖繩男兒應該有的樣子。
三井皺了皺眉,看起來一副想過去和對方理論的樣子。宮城在桌底下踢了踢他的腳,搖搖頭,要他別惹事。
「要不是那場意外,本來還以為我們終於能出一個全國水準的球員了。」醉漢提高音量,「那個孩子,真是可惜了。」
「意外?啊,你說那個七號對吧。」男人說,接著嘆口氣,「誰能想到宮城家居然有兩個男人死在海上,確實可惜了啊。」
宮城注意到三井朝他射來好奇的目光,但那個時候他已經顧不上其他。一股強烈反胃感湧上,他掩著嘴發出乾嘔。太糟糕了,他想,早知道就隨便在便利商店買點東西吃就好,反正三井學長怎麼樣都可以。他到底在做什麼,哪裡來的勇氣以為自己已經不再介意。三井見他臉色不對,問他還好嗎?而當對方一問,宮城就又硬是把情緒壓了下去。他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告訴對方,沒事,走吧。
踏出餐廳的時候天空下起了雨。
宮城猶豫著該就這樣埋頭跑回旅館還是稍等一會賭它會不會停。
而跟在他後面的三井卻在這時候說話了。
「剛剛他們說的那個宮城……」
不要問。
不要問。
宮城良田在心底尖叫。
「是你的誰嗎?」
但三井壽還是問出口了。
「……和三井學長沒有關係。」他冷冷地說,頭也沒回。
「怎麼會沒有關係。」三井繼續追問,「我只是想關心。」
「不必。」
「宮城!」
三井的音量逐漸高起來,宮城知道那是因為自己過於冷淡的回應。他不是故意要將三井拒於門外,也不是故意擺出如此高的姿態。只是,在這個就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時刻,他實在沒有餘力去顧慮另一個人的感受。
他需要時間跟空間,但三井像在球場上一樣緊迫盯人的跟著他,逼他交出球,將那些情緒說出口。
「我說了我沒事。」
「你看起來可不像是沒事的樣子,」三井顯然沒有要放過他,「就這麼不願意讓我知道嗎?」
三井的話語和表情讓宮城一愣,啊,原來對方是這樣想的嗎?他那些說不出口的,在三井眼裡都是故意,都是疏離。他忍不住笑出來,冷靜到連自己都驚訝的程度。
「三井學長,你總是這個樣子呢。」
他說。
無論是中學第一次見面時,還是之後再度於湘北高中重逢,三井一直都是這麼擅自闖進他的生活之中。他又何嘗沒有被吸引呢。那樣完美的三分球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見到。重新站穩腳步的三井壽活得如此坦承、如此直率,完完全全將自己攤在陽光底下,一點也不見恐懼。直到現在宮城才意識到,他是多麽羨慕對方。
「你什麼意思。」三井問。
宮城避開他的眼神,轉身想走,但三井不讓他走,那雙不久前才在夕陽下朝著自已伸過來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將他強硬地轉回來。宮城眉頭都還沒皺,三井就彷彿被嚇到一般鬆了手。
「抱歉。」他倒退兩步,「我不是、」
不是什麼?宮城想。不是想揍我,不是想吵架、不是想質問他為什麼不肯接受自己,是嗎?啊,這真的是……
「煩死人了。」他最後只是這麼說,將三井留在原地,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自體育館的衝突之後,這或許稱得上是他們吵得最兇的一次。
宮城回到旅館,將自己裹進布團中,厚重棉被像是一個巨大的繭將他緊緊包住,他感覺安心,縮在牆角不必面對外界也令他鬆口氣。
好一陣子後大門傳來動靜,大概是三井回來了。他沒有轉頭查看,只聽見對方的腳步聲來到他身邊,停頓幾秒後,沒有開口朝他搭話接著又逐漸遠離。
這樣也好。宮城閉上眼睛自嘲地想。至少這樣他就不用再假裝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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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發覺自己身處兒時的屋裡。
更具體一點來說,是客房的櫥櫃裡。
沖繩傳統的紅瓦屋有著和都市水泥建築完全不同的氣味,帶著淡淡海洋鹹氣。櫃子靠內側的部分沒有刻意加裝木板,珊瑚礁石建成的外牆磕在他的膝蓋上留下些微刺痛。
他將自己蜷縮地更小一些,仗著體型優勢,他總是能夠躲在屋子裡這些窄小的縫隙中。
屋裡很靜,儘管如此他還是努力放輕呼吸,不發出任何聲響。
他一向擅長捉迷藏,只要他願意,就連宗太都不一定能發覺他藏在哪裡。
秘訣是什麼?附近的孩子這麼問,良田為什麼這麼會躲?
