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寂寞就好》
睜開眼睛看見三井壽的臉時,宮城良田發出一聲淺淺哀鳴。
又來了,他混沌不堪的腦子想著。又來了。
這不是第一次出現有關三井的幻覺,剛到美國的時候還沒什麼精力去煩惱生活以外的事情,光是試著在異國存活下來就已經花費他絕大多數的時間和氣力,直到課業與球隊都稍稍步上軌道,有了喘口氣的餘裕之後,遠離家鄉遠離熟悉環境與所愛之人的寂寞才一口氣湧了上來。
幸運的是,在與隊友進行訓練時,只要三分球空心進籃,他就能想起那個說著手再也舉不起來,但是只要接到球仍然會精確出手的人。但與此同時,不幸的也是,只要聽到進球的聲響,他就會想起那個人。
籃球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三井壽在他本人不知情的情況中,也成了宮城良田生活的一部分。
不只球場上,偶爾在街上與日本人擦肩時、聽見同學的女朋友嚷著打不開寶特瓶的瓶蓋時、逛運動用品店看見架上的亞瑟士時,他都會特別想念海的那端那個人。
明明當初就下定決心的,他當然知道離開日本意味著什麼,美國是所有打球的人的夢想之地,就算是三井開口要他留下他也不會放棄(不過,三井當然從來沒有這麼要求過,當宮城告訴他自己被美國大學錄取時,面前這個男人笑得比誰都還要開心),他也不是沒有離開過,沖繩到神奈川,雖然距離遠遠沒有日本到美國這麼遙遠,可畢竟中學的他都挺過來了,沒有道理如今超過十八歲的自己卻辦不到。
是這樣的吧?
然而。
然而。
想念逐漸累積,在那些宮城良田覺得特別脆弱(球隊輸球、狀態不對、明明該做到的傳接卻失誤)的時分,最一開始是夢,然後是街上相像的身影,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可意識到有什麼不太對勁的時候,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了——三井壽的身影偶爾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笑著的、皺著眉的、喘著的、睡著的、咬著炒麵麵包的、穿著紅色球衣的、頭上蓋著運動毛巾的、倒在體育館的地板上不肯走的、在滿開櫻花樹下將第二顆鈕扣遞給他的、忽然湊近的、在他唇下落在第一第二以及第無數個吻的三井壽,就這麼突兀卻又彷彿極其自然地出現在他眼前。
第一次發生時他當然很震驚,但那道身影沒有存在多久,等到下一個眨眼便消失無蹤,宮城一方面鬆了口氣另一方面卻也難以忽視自己心底那股見到懷念之人(就算只是幻覺)而感到安慰的瞬間。
寂寞會逼瘋一個人,如今宮城良田確信了。
但這能叫做瘋嗎?
很久之後他想,或許是吧,都見到幻覺了難道還不瘋?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是那些轉瞬即逝的身影陪伴著他度過異國生活的無數漫漫長夜。在那些語言不通、做事不順、就連服務生問什麼都無法好好回答,導致最終拿到手的食物獵奇到無法判斷原形的時刻,唯有那樣的笑臉能夠帶給他一絲安慰。
如果不是那些幻覺,他可能才真的會瘋。
三井學長……
若是當初沒有離開日本、離開家,現在會怎麼樣呢?很多時候他會這麼想。冬季選拔賽後三井順利得到大學的推薦資格,現在在全國首屈一指的強校擔任先發,已經有不少企業隊伍前來接觸。那他自己呢?雖說三年級時拿到了神奈川前五的榮譽,但內心深處他還是對於自己究竟有沒有這個資格感到惶恐。收到美國大學錄取通知時也是,我辦得到嗎?這個念頭時不時浮現出來。
「宮城的話當然沒問題。」
三井反而是那個對他比他自己還要有信心的人。
——做得很好,你可以的,你可是我們的隊長。
啊,是啊。他終於成了隊長。達成了宮城宗太未能完成的目標。然後他要踏上全新的、無人在前引領的路了。
離開日本那天他沒有哭,降落美國的時候也沒有,他想自己或許已經將所有的眼淚都留在沖繩的洞穴裡了。打回家裡的電話和寄回家裡的信裡寫的都是好的事情,交到朋友了,室友是個愛喝奶昔的傢伙,他也喜歡看日本的動漫,在他們真的開始用語言交流之前,首先對方先是用著皮卡丘的叫聲朝他打了招呼。贏了第一場球,買到新的球鞋,和日本相比美國的上架時間又快價格又便宜,就是時常找不到自己的鞋號有點困擾。
對此安娜總在電話裡說,阿良的美國生活怎麼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樣?
宮城反問他,那應該要怎樣?
妹妹只是沈默了幾秒鐘,接著用一種他幾乎能想像出表情的語氣再度開口,說,沒什麼,阿良開心就好。
開心啊,怎麼不開心,好不容易來到夢想中的地方,打著夢想中的籃球,他又有什麼好抱怨的。
只是。偶爾。有時候。他想。還是會寂寞。
沒辦法用日文好好表達自己的寂寞。
沒辦法吃到好吃的豬排飯的寂寞。
沒辦法不用計算時差就打電話的寂寞。
沒辦法即時看到對方新髮型的寂寞。
沒辦法擁抱,沒辦法親吻,沒辦法碰觸到心愛之人的寂寞。
這都是本來就知道的,所以宮城良田從來不說,畢竟就算說了也沒有任何意義。說了又能怎麼樣呢?他又不可能就這麼拋下一切回日本,三井也不可能拋下一切來美國,說了只是徒增對方擔憂,反正只是寂寞,忍一下就過去了,只要能夠偶爾夢到一次,就算醒來時總會伴隨失落,但只要能夠稍稍見到那張笑臉、抱抱那高大寬闊的背,那也就夠了。
所以他這麼說了。
「……唔……反正是夢……」他伸出手,朝著三井的方向而去,輕輕抓住對方衣服的皺褶,將自己的身子緩慢挪過去,窩進那許久沒有靠近的胸膛,未上髮膠的額前碎髮柔軟地貼在臉上,他輕輕蹭了對方胸口幾下,閉著眼睛做了幾個深呼吸,鼻腔裡滿滿全是對方熟悉的味道。三井學長……他呢喃著再度睡了過去,嘴角帶著淺淺微笑。
而就在這個時候,被緊緊抱著的三井動了動,溫熱手掌滑過宮城的臉,將擋在上頭的細碎頭髮撥開,扭曲的眉毛間有著微微的皺褶,他用吻將它們一一撫平。
「睡昏頭了吧你這小子。」他低聲說,語氣充滿愛意,「才不是夢呢,我就在這。」
宮城良田靜靜窩在戀人的懷裡,對幾小時後即將到來的驚喜渾然不覺。
睡著之前。
睡醒之後。
我都在這裡。
你將不再寂寞。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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