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風景》
艾爾文・史密斯踏進房間的時候,空氣裡有一股濃濃的薄荷味。
那是運動員都很熟悉的,痠痛噴霧的味道。
有點太多了。他想。
隨手將方才與教練開會的文件扔到矮桌上,他一面脫下掛在脖子上的球員通行證,一面朝著房間深處前進,果不其然在扶手椅上發現了一手握著噴霧正要朝腳踝按下噴頭的隊友——里維・阿卡曼。
「你打算用掉整罐嗎?」他靠近,接過里維手裡的噴霧罐。對方也沒阻止,就讓他把東西拾走。「很痛?」他問。
黑髮的青年搖搖頭,然後在他堅持的目光之下輕輕嘖了一聲,接著聳了聳肩。
那就是痛。艾爾文想。
他在另一張扶手椅上坐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里維便將腳靠了上去。溫熱粗糙的手掌輕輕貼了上來,仔細而緩慢地轉動他的關節,手指按壓緊繃的肌肉,試圖放鬆他們。
「你跳太多了。」他說,盡可能不帶任何評論的語氣,但那怎麼可能。
里維的眉頭皺了一下,但很快又鬆開。他也知道艾爾文沒有惡意,自己今天確實有些逞強,但面對去年的區域冠軍,他又怎麼可能輕易就將賽場拱手讓人。
確認過腳踝關節沒有大礙,就是有些過度使用,艾爾文的大掌仍然沒有鬆開,他的手指沿著肌肉筋膜緩緩揉捏移動,替對方按摩起來。里維發出淺淺的悶哼,纖瘦的小腿被握住,線條結實的肌肉被揉開的感覺很好,和自己略低的體溫比起來,艾爾文的掌心就像是熱敷毯一樣舒服,他閉上眼睛享受。然而一闔上雙眼,前不久比賽的情景便無法控制的浮上腦海。
網的另一端是一整排高大挺拔的壯碩男子,六隻眼睛死死盯著他的動作,在起跳的瞬間跟著拔地而起,擋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堵毫無縫隙的城牆。
那是接近第二局的賽末,已經落後一局的他們沒有任何丟分的餘裕。對方顯然針對他做過不少研究,「人類最強兵器」,他一直都覺得這個稱號聽起來很蠢。攔網兩端雖是敵人,但那只限於場上,他沒有打算殺死誰,當然了,也沒有打算被誰殺死——或是輸,他也沒打算要輸。
只不過,儘管如此,面對把自己的所有弱點全部仔細鑽研過的對手,就算是他,也得承認應付起來相當棘手。什麼人類最強兵器,他輕哼,在心底自嘲,如果就連晉級都辦不到,又算什麼最強。哨音響起,他的瞳孔緊緊盯著球,跨過網子朝自己這方飛來的速度和角度都很刁鑽,追得上嗎?在那一瞬間他想,然而韓吉穩穩地救到差點落地的球,「交給你了!」他喊道,然後是阿爾敏的聲音,「我來。」在那一瞬間他壓低了身子,膝蓋承受著全身的重量,球甚至還沒離開阿爾敏的指尖,他便跳了起來。
違反地心引力是件很暢快的事情,物理定律遭打破,他其實不是很清楚所謂的牛頓第幾定律究竟是什麼,也不在乎那個從高塔頂端同時丟下鐵球和羽毛的實驗最後是哪一個搶先落到地面。他只是跳。猛力地跳。
身高的限制曾讓他一度被拒絕。他還記得當年接下他入社申請單的社團老師看著他的表情,那是一種揉合了同情和困惑的欲言又止。里維再熟悉不過。反正自己也不是非來不可,他轉身正要走,艾爾文卻搶在他前面出了聲。
「老師,教練,等等。」他說,然後拉住里維,隨手從球籃裡抓了顆球來到網前。
「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樣。」他看著里維,低聲說。
