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晚餐》
爐子的右側沸騰著辣魚湯,另外一邊則是滋滋作響的五花肉。
韓株元還在思考為什麼自家廚房被佔領時,李東植的嗓音便傳了過來。
「來端菜。」男人說。
被吩咐的那人習慣性迎上前去,他從掌廚那人手裡接過盤子,正要掉頭時,男人卻「欸欸」兩聲讓他停下。
「一手拿一個,才有效率,」李東植一面翻炒著鍋裡的東西,一面用下巴指著檯面上的盤子。眼見年輕人愣在原地,又自顧自補了句,「哎唷,忘了我們株元沒有在餐廳打過工,一次拿兩個盤子是太為難了。」
明知道對方只是習慣性調侃自己,沒有惡意,就是想看自己被激怒的樣子取樂而已,但心裡清楚是一回事,身體自然反應又是一回事。他伸出手,將另一個盤子也端起來。和自己習慣煮的西式排餐不同,韓式料理份量又大又足,還老是湯湯水水,他努力維持著平衡前進,小心翼翼不讓任何湯汁溢出,滴在他一塵不染的公寓地板上。
李東植的笑聲毫不意外地飄進耳裡。
呵呵。男人的聲線帶一點啞,但聽起來卻不扎人。
他盡量避免去想對方是不是正盯著自己的背影,但一股顫慄感卻不由自主從脊椎底端蔓延開來。
呵呵。男人又笑了。韓株元抓狂地想,到底是就這樣忍著對方的視線與調笑比較痛苦,還是忍著地板被弄髒的可能性加快腳步比較痛苦。
幸好就在此時微波爐傳來聲響,背後的視線與笑聲旋即消失。韓株元趁機將食物擺上桌,茶几已經幾乎塞滿,他還得伸手喬一下位置才有空間放下新的。
「這桌太小了。」李東植端著銅鍋走上前時說。
「是你買了太多東西。」年輕人一面將小菜們疊在一起一面不忘開口反擊,「我們只有兩個人。」
「那不就是因為韓警衛不喜歡在布帳馬車吃飯嗎,」男人的語氣倒是理所當然,「大家一起吃一大桌子菜難道不好?你上次回晚陽不也吃了飯嗎。」
那不一樣。韓株元想。
晚陽那都是熟悉的人,和布帳馬車來來去去全是陌生人攪著同一鍋食物,能相提並論嗎?
但李東植也只是隨口說兩句,並沒有真的要逼年輕人給出一個回答的意思。他「哎唷」一聲坐下來,取過碗,將冒著煙的辣魚湯盛滿,然後遞到韓株元面前。「這天氣,就是得喝湯。」
「夏天也沒見你少喝。」韓株元嘴巴上不饒人,卻還是用雙手接過碗。李東植見狀又呵呵笑了兩聲。
剛起鍋的魚湯冒著熱氣,上面浮著一層淡淡紅油。韓株元舀上一勺送進口中,接著立刻被嗆得咳嗽不止。
「慢點喝。」李東植懶洋洋地說。
年輕人咳得眼淚都要冒出來,轉頭一看只見男人將湯匙湊近唇邊,噘起嘴,「呼——呼——」地吹了吹,然後才一小口一小口淺淺啜飲著。
「呀,老闆果然沒騙我。」男人滿意地說,「這辣椒,確實辣。」
韓株元瞪了對方一眼,後者則是瞇著眼睛笑,就像他一貫做的那樣。韓株元曾經試圖看穿那笑意背後到底藏著什麼事件的真相,等到察覺那笑容底下其實是一對流了幾十年也止不住淚的猩紅雙眼時,便決心要與他一同將深埋在晚陽蘆葦田裡的秘密挖掘出來。
現在想想,一起挖掘而出的,或許不只是晚陽的秘密,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那又是什麼呢。韓株元不去、也不敢去想。就像他不去想李東植為什麼三天兩頭就往他家跑,還老是興沖沖地帶了滿手的東西。
今天似乎也是這樣的。
他回憶起最一開始,是一通電話。
株元吶。李東植的聲音傳來。晚上吃個飯吧,火車站附近新開了一間看起來很不錯的小攤。
韓株元沒有答應邀約,對方見他拒絕也沒繼續追問。他以為事情就是這樣了,下班的路上還想著冰箱裡剩著牛排,可以煎來吃。
然而一打開家門進入眼簾的,就是李東植霸佔著自己的廚房,熟門熟路翻找鍋具指揮他趕緊放下東西來幫忙的身影。
