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麵粉、糖與甜蜜的你》
那是教室裡最顯眼的一名學生。
倒不是因為那頭金髮與像海一般藍的眼睛(當然,它們的確很突出),也並非因為那高挑而勻稱的身材(同樣的,那也非常搶眼),真要說起來,作為夾雜在一群女性之間那少數而稀有的男性,才是對方最引人注目的原因。
某個學員的男友?這是閃過腦海的第一個想法。畢竟儘管學費高昂,不少夫妻或情侶黨依舊成群結隊來報名。里維早先十分看不慣那些在上課過程中忙著搞曖昧,一點也沒在關注示範的學生。然而上頭對此倒是樂見其成。「學生不嫌多啊,」老闆愉快地說,正要伸手拍他的肩膀時卻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將手掌硬生生橫在空氣中,停在他肩上兩公分處,「你就擔待些吧,里維老師。」
看在獎金的份上,里維想,但那也不代表自己就會敷衍了事。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越是嚴厲,學生就越踴躍,到最後他的排班表幾乎滿到沒有休假的餘裕,彷彿成為一種帶有挑戰意味的迷信——傳說中情侶只要能一起度過里維老師的課,就能幸福快樂一輩子。
……什麼跟什麼?說得好像他是會吃學生的巨人或是砍人頸脖的劊子手。同事漢吉聽了在一旁哈哈大笑意有所指的調侃道:「你如果要這麼做,或許還需要一個能飛天的發射器。」
里維對此不發表任何意見,只白了對方一眼,便拎起圍裙準備即將到來的下一堂課。
教室裡一如往常,來上課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圍著屬於他們的料理中島。里維朝著他的區域前進,一抬頭便見到了那名有著金髮藍眼睛,身材高挑勻稱的男子。
老天。情侶。他想。又是情侶。
然而當他一面繫緊圍裙一面靠近中島,仔細觀察了這堂課的同學,三個女孩興致勃勃聊著天,和男人安靜的氛圍形成巨大反差,他這才意識到原來他與站在身旁的女孩並非一對。喔?這倒新鮮,獨自來上課的男性。他的眉毛不著痕跡地上揚,旋即眨了眨眼睛,將這遊走在性別刻板印象的念頭甩出腦海。都什麼年代了,誰規定只有女孩子才能做甜點,他自己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嗎。
課程開始,今天要做的是看似簡單其實仍有箇中訣竅的磅蛋糕。材料單純,麵粉、糖、雞蛋和奶油以各同等的份量混合成麵糊烤製即可。一如慣例,里維先口頭說明製作的方法及流程,再來才會取過設備,實際操作並指導學生們的動作。小班教學是他們的優勢,要里維來說,收了這麼多錢若是還讓學生帶失敗的作品回家那就不道德了,因此只要是容易出錯的地方他總會特別叮囑。
男人的神情專注,在他停頓的空檔拿著筆在食譜上留下不少註記。里維一面將加了糖的奶油打至微微泛白,一面為學生的認真態度感到愉快。
以一名聲稱自己從未做過甜點的人而言,男人做得其實相當不錯。而里維會這麼說絕對不只是因為對方在開始動手前主動取過桌面上的酒精進行消毒,也不單因為過程中不小心將材料濺出鋼盆時,他還沒張口,男人就已經清理乾淨,更是因為儘管某些動作仍然生澀,但在經過指導後,他那手持電動打蛋器的姿勢完美得幾乎可以放進教科書裡。
隨著烤箱傳出陣陣香氣,課堂也即將進入尾聲。
撒上檸檬皮的磅蛋糕被裝進盒子裡,學生們與他揮手道別。里維回頭致意,手裡端著的鍋碗瓢盆因為慣性定律而搖晃。眼看就在即將倒下的那一秒,一雙手突然出現,穩住了差點崩塌的鍋具塔。
「小心。」男人說,隨後又補上一句,「里維老師。」
「啊、謝謝。」里維回應,他抬手扶住頂部的小碗,男人在那個瞬間抽回了手,里維看見一抹複雜神情出現在他藍色的瞳孔裡。不過僅僅一瞬,男人臉上便只剩下禮貌的笑意。
「那麼,今天謝謝您。」他晃了晃手裡的蛋糕盒,「再見。」
「再見。」里維道,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口。
說是這麼說,但他沒想過「再見」的時刻來得這麼快。
經過一個週末,男人再度出現在他的班級裡。
一樣的金髮藍眼睛,高挑勻稱的身材,里維剛從準備室踏出遠遠便瞧見那熟悉身影。結束上一節課程的漢吉端著打蛋盆朝他走來,擦肩時湊到他耳旁輕聲說了句:「是帥哥。」