那是哪樣?他還來不及問,艾爾文便從身邊走開。然後他舉起球,輕輕地朝他托了過來。就像是反射動作一般,在里維自己都還沒意會到的時候,他的腿就動作起來。他蹲低,起跳,就像身上安裝了噴射裝置一樣飛了起來,他伸長了手,球正正好好就停在他的面前,然後是一個巨大的聲響,回過神來,球已經在網子對面落下。
體育館裡忽然一陣沈默,沒有人說話,就連一旁練習中的籃球社也停下動作。他轉過身,只看見艾爾文臉上巨大的笑意。
那個時候,他還離那個愚蠢的稱號很遠。但隨著時間過去,磨損無數鞋底後,終於成為謠言裡的主角——帕拉迪高中的最強兵器。
蠢斃了。他想。自己強項的極限在哪他心知肚明,很顯然對手也非常清楚,否則也不會刻意在自己面前安排三個巨人般的攔網員。他跳得再高,只要球穿不過牆都是虛妄。
回想起對手那狙擊獵物般的眼神,居高臨下的壓迫感,無法突破城牆的恐懼,里維便悄悄搖了搖頭,在心底嘆了口氣。
「還在想?」艾爾文的聲音傳來,里維睜開眼睛,金髮青年皺著眉盯著他,神情介於不滿與關心之間。
「可以做得更好的。」他承認。「第二局最後、」
「那個時候,不可能做得更好了,不是嗎?」艾爾文打斷他,「你已經盡了全力了,不是嗎?」
里維安靜下來。
確實,他已經盡力了,無論是起跳時間或者扣球的角度,都已經是他所能做到最好的了。
他想起當自己第無數次跳起來試圖扣球,然而網子對面的城牆也跟著拔地而起的時候,那種無法突破的絕望。好不容易看似有機會越過,對方手一伸卻又擋了回來。
他幾乎要聽見葉卡兄弟那輕蔑的笑聲。
球彈回網子這邊,畫了一個巨大的圓弧後慢動作的往下墜落。他眼睜睜看著它在自己前方不遠處。來不及,來不及。他伸長手試圖去救,但他怎麼可能碰得到。怎麼可能。
然後眼角餘光突然出現一道身影遮掩了他的視線——艾爾文跳起來,將那顆球撥了回去。
精彩的救球。他還記得當球落在對面場內時,吉克和艾連・葉卡兄弟臉上的神情。
艾爾文走過來與他擊掌,臉上帶著笑意。里維總是不懂他為什麼總是能一副興奮無比的模樣,就算處於劣勢,就算輸球,就算遭到淘汰,艾爾文臉上總是帶著笑,就好像只要能夠打球他就已經無比滿足。
「不要忘了還有我。」他說,「對方有牆,我們也不是毫無準備。」
艾爾文笑著,而那笑容令里維心裡忽然激起波浪。
直到他們最終還是輸了這一局,里維這才注意到,艾爾文臉上的笑意黯淡了些。
「艾爾文。」於是里維開口。
艾爾文隨口應了一聲,手裡按摩的動作沒有停下。可里維抓住他的手腕,強迫他停下來,看向自己。
「怎麼了?」他困惑地問。
里維握住他的手,稍一使力,只見艾爾文的眉頭皺起,喉間輕輕傳出一個低音。察覺到自己透露出了受傷的訊息,他立刻收起聲音重新看向里維。對方又怎麼可能沒有抓到這個暗示。黑髮青年垂下眼睛,深呼吸,將艾爾文的手拾到自己的唇邊,慎重而謹慎的在上頭落下一個吻。
「如果我們之中要說誰在逞強。」里維說,「很顯然,不只一個。」
艾爾文看著他像是有話要說,但里維不讓他說,他的手被珍重地握著,貼在里維隨著呼吸而起伏的胸口。他能感覺到在那底下奮力跳動的心臟。就像面前這個人一樣,跳著、跳著、永不止息的跳著。
「下一次對上瑪雷是什麼時候?」他問。
「大賽的時候吧。」艾爾文說,「運氣好的話,我們得先拿下區域賽。」
「那你可得爭氣點啊,隊長。」里維笑起來,艾爾文感覺像是整個球場忽然開闊起來,陽光灑下來一般舒暢。「你不是說,要讓我看從來沒看過的風景嗎?」
「不。」艾爾文反駁他,然後在里維困惑的目光之下欺身吻他。
是要一起去看。他想。
一起去吧,去看看網的對面,是什麼樣的風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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