宮城偏過頭想了想,說,只要想著絕對不要被找到就可以了。
什麼嘛!我們也都不想被找到啊!這個答案顯然沒有滿足眾人的好奇,大家一轟而散,開始玩起了別的東西。
宮城站在原地,看著所有人的背影,接著低下頭望向自己的手心。可是,他想,我說的是真的,只要想著絕對不要被找到,就可以了。
他躺在櫥櫃裡,閉上眼睛,心裡想著,不要被人找到,不要被人找到,不要被人找到。
屋裡很靜,沒有一絲聲音。
就連平常偶爾聽得到的、貓咪跳過屋瓦的聲響也沒有。
本來應該很安心的,這可是他擅長的事物,躲藏在隱密的暗處,誰都找不到的地方。緊閉的門扉是安全的證明,暴露即是危機,也是風險,一個人待到最後就是贏家。
可是,當時間不斷過去,四周依然毫無動靜,饒是如此精通躲藏的宮城良田也開始感到有些緊張。外頭有人嗎?他想,會不會大家都已經忘記還有他在這裡,全都已經跑去別的地方了。外頭有人嗎?他忍不住想推開櫥櫃的門,但才剛伸出手,卻又遲疑地停下。
暴露是危機也是風險,他之所以能夠成為捉迷藏的最終贏家正是因為能夠耐得住一個人待在狹小空間裡的孤獨和寂寞,不是嗎?
可是。
他將頭埋在膝蓋之間,縮得小到不能再小。珊瑚礁岩的粗礪表面摩擦著他的肌膚,好安靜,好冷清,好死寂,好……
好想被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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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天才半亮,身上的棉被牢牢將自己裹成一顆球,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面對著白色牆壁,朦朧之間宮城回想起昨天那些離奇的夢。
說起來,自從來到沖繩之後,做的夢境全和童年有關。宗太也好,捉迷藏也好,都是已經好多年沒有夢到的事了。果然是因為環境影響嗎?
……還是不該來的吧。
好端端的一場旅行結果搞成這樣。
宮城翻過身,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有著另一個棉被構成的小山丘。三井面朝著自己熟睡著,嘴唇微微張開卻安靜得很——和清醒時完全兩個樣。宮城忍不住腹誹。他當然也想起了晚飯後那場爭吵,現在回憶起來自己確實有點反應過度了。三井說的不無道理,若立場相反,三井的狀態明顯不對,但對方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透露,還說出不關你的事這種話來,他大概也無法接受。畢竟在意識到雙方的心意之前,他們都是夥伴、是隊友、是會在意彼此心情的關係——普通朋友也會這樣吧?但他卻因為自己毫無邏輯的煩躁將他們兩人之間變成了一場僵局。
可這也不能完全怪他吧。宮城皺起眉想。都說了沒事還不斷追問,一點也不懂得察言觀色。明明在場上是能看都不看就接住他的傳球的人,怎麼會一離開球場就不長眼成這樣。
就好像聽見他腦海裡的暗罵一樣,那座由三井構成的小山丘動了一下,宮城連忙瞇起眼睛裝睡,並在心底吐槽自己這莫名其妙下意識做出的反射動作——躲什麼啊,他又沒做錯什麼。但三井沒有醒,他只是輕哼一聲,接著就翻身往另一側倒去。宮城小心翼翼確認幾秒後才又睜開眼睛,見著對方因為睡姿而微微翹起幾根頭髮的後腦勺,心裡一股氣又莫名升起,什麼啊,睡得這麼舒服,難道覺得苦惱的只有自己嗎?