不用扭頭他也能想像對方臉上的戲謔表情,里維面不改色以一句「不然這節你幫我上。」成功堵住了那張總想看好戲的嘴。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他已不再下意識認定他與隔壁的女孩同行——至於女孩真正的男友在課上到一半才姍姍來遲,並且成為里維最痛恨的那種情侶學生則又是後話了。
然而儘管如此,意外地,他卻沒有像過去那樣感覺浮躁惱怒。這或許該再度歸功於該名男子認真學習的態度。今天做的是鮮奶油泡芙,和上次的磅蛋糕比起來,難度稍微增加了些,過程中需要特別記住的眉角也更多了點,男人依舊在他說明的空檔振筆疾書到幾乎令他好奇自己到底說了什麼需要這樣記住的程度。
將麵糊在平底鍋裡炒至成糰,放入擠花袋中,間隔幾公分擠出一顆顆大小均勻的圓。大多數的學生不熟悉擠花又過於心急,總會擠得太快或太慢,雙手不穩的狀況下擠出的形狀和線條也就歪歪扭扭。里維一一上前指導,並要自己忍住將那些完全不合乎自身標準的半成品重新塞回擠花袋的衝動。接著他走到男人的位置旁。一般來說——他知道這又是刻板印象——男學生的首次擠花成果總差強人意(女孩男友慘不忍睹的烤盤即是最好的證明),可沒想到當他低頭一看,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排排整整齊齊,幾乎像是用尺和圓規丈量著距離和大小而擠出的完美圓球。
「這樣還可以嗎?」男人見他走來,停下手邊的動作。
何止可以。里維想。非常完美。但他沒有說出口,只是淺淺點了下頭,指著邊緣上有空位的角落說,如果麵糰還有剩餘,多做幾個也無妨。
男人似乎也不在意他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在聽見指示後立刻又舉起手開始作業。手臂抬起的瞬間撐起了身上那件合身襯衫,握著擠花袋的手平緩穩定,里維好一陣子才發現自己正緊盯著看,他連忙眨眼,在對方起疑之前撇開視線,將注意力從男人就算被衣料包裹住卻仍然看得出美麗線條的手臂上挪回課堂上。
泡芙送入烤箱,接下來便是製作內餡的時候。
電動打蛋器、鋼盆、鮮奶油,這三者組合在一起里維稱之為地獄。天熱了打不發、天冷了打過發、天氣不冷不熱的時候,還總會聽不懂什麼叫做不要拿攪拌頭去撞鋼盆的人,搞得金屬發出刺耳摩擦音,讓鮮奶油不受控制地噴濺而出。這種時候他倒真的很希望自己是會吃學生的巨人或是砍人頸脖的劊子手。
嘎嘎嘎、嘎嘎嘎。
啊,又來了。
他正要出聲阻止,沒想到有個聲音卻搶先了他一步。
「可以試著傾斜一些,這樣比較不容易撞到底部。」
里維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男人握著自己的鋼盆示範給對桌看。
微微傾斜的角度、小幅度前後晃動攪拌頭、另一隻手同時轉動讓每個角落的鮮奶油都被完整照顧到。雖然是自己再三叮嚀過的步驟,但說實在話,確實做到的學生實在不多。看來對方的筆記沒有白寫,他默默地想。
大概是感覺到視線,男人輕輕「啊」了一聲,轉過頭露出有些抱歉的神情。
「是我多嘴了。」他說。
里維搖搖頭,一面指示對桌依照方才男人的說法繼續操作,一面探頭看了眼男人手裡的鋼盆,「差不多了,再稍微打一下讓紋路更深一些,像這樣、」他伸出手,意圖接過鋼盆時手指擦過對方的指尖—--
匡噹。
金屬掉落的尖銳敲擊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里維甚至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桌面上打翻了的盆子就已經被對方撿了起來。
「抱歉。」男人將桌面的髒污擦去,轉過頭向他道歉時,像是發現了什麼一樣,手裡的毛巾正要遞出卻又猛然停下。里維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自己手背也沾上了濺出的鮮奶油。
「沒事。」他抽出自己腰間繫著的手帕抹去那一點點液體,接著看了眼已經被清理乾淨的檯面以及方才那場騷動的主角鋼盆——幸好翻濺出來的只是少部分,剩餘的量還十分充足。他這次先示意了自己即將伸手接過設備,男人點頭,雙手將盆子往他的方向推去。里維皺了皺眉,主動走到了對方身旁,拾起鋼盆和電動攪拌機操作起來。
