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帯》
電話響起的時候,岩泉一正好吃完了早餐,拎起背包和鑰匙,一面穿鞋一面準備出門。
「喂?」
「小岩!」電話那頭是及川的聲音,對方聽起來帶著一貫的活力,就好像把阿根廷的艷陽透過電磁波傳到他這兒來一樣。精力百倍是很好啦,尤其對他們這些運動員來說,身體狀況會直接反映在整著人的精神狀態上。但對剛剛清醒沒多久,才正要緩緩開啟一天的人來說,是有點過於激昂了些。
「一大早的,」岩泉倒也習慣了,他將手機夾在肩膀與耳朵之間,彎身繫上鞋帶,「有什麼事嗎?」
「欸?才不早勒。」及川繼續嚷嚷著,「都中午了。」
「有種東西叫做時差,」儘管電話無法顯示他的表情,岩泉仍然翻了個白眼。「我才不管你那邊幾點,總之我這裡現在還是一大清早。」
「小岩怎麼一起床就心情不好?」
「我沒有心情不好。」岩泉語調平淡地回應。「說吧,這麼早打來是為了什麼?又要我幫你挑中午吃什麼好?」
及川嘿嘿傻笑兩聲,而岩泉腦子裡已經浮現不少及川的公寓和聖胡安體育館附近味道不錯且營養均衡的餐廳。這本該是及川的教練(或是及川本人)該煩惱的事情,不過,當及川用著半撒嬌的口吻對他說:「這樣就好像我們一起吃飯一樣嘛。」時,他又忍不住想,啊,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上一次當他終於擠出假期前往聖胡安去找及川徹時,對方用著一天吃八餐的精神帶他在城市裡到處遊走的理由。都幾歲的人了,還在搞什麼高中午休屋頂一起吃飯的玩意?
但他倒是不討厭就是了。
就算隔著幾百公里,他也能清楚感覺到及川所處餐廳環境的氛圍,和他吞下肚的那些食物嚐起來的模樣,而那確實令他感到心情愉快。
所以,就算他才剛剛吞下自己的早餐,並且得在二十五分鐘內趕往大學去替一群同樣精力充沛的運動員進行一連串體能訓練,他的腦子仍然閃過幾個建議。
「轉角那間義大利餐廳不錯,或者,如果你今天有吃魚的心情,那麼、」岩泉考慮著及川最近的訓練清單和強度,一面推想適當的菜色。
然而。
「嘿——等等、等等,」及川徹打斷他的話,岩泉能聽見他呵呵笑著的聲音。「你真的以為我是特地打給你問中午要吃什麼?」
「不然呢?」岩泉問。
「在小岩心裡我就是這樣的人嗎!」及川氣鼓鼓地反駁,岩泉一當然不敢告訴他,前天、大前天,還有更多更多過往的日子,及川徹就是一個會為了中午要吃什麼而特地打電話來給他的那種傢伙。
不過,顯然今天這通電話並不是這樣的。這就讓他有些好奇了。
他等待對方揭曉答案,於是安靜下來。眼看岩泉沒有要繼續回應,電話那頭的及川倒也沒打算再繼續賣關子,只聽見他深吸一口氣,用著幾乎稱得上中氣十足的音量朝著話筒大喊道:「生日快樂!」
然後是一片沈默。
「喂?喂喂?」幾秒鐘後及川的聲音再度傳來,「小岩?你還在嗎?」
「嗯。」岩泉停頓兩秒,然後才開口,「你知道我的生日是明天吧,笨蛋川。」
及川又嘿嘿笑了幾聲,岩泉幾乎都要看見他臉上那種帶著一點壞的笑容,「小岩才是笨蛋,這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時差,不是你剛剛自己說的嗎?」
喔,所以。
他看了一眼手機。
「是日本時間啊?」
「沒錯!」及川的聲線裡充滿了得意,「畢竟日本已經是隔天了嘛,及川先生很有心吧?」
「嗯……」
「小岩!」
「好啦好啦,謝啦,」岩泉一笑起來,然後匆匆又瞥了一眼手錶,「先不跟你聊了,我得出門不然要遲到了。」
「喔。」及川倒是答應得挺俐落,這讓岩泉有些意外。不過時間真的快要來不及,再不出發就等著遲到,而他可沒有讓日本人守時的良好名聲掃地的打算。
於是他掛斷電話,在及川傻呼呼的笑聲裡開啟了一天。
他沒想到的是,十二小時後,他又接到了來自及川徹的來電。
彼時他正好結束了一整天的工作回到公寓,才剛推開玄關的門,手機便震動起來。
「喂?」
他將手裡的包扔上椅子,順便把回家路上買的潛艇堡和香蕉擱在權充餐桌的小茶几上,一面來到廚房洗手一面接起電話。
「小岩!」
及川的聲音還是同樣充滿活力,一點都不像經歷了一整天密集又高強度的體能訓練。真是不知道哪裡來的體力。岩泉一想。這些專業運動員各個都跟妖怪一樣。
「又怎麼了?」他回到客廳,直接在地上坐下,撕開潛艇堡的包裝,張大了嘴一口咬下。