或許是吧。他想。
宮城良田又何嘗不清楚自己的性格彆扭,小時候這個樣子還稱得上可愛,宗太總會笑著揉他的頭,說,想要什麼東西就說出來啊。那個時候他一邊毫無成效阻止兄長在他腦袋上肆虐的手,一邊想著,等他長大了,跟宗太一樣高的時候,無論喜歡的零食放在超市架上多高的地方,他都拿得到。然而隨著年齡增長,身材抽高的同時心裡那些彎彎繞繞似乎也跟著多了起來。從小就擅長的捉迷藏成了他自己一個人的遊戲,將所有情緒和想法全都關在最深處。
想要的東西是只要說出來就能得到的嗎?若能這麼簡單那就好了。
他盯著旅館灰白色的天花板看,窗外光線逐漸明亮起來,他聽見幾個短而尖銳的叫聲,往外一看,樹影中某個小小的東西搖搖晃晃穿梭著跑過。小小的生物一晃而過,宮城只瞥見牠橘紅色的喙一閃而過旋即消失在另一側的石牆之後。
他想起小學時的暑期自由研究。大概是他二年級的時候吧,宗太告訴他,每天在家裡看牽牛花多沒意思,既然要生物觀察,那當然得找一些更有趣的。有趣的?良田問。像是什麼?宗太搔了搔下巴,說,當然是一些只有沖繩才有的東西。
那時的他只知道沖繩沒有什麼,沖繩沒有百貨公司,沒有麥當勞也沒有巨大的遊樂園。至於什麼是只有沖繩才有的,他可一點也不在乎。宗太搖搖頭,說那怎麼行,我們一起去找,然後拖著良田就要出門。
母親叮囑他們注意安全,沒有大人在的時候絕對不可以下到海裡。宗太答應的回覆都還沒進到母親耳裡,載著他們的腳踏車就已經朝著馬路盡頭直奔而去。
說要找,其實宮城良田也不知道要找些什麼。山裡的步道有些溼滑,他抓著一旁纜繩慢慢前進。宗太走在他前面,時不時翻翻樹葉、敲敲樹枝,遇上凹陷樹洞便會探頭進去看一看。良田學著他看,卻一點東西也沒看出來。
一兩個小時過去,他開始覺得無聊了,欸阿宗,他軟著聲音說,我們回家好不好。但宗太頭也沒回地說,現在就放棄太快了,再試一下。
他們又找了一陣,除了身上因為滑倒而造成的擦傷和滿腿被野生蚊蟲叮咬留下的腫包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
天色轉暗,良田開始有些不安,他拉著宗太的袖子,幾乎是用央求的語調拜託哥哥回家。好吧,宗太說,語氣聽上去有些遺憾,看來是找不到了。然後就在這一秒,宗太忽然倒抽一口氣,他彎下身,手指豎直著比在嘴唇前。良田。他用氣音說。你看。
順著哥哥的視線,宮城良田往前一看,森林步道的盡頭水源處,靜靜地閃爍著細小光芒。
「是螢火蟲。」宗太說。「我們找到了螢火蟲。」
後來長大了點,宮城良田才知道,擁有全日本五十種螢火蟲至少一半以上品種的沖繩,從每年四月開始一路到十一月都能輕易見到。至於沖繩的特有種,除了只存在西表島的山貓之外,其他像是山原秧雞和山原長臂金龜都是數量稀少到難得一見。像他們這樣只是隨意挑了離家近的小山丘就想看根本只能依靠奇蹟。
剛剛那該不會……宮城想。橘紅色的尖喙一閃而過,他不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什麼。
走到窗邊試圖看清一些時發出的動靜大概吵醒了一旁三井。他揉揉眼睛順口道了聲早,似乎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卻馬上收住了聲,三井的動作明顯一頓,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帶著遲疑。
這讓宮城再度煩躁起來。
「三井學長。」他開口,立刻感覺到身邊那人忽然正襟危坐起來。「我有個自己想去的地方,
今天就分頭行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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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要分頭行動,但三井壽一直跟在距離自己後方大約五公尺的高大身影根本不容忽視。
宮城回過頭,對方便停下腳步,裝作一副對四周景色很感興趣的樣子東張西望。
