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
指針還有三格的距離才到九點時,大門便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響。
腳步聲隨著清脆鈴鐺的餘音踏了進來,青年兩手各自拎著一個裝得鼓鼓的袋子,有些狼狽地用側腰頂著玻璃門,好不容易才將物品安然扛入。
「還是一樣準時啊。」一道男音從廚房方向傳出,「不是說了你晚點也沒關係嗎。」
面對年輕人的沈默,男人似乎也不在意,他慢悠悠地晃了過來,看了看對方手上沈甸甸的物品,卻也沒有要接過的意思。
「還是一樣都是這麼花俏的玩意呢。」
這麼說著的同時,青年也正好從袋子裡將東西掏出。麵粉、糖、奶油、還有大量用麻袋分裝的、來自不同產區的褐色咖啡豆,另外一袋裡則是滿滿的瓶裝鮮乳。光是看就讓人肌肉痠痛。
男人挑挑眉,狀似佩服般點了點頭,看了眼青年那一身輕便但不隨便的衣物之下包裹著的、顯然訓練有素的肌肉,語調輕挑的開口,「不愧是我們韓老闆。」
然而青年絲毫不受調侃影響,動作俐落迅速將物品各自歸位,還不忘依照進貨順序將時間比較早的拉到前排,以避免過期而造成浪費。當青年忙於整理時,男人便雙手後撐在中島上和他閒話家常——或者比較準確的說法是,男人自顧自地說著,而青年則是安安靜靜專注於自己手邊的工作。
整理完庫存,青年啪的一聲站起來,嚇得男人差點一個手滑將捏在指尖把玩的湯匙摔進流理台。年輕人的視線終於停在他身上,像是有話要說卻又不知道該不該說。男人睜大眼睛等待著,最終等到的卻只是一個輕輕的嘆息。
青年把湯匙拾起,沈默地盯著它看了幾秒,這才將它擺回它應該在的地方。
「我說株元吶——」男人才剛開口,門口掛著的鈴鐺就又響了起來。
「歡迎光臨。」韓株元立刻回頭招呼,順手從椅背上抽走圍裙圍上的動作行雲流水,深色布條在腰腹之間束緊的樣子賞心悅目,男人也就不在意對方剛才有話卻不直說,並且對自己的叫喚毫無反應的事情了。
事實上,不只是綁在韓株元腰間的那件圍裙賞心悅目,男人不得不承認,韓株元整個人,包含了他專心埋首工作的模樣都相當吸引人注意。白淨的手指一勺一勺舀出透明罐子裡裝著的咖啡豆,將它們磨成大小正好的粉粒。他喜歡青年手持尖嘴壺眼神專注緩慢將水注入濾紙,而裡頭的粉末慢慢膨脹成一座小山丘的瞬間。他相信那些特地從外地遠道而來的少女們肯定和他有所共鳴。
但韓株元本人似乎對此一無所知。
年輕人只是一遍又一遍,以同樣嚴謹而分毫不差的態度,將一杯杯飲品製作出來。他的動作精準,填充粉末時就算稍微灑了一些也會馬上用刷子掃去,握著拉花杯的手腕平緩穩定,一圈,又一圈,他不做那些譁眾取寵的圖樣,但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面前這沈默寡言到態度近乎有些冷淡的青年是真正用著認真態度在面對自己所做的任何事。
所以他樂於站在一旁看著。無論是當韓株元煮咖啡的時候,沖牛奶的時候,淋上香草糖漿的時候,撒上肉桂粉的時候,又或是當他忍不住湊上前靠近一點,年輕人總是皺著眉頭停頓了一下動作,而後輕輕扭了扭肩膀的時候。
「還是這麼愛捉弄人家呀。」另一道低沉男音從吧檯後方傳了過來。「東植啊。」
被稱呼為東植的男人聞言停下湊近年輕人的動作,驚喜地回過身,和自己的「老朋友」抬了抬手,打了個招呼——這並不只是單純用來形容來者年紀稍長,更是由於兩個人認識至今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久到他們幾乎都要記不起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不過某些事物顯然不會經過時間而淡忘,例如友誼,也例如老友喜好的口味。