「小岩在吃垃圾食物嗎?我聽到漢堡紙的聲音!」
「才沒有。」岩泉一口齒模糊地說,他快速嚼了幾下,將嘴裡的食物吞了下去後,再度張口,「全麥麵包多菜無醬,再加、」
「兩份起司和雞胸補充蛋白質。」及川徹替他把話說完,「說實話,超難吃的,小岩。」
「又沒叫你吃。」岩泉一哼了聲,「幹嘛?特地打電話來攻擊我的晚餐?」
「咦,及川先生在你心中是這樣的人嗎?」
熟悉的對話令岩泉立刻反應過來。
「喂,不會是、」
還沒等到岩泉的話說完,電話那頭果然傳來了及川徹快樂的嗓音。
「生日快樂!」
果然。岩泉一想。
「阿根廷十二點了?」他問,儘管不用問也知道答案。
及川笑個沒完,已經到了如果他站在自己的面前,岩泉一會毫不猶豫直接給他一個頭槌要他冷靜一點的程度。
「嗯,畢竟我是阿根廷人嘛。」半晌後及川才終於笑完,用著還帶著笑意餘韻的嗓音說。他的語調平淡可岩泉一卻聽得內心充滿波瀾。
及川剛到南美的頭幾個月鮮少與任何人聯繫。
大抵也是因為行程滿檔,獨自在陌生異鄉生活也多少消耗了不少精神,就算是正值青春盛年的他也難以馬上調適平衡。偶爾聯絡上一次,儘管及川總是聽起來和高中時沒什麼差別,但岩泉當然察覺得出他隱藏在高亢嗓音底下的疲倦。他想問,但他深知及川的性格,那樣的驕傲既是自信的展現,同時也是他的保護傘,及川絕不輕易示弱,決心要做的事情便會竭盡全力做到最好。前往阿根廷是開端,而成為阿根廷人,則是另一個更重要的抉擇。
兒時的他們都懷著為日本奪下冠軍的夢想,穿著印有紅色太陽的國旗站在球場上,在同胞的加油打氣聲中獲得勝利。
長大後他們才發覺,人生並非運動漫畫裡那麼簡單,絕大多數一起走來的戰友都放棄了這條路,紛紛踏上其他旅途。那些好不容易留下來的,也各自有著屬於自己的掙扎與奮鬥。及川第一次跟他透露自己或許會歸化進入阿根廷籍的時候,岩泉一其實並沒有太理解那到底是什麼意思。當然了,他們都有過喜歡的選手因為職業需求而轉籍的經驗,但是,除了國籍那一欄改變了之外,實際上會發生什麼,他們都毫無頭緒。
那一陣子及川變得很常打電話給他。
小岩。他會說。陪我聊天。
岩泉那時在加州念大學,比起在海另一端的日本來說,確實是比較能夠對得上彼此的時間。
及川會算好他下課或打工結束的空檔,打來和他天馬行空的閒扯。多半都是些小事。某個夏天他們一起去抓獨角先結果摔進河裡搞的渾身濕透,或是那一年他們為了陪想追隔壁班女生的同學組隊去參觀鬼屋結果一票人被嚇得屁滾尿流的往事。及川還告訴他自己在海外這麼多年,最懷念的其實是仙台車站前那個他們都不記得叫什麼名字的小攤上的烤牛舌串,以前練完球,他們總會繞過去一次買上十串吃個過癮的那間。
等到他們的故事都被及川回憶得差不多時,某個上午,當岩泉隨意瀏覽著體育新聞時,「來自日本的新興球員正式入籍阿根廷」這樣斗大的標題跳入他的眼前。
岩泉沒有多問,及川便也沒有多說什麼。對岩泉一來說,國籍當然不會是問題,及川徹無論是日本人或是阿根廷人,對他都沒有差別,及川徹就是及川徹,如此而已。但對及川本人而言,事情要遠遠複雜得多。
所以如今,及川提到自己的阿根廷身份時,帶著的只有純粹笑意,這一點令岩泉感到萬分安慰,同時多少也鬆了口氣。
「那麼,你這個阿根廷人,要不要唱個阿根廷版的生日快樂歌來聽聽啊?」岩泉忍不住說。
「咦,小岩難道不知道,全世界的生日快樂歌,聽起來都是一樣的嗎?」及川仍然嘻嘻哈哈地回應,「我可以唱喔,小岩要聽嗎?」
「算了吧。」岩泉阻止道,「十二點了,快去睡,睡眠對恢復很重要。」
「你那裡不是才八點嗎?」及川反駁。
「不要強詞奪理。」
「好吧,」及川於是說,「那、」
「我警告你,如果你敢熬夜到美國十二點再打電話過來我真的會生氣。」岩泉一搶先張口。
「咦。」
猜對了吧。岩泉想。
這傢伙,認識了多少年,他又怎麼會想不到及川腦子裡在謀劃些什麼。
日本、阿根廷,接下來勢必就是美國時間。
說實在,能夠被如此記得並祝福岩泉多少還是有些開心,畢竟那可是及川徹,他那認識了絕大半輩子的「夥伴」——而當他用這個詞介紹及川,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那是什麼意思。只不過,為了一個生日熬夜到凌晨四點只因為想要在美國跨夜時當第一個祝賀他生日的那個人,這件事真的是大可不必。