「你幹嘛跟著我。」他開口。
「誰跟著你,我也要往這個方向走。」三井技巧拙劣卻理直氣壯地答道。
當然也可以車子一騎就揚長而去,論三井現在的體力與腳程根本不可能追得上。但不知道為什麼宮城卻沒有那麼做。難道自己下意識希望他跟著?宮城甩甩頭,決定不去思考這個問題。他任由三井跟在自己身後,一路穿過熱鬧的市區,搭上公車,搖搖晃晃來到老家附近的車站。
幾個月前他也來過。
那時的自己簡直一團糟,臉上身上的傷已經痊癒,但心裡的鬱悶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那時他來沖繩,多少帶著一點自暴自棄的心態,對生活、對籃球、對自己通通都不滿意,始作俑者跟在他後頭,但宮城知道那其實都是自己造成的,是他把自己活成現在這個樣子。
繼承了宗太位在岩壁上的秘密基地,情緒釋放的瞬間他感覺有一部分曾經死去的自己再度活了回來。山王一戰贏得艱難,卻令場上眾人迅速成長。突破難纏的區域聯防後他以為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困住自己,卻沒想過人生並非只有外在環境會帶來挑戰。他想起自己車禍住院那段期間,來探病的安娜曾經雙手撐著下巴,對躺在病床上的他說,阿良看起來大咧咧的,什麼都敢講,但是心裡在想些什麼就連她這個做妹妹的都搞不清楚。
哥哥在想什麼還輪不到你這個妹妹來管呢。他記得當時自己只是抬起骨折的手,哼笑著揉亂安娜的頭髮,裝作沒有聽見她那下一句悶在喉間的一句話。
安娜那時候說了什麼呢?
她說,如果有人能讓阿良覺得安心那就好了。
安心?宮城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他看起來很憂慮嗎?都已經花了那麼大的力氣裝作若無其事了,原來還是力所不及。宗太的話言猶在耳,不要背對敵人,不要隨便放棄,就算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呼吸亂成一團,也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他努力了,在宗太離開之後的這些年裡,壓抑自己所有的恐懼和焦慮,將它們鎖進內心深處。然後……他想起那個關於飛機的夢。
把窗打開。宗太說。
如此一來你才看得出去,別人才看得進來。
這豈不是強人所難嗎,好不容易自己才稍微上手了一些,如今卻要他做完全相反的事情。宮城良田賭氣地想。思考之間他發現自己再度經過老家,停下腳步的瞬間跟在他身後的三井差點直直往自己背上撞。
「抱歉。」三井連忙道歉,接著轉頭看向一旁民宅,「這棟房子、」話才說到一半,就又打住。
宮城見他這個樣子差點笑出來,看來昨天那場架真的產生了嚇阻作用,三井對待自己的態度既小心又謹慎。沒那麼煩人的同時,卻又好像有些什麼不太對勁。他想。
他當然沒回答三井的問題(說起來,對方也沒真的問出口),宮城往裡望了望,上回見到的兩個男孩同樣盯著他。
「啊!」應該是弟弟的那一個用手指向他,「是上次的那個人!」
看起來像是哥哥的那位連忙將弟弟的手拍掉,「不要用手指著人,這樣不禮貌,」他說,在弟弟嘟著嘴道歉的同時,開口問道,「有什麼事嗎?」
他正要回答時,只見三井「啊」的一聲搶先說道,「那是籃球嗎?」
宮城這才注意到弟弟的手上抓著的,正是一顆球。男孩們點點頭,三井興奮地問,要不要來一場?哥哥們很強喔。
哥哥們。
宮城良田注意到三井的用詞。
但他沒什麼興致。
回到當初和宗太每天打球的場地,他內心百感交集,就是沒有下場的慾望。
三井壽也不勉強,對手畢竟是小學生,他兩手一張,做好防守姿勢,對男孩們說,「來吧。」
那個瞬間宮城良田彷彿回到中學一年級那個街邊的球場上。一個人朝著籃框投籃的自己當然聽見了對面場地傳來的對話。缺一人,他很樂意加入。然而接下來的那幾句順著風也飄進了他的耳裡。啊,總是這樣的,他想。算了,這樣也好。
但三井就這樣抄去了他的球,毫無一絲顧慮,直率而真誠地望向他的眼睛,要他和自己比上一場。三分球的弧線劃過天空,他想自己或許在那個時間就已經注定要和這個人糾纏不清。