「你怎麼、」問題到了嘴邊又被他嚥了回去。不要去想。韓株元。他告訴自己。李東植的笑容裡藏著太多東西,就像晚陽和那片蘆葦田,一旦走進去很容易就會迷失方向,陷在那兒,拔不起腳步、找不到路。
男人起身替他端了杯水。
韓株元喝了快一半,這才將嗆進喉嚨深處的那股辣感消去。
李東植坐在他身旁彎著眼睛盯著他看,時間一長他也開始感覺尷尬,於是他埋首將注意力擺回食物之上。他舉起碗,喝第二口魚湯之前還記得先吹涼。湯匙先是送至唇邊,舌頭淺淺試了下溫度才張口喝下。
李東植的笑聲細細地飄進耳殼裡。「呵呵。」像蘆葦田裡拂過的微風。「呵呵。」他的心尖忽然感覺一陣騷動。
「怎麼樣?」
然後他聽見男人問。
「什麼怎麼樣?」
他不明所以。
「好喝嗎?」男人抬了抬下巴,「魚湯。」
韓株元困惑地回答,「還行吧。」
「嗯,那就好。」李東植莫名其妙的話語令他皺起眉頭,然而下一秒,男人橫過他面前取過另一邊的碗時,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裡握著的,似乎,不是他原本的那一副餐具。
「哎呀,發現了嗎,韓警衛。」李東植幽幽地說,嘴角勾起一些上揚的愉快弧度。「要換回來嗎?」
他笑著,瞇著眼睛,手指捧著碗朝自己伸過來。有那麼一瞬間韓株元腦裡浮現的是晚陽那片蘆葦田,李東植站在裡頭朝他招手,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只能邁開步伐向前走去。
而現在,李東植將湯匙湊到唇邊撅起嘴輕吹的畫面還歷歷在目,那根湯匙如今握在他的手裡,幾秒鐘之前,更在他的口中。
微風拂過蘆葦田。
李東植站在那兒朝他招手。
「不、」他撇開視線,與其說是灑脫更像是賭氣般地開口,「不用了。」
語畢還像是企圖證明自己所言不假似的,用手裡那套餐具又喝了一口湯。
李東植輕輕「哦」了一聲,語調輕快。他沒有再說些什麼,也跟著低頭喝湯。
食物的香氣瀰漫在公寓裡,韓株元卻已經嚐不出什麼味道來。奇怪的是,那並不是過去自己熟悉的那種,很想趕快擺脫的不適。他抬頭,正好看見李東植含著湯匙的畫面。不要想。韓株元。他告訴自己。然而越是這麼提醒就越無法忽視問題所在。和他的焦躁不同,男人表現得像是絲毫不在意般自在,只有他,像個青春期的少年一樣,光是不小心共用了餐具就—--
就怎麼樣呢。
韓株元絕望地想。
大概是沒救了。
然後李東植笑起來。
就像晚陽的蘆葦田,他站在裡面朝他招手。
等到韓株元發現時,自己已經吻住了對方。柔軟唇瓣帶著絲絲辛辣味,李東植嚐起來是魚湯的味道。
他猛然往後退,李東植也沒追了上來。
「韓警衛。」幾分鐘後,男人開口,語調輕鬆,幾乎可稱得上有些樂呵呵,一面夾起油滋滋的五花肉送進嘴裡,「下次,一起去布帳馬車吃飯吧。」
韓株元愣了愣,他看向身旁的男人,嘴唇上還殘存著親吻的觸感,他望進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一整片的蘆葦田。
總有一天他會去的吧,只因為李東植站在那兒朝他招手,他便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只能邁開步伐向前走去。
在那之前。韓株元想。
他和李東植之間的第二個吻,或許,可能,大概,嚐起來會是帶有五花肉味道的。
他湊上前去。
fin.
喜歡這篇文章的話請幫我點選左方的拍手按鈕。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