「明天還要訓練吧?要是沒睡飽受傷就糟糕了。」岩泉鄭重地說,「你已經跟我說過兩次生日快樂了,真的很夠了。」
「蛤,真的嗎?」及川的聲音聽起來很不情願。
「真的。」
「小岩這樣就滿足了嗎?」及川又說,「還是及川先生唱生日快樂歌給你聽?」
「小心你室友抗議。」
「才不會,我會抓他一起唱。」
「請不要害我被你室友背地裡詛咒。」岩泉苦笑道,然後又趕著及川去睡覺,「我再說一次,你要是、」
「好啦,不會熬夜到四點打電話給你,」及川說,「小岩好囉唆。」
「嗯。」岩泉滿意地回道,「晚安。」
「晚安。」
掛上電話,岩泉這才注意到,在他忙著工作的這段期間,手機裡收到了許多來自日本親友們的訊息祝福。青葉城西那群隊友當然不會缺席,家人親戚的群組裡也充滿慶祝的貼圖,而那些國家隊的選手也意外地向他捎來祝福。
岩泉一面解決晚餐,一面回覆著訊息。這些年他已經很習慣透過文字和親友交流,偶爾時間對不上,一句簡單的話可能都得等上八九小時才能收得到回應。當然也是有覺得寂寞的時候,但又能怎麼樣呢,都是自己的選擇。他並不後悔,來到美國是他自己作出的決定,而至今他仍然覺得那是當時的自己所能做出最適當的抉擇。
離開故鄉的人都是這樣的吧。
他想。
儘管和及川相比,他所做出的犧牲根本不值一提。在海外生活越久,他便愈加發現及川的強大之處。
奇怪了,他平時不是會這麼輕易想起對方的人啊。(別誤會了,那並不是指岩泉一不在意自己的男朋友,而是,在感情裡,他通常不是這麼依賴的角色)
大概是生日的緣故。他想。
就算是岩泉一,在這樣的日子裡,果然還是……
他搖搖頭,將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都趕出大腦。
時間緩緩前進,他收拾了下房子,洗了澡,將明天的訓練計畫拿出來進行最後確認,眼角瞥向牆上的時鐘,十一點、十一點半、十一點四十五、十一點五十,然後,隨著時針緩緩豎直,時間終於來到午夜。
岩泉一盯著手裡的手機看。不確定自己到底是期待它響還是不響。
時間是午夜十二點,東京是下午四點,而聖胡安則是凌晨四點。
地理課本上的知識化成現實擋在他和親密之人之間時,他才意識到過往所學終有一日會派上用場的真理。
手機沒有動靜,他鬆了一口氣,但心底卻隱約感覺有些空蕩。
然而就在此時,門鈴響起。
他困惑的去應,站在門口的,卻是本該待在阿根廷公寓裡熟睡的國家隊選手及川徹。
「你、」岩泉一時之間找不到任何言語。
「我沒有打電話喔!」及川像是要辯解什麼一樣地做出聲明。
但是你直接站在我面前。岩泉一想。
面對愣在原地的男朋友,及川皺了皺眉頭,像是不太滿意對方的表現,他於是噘起嘴說,「小岩看到我不高興嗎?」
「你怎麼、」
「怎麼來的?」及川興高采烈地接下去說,「搭飛機來的呀,從聖胡安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再轉一次機到洛杉磯之後搭車來爾灣喔,欸我沒想到你不過就在我上面一點而已,居然要花這麼久時間才到得了欸,你知道嗎?二十三小時欸!坐得我屁股都要裂開了。」
「但你不是還打了電話、」
「喔,對啊。」及川自豪似的撥了撥瀏海,「騙到你了吧,我根本不是從阿根廷打來的呀。」
「咦。」
「為了小岩的生日我提早一天就到了喔。」及川舉起大拇指,「稱讚我吧。」
岩泉一說不出話來,他看著面前的及川,幾乎不敢想像對方真的就站在自己抬手可及之處。幾個小時前他還想著,為了自己的生日,他可不希望對方做出什麼熬夜之類的事來,可及川徹想的卻遠遠不止如此。
「喂,小岩?」及川在岩泉的眼前揮手,「你還在嗎?」
然後,突然地,一個擁抱便將他緊緊攬入懷裡。
「噢。」
及川笑起來,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男朋友的背。
「有及川先生親自出現當生日禮物,還不錯吧,小岩。」
他在岩泉準備吻住自己前,湊上了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你可以有三個願望。」
及川先生都會幫你實現喔。
因為是小岩嘛。
生日快樂。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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