場上的比賽算不上激烈,就算對手只是小學生,三井似乎也完全沒有要放水的意思。男孩們也不介意,畢竟能在沖繩與這樣水準的對手比賽的機會可不多,比起贏球,他們更樂於欣賞三井各種三分射籃的身影。
哼。宮城一面看一面想。耍什麼帥。
幾場對決下來,三井自然大獲全勝。眼看沒什麼翻盤的機會,男孩們索性轉而向他討教投籃的技巧。三井也一點都不藏私,將所有相關知識傾囊相授。但畢竟男孩們還小,射籃準度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馬上提升,在弟弟開始露出喪氣表情時,三井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氣餒,多練習就會進步的。」
「要練多久才能像哥哥一樣強呢?」男孩問。
三井搔搔頭,說,「這個嘛,我打了快十年才拿到MVP。」
「哇,」男孩的表情瞬間亮起來,「MVP!那你一定都是隊上最強的吧!」
聽見這番話,三井笑起來,他搖搖頭,說,「直到幾個月前,我差點就放棄籃球了。」
宮城沒預料到三井會這麼坦白,他吃驚地望向對方,男孩們的表情也同樣震驚。
三井聳聳肩,繼續說,「那個時候的我遇上挫折就想著怨天尤人,明明是自己的問題卻遷怒到別人身上。」
他的視線緩緩轉動,宮城能感覺到三井目光內帶著的溫度。
「哥哥你這樣不行啊,媽媽說遷怒不是好事,自己的錯就要好好道歉。」男孩在一旁開口。
「是呢,得好好道歉才行,畢竟做了很過分的事。」三井苦笑著扯開唇角,眼光斜斜地偷偷瞄向宮城,「就算對方永遠不原諒我也是我自找的。」
「哇,這麼嚴重。」
三井點點頭,然後又說,「但就算這樣,我還是會用一輩子的時間試著彌補。」
「看來是很重要的朋友。」男孩下了結論。
三井沒有回答,只是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籃球指導一直持續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孩子們驚叫一聲說該回家吃飯了才結束。三井向他們揮手,叮囑他們要記得天天練習,這才轉過身來看向一直坐在旁邊的宮城。
「抱歉,讓你久等。」
宮城瞥過臉避開他的視線,說,「不是在等你。」
三井這才想起他們之間還處在類似冷戰的狀態之中。他伸手抹了抹汗,站在原地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宮城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往一旁的海灘走去。他能感覺到三井慌慌張張跟在了自己身後,想要與自己並肩卻又遲疑的腳步距離自己忽遠忽近。
這個時間要爬上秘密基地有點晚了,宮城來到海灘望向岩壁,沒能過去倒也不是真的覺得有多遺憾。他本來就不是為了去基地而來,他是……他是為了什麼呢?他在心底問自己。上一次回到故鄉時他下定決心找回最愛的籃球,而這次,這次他又要找回什麼。
宮城在沙灘上挑個根漂流木坐下,身後的三井猶豫幾秒後,坐到了另一頭。
眼前是大海,一陣又一陣的浪將水面打成泡沫。
「三井學長。」他突然開口。三井轉頭看他,眼神裡既期待又緊張。「你喜歡我,對吧。」
面對宮城如此明白的敘述,三井顯然慌了手腳,他想說些什麼,但宮城卻舉起手阻止他。
「你昨天問我,那個海難死掉的宮城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叫做宮城宗太,是大我三歲的哥哥,我哥從小做什麼都很拿手,也很會打籃球,小六的時候當上球隊隊長,還拿到了當年的MVP,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哥哥。」宮城盯著海面,平靜地說,「也是那一年,他在跟我打球打到一半時突然被朋友喊去海釣,明明說好要回來陪我一對一的,結果……」
宮城的聲音停了下來,半晌之後又繼續說。