「一樣?」他問。
「一樣。」對方回答。
男人應了聲,鑽進廚房忙碌一陣後,端出一盤油亮鮮香冒著熱氣的烤肉來。
「還是你這裡味道最好。」長者吧咂著嘴一邊吃一邊說,在全場桌面上都只有咖啡蛋糕三明治等輕食的店內,卻一點也沒有引起注意。
李東植笑了笑,順手替對方抽了張紙,東西放是放下了,可視線卻不自主停留在吧檯前青年彎著腰正在替客人的摩卡撒上可可粉的身影上。
「這小子撐得真久。」長者當然沒有錯過老友的模樣,他語帶玩笑地說,「怎麼,你的功力弱了?」
「哎喲,吃你的肉吧。」李東植伸手敲了敲盤子。吧檯那兒的韓株元轉過身來,朝著他倆的方向看了眼,接著又撇開視線。而李東植則是輕輕扯開嘴角,勾起了個不太自然的笑容,「怎麼說,不覺得這樣還挺好的嗎?」
「呀我們東植,長大了呀。」老人跟著將視線挪至韓株元的身上。年輕人正將身子凹成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就為了能聽清楚身高尚不足櫃檯表面的孩童的點單。
長者的話讓李東植苦笑出聲,「說什麼呢,都這個年紀了。」
「我還以為你忘了呢,」老人說,「那之前還總搞那幾齣。」
李東植故意裝作一副沒聽懂的樣子。
「算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長者撓撓頭,輕輕嘆口氣,「畢竟是你的店,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呢,只要有好吃的烤肉那就行了。」
「烤肉什麼的,」李東植微笑著說,學韓株元那樣往前彎身,向老人淺淺地鞠了個躬,「隨時都會準備好,就等您上門。」
「知道了知道了。」被李東植的舉動逗樂,長者吞下最後一塊烤肉拿起紙巾擦了擦嘴,接著哎喲一聲站起來,臨走前來到韓株元面前,背著手抬起頭細細觀察了眼年輕人。他左瞧右瞧,一點也不理會李東植在一旁嚷著要他快點走吧的催促。「小子。」然後他突然開口,「我們東植就拜託你了。」
「胡說呢。」李東植差點笑出聲來,「誰拜託誰都還不知道。」
「你,別隨便欺負人家。」老人回頭瞪了一眼,又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以後要是有什麼事,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韓株元站得筆直,只有在遭碰觸的那瞬間微乎其微地縮了縮肩膀。
「他不喜歡別人碰。」李東植懶洋洋地說。
「你倒是清楚。」長者笑罵道,然後朝著老友揮揮手作為道別,「走啦。」
「嗯。」
「別欺負人家啊。」
「那怎麼能算是欺負。」
「改天再來吃烤肉。」
「好。」
「別欺負人家啊。」
李東植正想玩笑似的回罵時,卻見老人已經消失了身影。哎喲,他想,真是,在那邊說些什麼呢。他習慣性地看向韓株元,此時已經過了店裡生意最尖峰的時段,年輕人卻沒有因此放鬆。不像之前那些滿口理想實際上一逮到時間就偷懶打混的傢伙,韓株元總是認真——甚至在他眼裡幾乎是有些過度認真了——做著那些枯燥但卻重要的小事。
所以這是原因嗎?他忍不住想。
老友的話讓他陷入深思,過去這麼多年來,餐廳一次又一次在不同人手上轉售,他不敢說自己真的從未抱持著惡作劇的心態,但那些天花亂墜的謠言、加油添醋的都市傳說倒真的不是他的本意。自己畢竟是個餐廳老闆,只要有客人上門,總得滿足他們吧?
