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河》
「所以,」他終於走上前,在史蒂夫的身邊坐下,「一切都還好嗎?」
他看向男人,一張無比熟悉卻同時無比陌生的臉孔映入他的眼簾中。
儘管早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在這一切真正發生之後,他才真正意識到,再多的準備都永遠不會足夠。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觸摸眼前史蒂夫那充滿皺紋的臉,但手掌橫過半空,卻又像是在害怕什麼一般停了下來。那是時光,他想。時間像把雕刻刀,在人們身上鑿出痕跡,這類的歌詞詩句他沒有少聽過,只不過就算是寫出這些句子的人,想必也不曾像他這樣,在如此短暫的一瞬之間,親眼見到時間的威力——不過就是短短五秒鐘,可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這五秒鐘所代表的可不只是秒針跳動五格這麼輕易的事情。
那是整整七十多個寒暑。
是他們本該擁有卻被命運硬生生奪去的時光。
當血清打進他們的血管,竄流至全身上下,被每一個細胞所吸收時,自那一刻起這兩個來自布魯克林的年輕人的生命便不再平凡。多數人看向他們的眼神中總帶著一些遺憾和憐憫,巴奇不怪他們,畢竟這些年來,痛苦與不堪的部份確實佔了極大的比例。洗腦的指令成了他人生中最主要的背景音樂,冷硬的俄文短詞造就了他的大半生,他很難忘記自己是如何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清醒過來、是如何專心致志地執行著任務,而鮮血與死亡又是如何沾染上他那條金屬製成的左臂。
他知道自己不該慶幸那時的自己處在神智模糊的受控處境,但每當那微乎其微的清醒時刻來臨時,強烈痛楚與那些就算懊悔也無濟於事的記憶片段又總是幾乎逼得他感覺就像墜入深海一般,壓力擠壓著他的肺臟令他難以呼吸,深不見底的液體中就算不斷掙扎也沒有停止沈潛的跡象。頭頂的光線緩緩消失,隨著氣泡破滅逐漸聚焦成一個微小的光點。
在時間的洪流之中,他們載浮載沉,屬於他們的那塊陸地卻不曾將他們打撈起來。
他想起小的時候,他和史蒂夫兩個人總會在炎熱的午後跳進陽台上那塑膠充氣的簡易泳池裡圖個清涼。窄小的陽台、廉價的泳池根本塞不下兩個青春期的男孩,但他們又怎麼會在乎那些。巴奇把自己的腿掛在泳池邊硬是擠到了史蒂夫的身邊,他無視史蒂夫發出的淺淺哀嚎和推在他背後根本一點都不具殺傷力的攻擊,笑嘻嘻地將手臂勾過史蒂夫的脖子,另外一手則是猛然刮過水面朝著他的臉潑去。被突如其來攻擊的史蒂夫驚叫一聲,伸手抹了抹臉,然後不甘示弱的朝巴奇得意的表情反擊。
水花四濺,在太陽的照射之下反射著金色光芒,嘻笑聲隨著潑灑出去的水一同蒸騰,等到他們終於累到必須停下來休息時,泳池裡的水早已所剩不多,絕大多數都流到了陽台上頭成了空氣中的水蒸氣。
事後史蒂夫總是邊收拾邊抱怨巴奇玩得太過火,這個他們一起從垃圾場搶救回來的塑膠泳池可不像巴奇以前常去的河邊那麼寬大、那麼無邊無際,如果巴奇真的想玩水,大可以跟他其他的朋友一起去河那邊。他賭氣地說。你不必硬是跟我擠在一起,河邊肯定好玩多了。
但巴奇走到他面前,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用拳頭在他頭頂用力摁了幾下。史蒂夫掙扎著想逃卻逃不走,巴奇大笑起來,放開史蒂夫後順手往擱在一旁的冰桶中撈了撈,然後轉身便扔了一罐冰飲料過來,大喊著,接好。
飲料摔到了地上,發出撞擊聲響。史蒂夫無奈瞪著他,舉起自己的手掌然後說,抓不穩啦。
「你是老人嗎?」巴奇笑著回應,他走回史蒂夫的身邊,彎腰替他將有些撞凹的鋁罐撿起來然後打開。受到搖晃的碳酸從金屬瓶中快速逃逸而出,甜膩糖水噴得到處都是,史蒂夫發出驚叫,他的手鬆開原先正拖行著的消氣泳池擋在自己的面前,卻仍無法阻止碳酸飲料穿過手指之間的縫隙染濕好不容易被太陽曬到半乾的臉。
「巴奇!」他氣憤地喊。
男孩將仍在微微爆發的飲料罐湊到嘴邊喝掉一口,然後才遞到對方面前,「抱歉抱歉,」他說,接著仍不忘調笑著加上一句,「這次記得抓好啊老先生。」