「從那之後,我就想著要代替哥哥繼續打籃球,但無論我怎麼練習,似乎都沒辦法做得跟阿宗一樣好。我長得不夠高、跑得不夠快、投得不夠準,你如果見過阿宗就會知道,我根本比不上他。」宮城苦笑道,「就算是現在,我也擔心著總有一天被識破,你會發現我根本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優秀,而最終你會對我失望。」
「宮、」
「你說你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彌補,但是三井學長,你知道嗎,就算是星星,也有走向毀滅的一天,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永恆的。」宮城望向天空,「要說我膽小也罷,但是我再也不想又一次面對失去了,萬一離開的是我,我也不希望你經歷和我一樣的事。」
三井的視線緊緊盯著自己的側臉,宮城感覺得出來,卻無法阻止眼淚滑落。明明該裝得若無其事的,明明已經決定不要讓任何人走進自己的心的,明明、明明……
但一個擁抱輕輕將自己圈住。
三井壽站起身,走到自己的面前,環住他的腦袋將他靠在自己的胸口。隔著一層布料他可以感覺到三井的心跳和溫度,啊,又是這樣,他想,三井老是擅自進入自己的生命,擅自讓自己受到吸引,擅自等待著、期待著卻又害怕著失去。
然後他感覺到三井將自己鬆開,他握住自己的肩膀,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自己。宮城抬頭與他對望,三井的背後是整片大海和整片星空。
「宮城良田,不管你阻擋過我多少次,我現在就要告訴你——」
他要說了。宮城想。他真的要說出口了。
應該要阻止的,必須要阻止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他看著三井那雙薄而紅潤的唇輕啓。
「我喜歡你。」
然後他聽見三井壽這麼說。
「我、」他正要開口,三井就打斷他。
「你不用現在回答我。」他說,「在那之前,我只有一個請求。」
✧
三井壽說,陪我打場球。
於是他們又回到這裡,宮城兒時的籃球場。
三井從包裡掏出球時,宮城這才發現原來他隨時都帶著。
「一對一,你先攻。」
三井在自己面前壓低了身子,張開雙手防守,宮城良田毫無辦法地想起宗太。他咬牙試圖從兩側切入,但三井守得很緊,無論宮城如何嘗試都無法順利找到突破路線。他又想起宗太。哥哥當年也是像這樣,站在自己面前像一堵無法跨越的高牆。這樣就要放棄了嗎?宗太的聲音和三井的重疊。不要、不要。他想,我不要。
於是他將球運得更低,腳步踏得更穩,轉身的動作更靈巧流暢,鑽過三井身側朝籃框出手。三井伸長了手臂擋住他的射籃。宮城嘖一聲,從進攻立刻轉為防守狀態。
三井拉開和他的距離,宮城當然知道他想要以自己最擅長的方式得分。他立刻跟上前,就算身高比不上對方,可他的速度優勢卻同樣不容小覷。三井在球被抄走時發出懊惱的悶聲,宮城不由自主笑出聲來。
「三井學長,球不看好可不行啊。」他說。
「……少囉唆。」三井咬牙回道,而大概是被激將的緣故,三井在隨後更是發揮了所有實力,一分一毫都不保留。
這傢伙,說著喜歡我卻一點也沒要放水的意思啊。宮城一面喘氣尋找突破點一面想。面前的三井明顯比他還要疲累,畢竟已經擔任了一下午籃球教練,原先體力就不是特別好的他如今看起來已經快要站不穩,然而就算這樣,他的射籃姿勢還是無可挑剔。
場上的競爭遠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激烈,他們誰也不讓誰,一個人得分之後馬上換另外一個人得分。比數拉鋸,就好像在等待著誰先倒下認輸。但他們誰也不願意做那個先鬆口的角色。
宮城盯著面前已經站都站不穩的三井,對方搖搖晃晃,眼神卻仍緊盯著他。啊。他想。這傢伙是認真的,而且一直以來都是認真的。而這樣的三井讓他忍不住產生一種錯覺——如果是眼前這個男人的話,或許、可能、真的,什麼都辦得到吧。
而僅僅是他分神的那一瞬間,便讓三井抓到了破綻。