只是隨之而來有關鬧鬼的傳說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哎喲,又不是什麼大事。他想。不就是偶爾碰上一些特殊體質的客人,不小心向他點了餐,又或是他一時糊塗把餐點送錯桌,導致客人滿頭霧水而已嗎,那都是糊弄一下就能帶過的小事呀。更何況,他這豈不是還會幫忙收拾收拾,維持餐廳乾淨整潔嗎。他想起前一任店主,就因為前一晚扔在水槽裡泡水的餐具在隔天上班時全都被清理得閃閃發光還物歸原位而嚇得當場落荒而逃,隔天門口立刻又掛上出售布條的事情。
接著頂下餐廳的,便是韓株元了。
年輕人來簽約時他想,這大概也撐不久吧。他已經習慣了人們來來去去,就像他也習慣了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習慣了獨自一人守著自己曾經付出一切的餐廳。一切。他想。那也包含了他的生命。
大概多少還是有點寂寞了吧,就算變成了這個模樣也還是期待著—--
什麼呢?他想。都已經這個樣子了,自己哪裡還有資格期待什麼。
但面前的年輕人不同,他看著韓株元專注的神情,夕陽透過大片落地窗灑進來,在他精緻的五官上形成一塊塊深淺不一的陰影,年輕人眨眨眼睛,睫毛的影子便在他臉上閃現。他想,這孩子笑起來肯定會很好看,但可惜了,他總是這樣一臉嚴肅的樣子。
然而事實上,他或許正是喜歡他這副嚴肅的模樣。所以一次又一次,帶著試探般的心態試圖弄倒一些什麼、擾亂一些什麼、接近一些什麼、觸碰一些什麼。想看那張臉上還能出現什麼表情,想知道做到什麼程度才能激起他的情緒。他可不是想趕走他呀。他一直都不是想趕走誰,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最終所有人總是和來的時候一樣,飛快地又遠去。到最後,年輕人仍是那副千篇一律的面無表情,反而是他,這個以為自己經歷了無數時光荏苒,春去秋來,守在、或者該說,困在生前所在之地,別無追求,無所留戀的老傢伙內心為此動搖不已。
別欺負人家呀。長者的話猶在耳邊。
哎喲,誰欺負誰唷,李東植想。
他支著頭靠在吧檯邊,看著韓株元處理完今天最後一單,休息中的牌子被掛上大門,所有的杯盤器具都擦洗完畢。將椅子搬至桌面上時他刻意繞開了身子(儘管那實在是多此一舉),地板被仔仔細細掃拖了兩次,他發誓自己不是故意,只是忍不住在看到對方伸長了手試圖將卡在牆角深處的灰塵吸出時幫了點忙,年輕人的動作停頓兩秒,旋即又像是沒事一樣繼續。
你看你看,他明明——李東植差點抱怨出聲。但他明明怎麼樣呢?明明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卻從來不做表示?明明有話想說卻從來不曾真正說出口?明明可以走卻還是留在了這裡?明明該因兩人存在於同一空間而驚慌失措才對,可眼下為此焦躁不已的,卻是自己。
但那又怎麼樣呢。李東植在心底哼笑兩聲,他可不是那種喜歡拖人下水的類型,像韓株元那樣的年輕人,就該好好的,活著,追求著,貫徹著自己相信的道路持續前進就可以了。
所以說,才沒誰欺負誰呢。他想。只不過,或許一點點小小的惡作劇是可以被接受的吧。就一點點。閒來無事的時候,年輕人舉著拉花杯正要收尾的時候,提拉米蘇上的櫻桃滾落的時候,摩卡上的可可粉無故出現圖樣的時候,是可以被接受的吧。或是像今天午後那個小孩差點被摔裂的杯子割破手指時,稍微出手一下,是可以被接受的吧。
這麼想著的同時,已經做完打烊準備脫下圍裙的韓株元卻又再度回到吧檯。
咖啡豆被量秤,接著緩緩磨細,倒入濾紙裡小心翼翼沖入滾水。李東植看著青年緩慢挪動手腕,粉末膨脹成一座小小山丘。果然很好看呀。他想。接著液體向下流出,一杯帶著濃重香氣的飲料就這麼完成。
韓株元收拾了殘渣,將器具重新洗淨掛上棚架,卻遲遲沒有動那杯咖啡。正當李東植開始好奇時,年輕人終於捏起杯耳,將咖啡杯放在了檯面上。他左右張望,卻沒有一個特定的目標。他的嘴唇猶疑不決地顫動,幾秒後才終於下定決心般張口。
「喝吧。」他不知對著誰說。「下午,謝謝。」他的語氣還是那麼不確定。
李東植笑起來,眼尾堆起皺紋。
青年像是躲避尷尬似的急急地關上了燈,鎖上了門。
「明天見。」李東植在他身後朗聲喊,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到,「睡晚點也沒關係的。」
他舉起那杯咖啡——其實他老早就想試試看了——心滿意足地嚥下。
然後他知道,明天一早,指針還有三格的距離才到九點時,大門將會準時再度開啟。
新的一天又將來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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