「你還不是一樣。」史蒂夫從巴奇手中搶過飲料的同時不忘反駁,「不然你看你的手指。」
巴奇低頭也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泡過水後發脹的肌膚確實帶著高低起伏的溝壑,摸起來有種奇妙的觸感。他想起住在他們這個社區隔壁的亞當斯爺爺,總是撐著根拐杖,緩慢的在午後順著社區繞圈散步。有些男孩(他必須強調,絕不是他們倆)會故意站在一旁嘲笑爺爺走路的姿勢和速度,並且騎著腳踏車快速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但史蒂夫總是那個當爺爺的拐杖被撞飛時,搶先上前替對方撿回來的那個。夏天的午後,老人充滿皺紋的手扶在他們一人一邊的肩膀上,慢慢繞著小巷走著。爺爺向他們道謝,從口袋裡掏了幾塊硬幣要塞給他們。史蒂夫拒絕了,他義正辭嚴表示做這些不是要得到什麼回報,並且,「等有一天他們老了,也會希望有人能夠出手幫忙的。」
巴奇還記得說出這話時史蒂夫的樣子,小小的身子筆直地站立著,臉上的表情一點陰影也沒有。他也記得在幾分鐘之後自己是如何用指尖去戳史蒂夫的腰,惹得好友扭動尖叫,只因為他其實很想要一點零錢買巧克力吃。
那個時候的他們怎麼會想到,能夠變老其實一點都不簡單,那是如此困難,如此充滿幸運的一件事情。
如今面前的史蒂夫擺脫了凝結七十年的樣貌,時間在他身上終於作用起來,他抬起手,握住巴奇橫在他們之間的手掌,接著將它們挪往自己的臉頰。
溫熱的,柔軟的,屬於史蒂夫的觸感。巴奇想。他的手指像是在透過觸覺確認史蒂夫的存在一般,帶著輕微的顫抖順著既熟悉又陌生的輪廓緩慢滑動觸碰著。
史蒂夫微笑起來,肌肉牽動失去彈性的肌膚,在嘴角跟眼尾都留下深刻的凹陷。巴奇不由得想起當年他們站在突出的懸崖之上,撲面的冷風夾雜著細雪,火車鳴著笛從下方呼嘯而過,而他墜落的山谷正如史蒂夫面容上的溝壑一般高低起伏。
「很好,一切都很好。」史蒂夫說。他的語調已不如過去那樣輕快高亢,卻仍然堅定穩重,帶著一股領袖的自信,和過去不同的則是,話語中圓滑飽滿的氣息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來。那是隨著時間逐漸生成的,將那股傲氣包裹在更加成熟卻不世故的態度裡,像午後的微風一樣輕緩卻舒適,七十年間的苦痛彷彿也靜靜地如蚌中雜質一樣蛻變昇華成寶貴的珍珠。
巴奇不自覺流下眼淚。
「嘿,別哭啊。」史蒂夫說,他伸手抹去巴奇眼眶下的水,「你現在後悔沒跟我一起回去了也來不及了,早就邀請過你了噢。」
聽見史蒂夫的話,巴奇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自己胡亂抹了抹眼角,將所有早已囤積過久的情緒都給一把擦去。
「少來了,才不後悔呢,我還想多享受一些年輕的歲月,」巴奇說,他扳著手指開始細數,「去夜店跳一整晚的舞,去爬阿爾卑斯山,去二輪戲院打發整個夏天,去游泳,去滑雪,去某個海島上看最美的夕陽,噢,老天,或許我還能聯絡索爾請他讓我跟著上外太空看看,我哪有時間後悔?」
史蒂夫也笑了,相較他而言,巴奇才是那個失去最多的人,他當然希望巴奇能夠跟他一起回到過去,但他更希望巴奇快樂,並且是自己選擇的快樂——他的這一生受到的擺佈太多,而如今終於、終於那個控制住他的船錨不再拖著他下沉,船槳再次轉動起來,時間的水流匯集起來推著他倆前進,朝向終點的陸地。而直到必須靠岸不可的那一刻之前,他們會是自由的。
就像那個夏日的午後,他們擠在窄小廉價的塑膠泳池裡,雙手泡到發皺,一罐冰涼的飲料就能讓他們滿足地大笑。
而這一次當巴奇伸出手,用著與當年一樣意氣風發的模樣朝著史蒂夫說這次記得抓好啊老先生時,史蒂夫將手往他的方向伸去,然後回道,多謝你的幫忙了,年輕人。
陽光從樹葉間灑落,他們的雙手緊握,並肩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好長。
好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