「球……」他氣喘吁吁地說,「要……看好才行……啊……」
話才說罷,又一顆漂亮的三分球劃過半空。
宮城還沒撿到球,就聽見身後傳來啪的一聲。
他轉頭,只見三井壽整個人倒在地上,面朝上重重喘氣。
「宮、宮城。」然後他聽見三井虛弱卻堅定的嗓音,「你說,這、世界上沒有永恆,但、你會因為、沒辦法永遠拿著球……就、就不打了嗎?」
事後宮城良田想,或許正是這句話帶著他走過所有的懷疑和不安。是啊。籃球也無法永遠是自己拿著球,但正是因為如此,才那麼使人沈迷。
宮城看著面前累到再也無法說出任何一句話的三井,眼前的他狼狽極了,身上的衣服濕透,頭髮亂糟糟,臉色因為體力過度耗費而發白。安娜的話在他耳邊響起,如果能有一個人讓阿良覺得安心就好了。這個人,會是三井嗎?宮城良田想。
他不確定,可是他想,他願意試一下。讓緊閉的門窗打開,讓人找到自己。
於是他緩緩走上前,在三井壽的身邊蹲下。
「三井學長。」他盯著三井,過了好半晌之後開口。「我叫做宮城良田,沖繩出生長大,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小時候爸爸跟哥哥就過世了,剩下我跟媽媽妹妹一起搬到神奈川。球衣號碼之所以是七號,是因為想和哥哥一樣。我喜歡炸雞,但不喜歡淋檸檬汁。最爛的科目是數學和理科,一百公尺跑十一秒三,田徑隊本來想延攬我但我拒絕了。我家很小,所以可能沒辦法常常招待你過來玩,但附近有一座球場,可以去那邊一對一。我妹妹叫安娜,她、」
「等、等等。」
宮城突如其來一連串的話令三井忍不住喊停,他神情困惑,一臉寫滿了「這是在做什麼?」的樣子。
而宮城沒打算解釋,他做了個深呼吸,張口問道,「脾氣很壞、彆扭又不坦率,就算是這樣的我,三井學長也能接受嗎?」
「你在說什麼,宮城,你只要是你,我就、」
三井急著想爬起來證明自己的決心,然而宮城伸出手將他壓在地上,三井還沒來得及抗議,一個柔軟的東西就落在他的嘴唇上。
他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意識到,那是宮城在吻他。
宮城的吻小心翼翼卻飽含情緒,起初像淺淺的浪,一不注意便被捲入漩渦之中。
而他心甘情願被捲入,沈溺在這片名為宮城良田的海洋之中。
✧
兩道身影匆匆忙忙跑進那霸機場,在即將關櫃的前三分鐘,成功辦理登機。
「都是你啦三井學長。」宮城皺著眉抱怨,「搞那麼晚害我們差點來不及。」
「那不就還來得及嗎。」三井倒是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大不了明天再回去。」
三井的話令宮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這傢伙果然是個少爺吧?他想。搭上了也不知是福是禍。
然而當他坐上位置,繫好安全帶,轉頭看著大開的窗戶,想起夢裡宗太提醒他,你得讓別人看得進來。他忍不住就笑起來,在心底暗罵道,白癡宗太,笨蛋智障小雞雞,你才最好把窗戶關起來趕快去投胎,不要老是惦記著他們了啦。
「……我們……都很好……」
飛機已經來到雲層之上,三井看向身旁因為刺眼陽光而睡得不安穩的宮城,伸手將他的腦袋往自己肩膀上靠。
「放心吧……隊長……現在換我當了……」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三井不禁苦笑。他將窗板拉下一半,留下一片大小正好的陰影。少了干擾,宮城睡得更熟了些,那些呢喃的囈語也就這麼吞進喉嚨裡。
之後再慢慢問吧,三井想,等宮城願意說的時候,他會是最好的聽眾。
在那之前……
他將腦袋也往對方頭頂靠,閉上眼睛,打了個呵欠。
距離東京還有兩個半小時。
fin.
※註:本文為三良合刊《那些發生在沖繩的,我們的事》漫畫部分原始劇本,經漫畫作者托同意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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