「像這樣。」他感受著手裡的震動,空氣打入液體帶來蓬鬆質感,表面浮現的紋路漸漸明顯。里維其實很喜歡這個過程,少一分不足、多一分則太過,就像很多事情一樣,如何完美掌握微妙界線才是關鍵。
關於這點,漢吉則有不同看法。「你知道,有多少學生跟我說他們回家實作時甚至會直接去買超市裡的罐裝噴式鮮奶油嗎?」他按下不存在的空氣噴頭,「什麼乾性發泡、濕性發泡,全都靠金錢的力量直接解決。」
那也不干他的事,里維想。
手裡的鮮奶油逐漸成為理想狀態,他將攪拌頭抬起,前方的彎勾像個微笑。他用無名指示意對方可以刮走一小塊,「嚐嚐看。」他說。
男人沒有動作,似乎正在猶豫著什麼。
眼看對方遲遲沒有行動,里維以為自己說明得不夠清楚,於是乾脆自己伸出手指沾取一小坨蓬鬆柔軟的鮮奶油,接著送入口中。
男人眉頭微乎其微皺了一下,雙手卻跟上他的動作讓指尖沾上了點鮮奶油,在里維的注視之下將手指送進嘴裡,嚥下時喉頭滾動。「如何?」被這樣問時,只是抿了抿唇簡單回了句,「很好。」
里維也覺得很好。
儘管出了點意外,但接下來的課程流暢順利,泡芙殼都烤得金黃酥脆,灌入鮮奶油後看起來十分飽滿,香氣四溢。
「泡芙做完建議馬上吃掉,以免脆殼受潮軟化,或者可以在要吃之前再灌入內餡,這樣最好。」他叮嚀道,「那麼,今天的課程就到這裡。」
此起彼落的道別聲響起,正當他收拾著桌面時,一旁的情侶已經開始討論自己做實在耗時麻煩,還不如直接去哪間知名甜點店購入方便又好吃。至少也等離開了再說吧。里維不著痕跡地在心底翻了個白眼,準備將所有用具捧起離開。而就在此時,一雙大手岔到了他面前。
「讓我來吧。」
里維一抬頭,男人的臉便出現在眼前。他正想婉拒——上星期那是意外,平時的他可不是那樣粗線條的人。可話還沒說出口,對方已經將疊高的鍋碗瓢盆抱在懷裡。
「拿去那裡?」男人用下顎指了指位在教室後方的回收櫃檯,里維點點頭,伸手企圖分攤一些東西,但對方已經踏出腳步朝前走去。
男人的步伐和身高一樣寬闊,沒幾步便達成了任務。
「哎唷,已經開始使喚帥哥了?」漢吉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帶有一點羨慕的揶揄。
里維拍開對方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殘留的麵粉沾上了深色襯衫,讓他感覺焦躁。
「喔喔,他走過來了,走過來了。」
男人踏著平穩步伐來到他們面前,在里維還考慮著該說些什麼時首先從口袋裡掏出了手帕。里維困惑地看向他。
「肩膀髒了。」他指了指留有污漬的地方,然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補上一句,「這是乾淨的。」
里維接過手帕,莫名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猛力跳動,他不確定原因,也許是因為自己自早餐之後就沒有再進食,而現在已經逼近晚餐時段,他的體內有太多為了避免過度飢餓而灌下的濃茶。
他擦了擦肩膀上的麵粉印子,問男人是否方便等他一會讓他清洗完手帕後再還給他。
就在此時男人的手機響起來,他瞥了一眼後朝兩人淺淺點頭示意,「抱歉,突然有點急事,那麼下次上課再給我就行了。」
男人一面往外走一面往後欠身致意,里維又一次目送他離去,手裡還捏著對方的手帕,感覺自己體內的咖啡因含量真的過頭了。漢吉沒有意識到身邊同事的異狀,只自顧自嚷著「真好吶,我也想要帥哥的手帕。」
那天晚上掛晾時里維注意到,手帕的角落繡著對方姓名的簡稱。
他打開電腦,翻出上課的學生名單——艾爾文‧史密斯。他終於知道男人叫什麼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對他們這種短期、會員制的甜點教室而言,學生們來來去去,雖然有時也會見到相同的人(他感謝學生們對他教學的好評,儘管有時他實在不確定江湖傳言是否對此有了推波助瀾的效果)但基本上這並不是那種非常正式的關係,無需點名,大多數時間他壓根沒有興趣知道學生在兩小時課堂之外的私人資訊。畢竟知道了又怎麼樣呢?離開了教室他們就只是陌生人,有句話說,發生在拉斯維加斯的就讓它留在拉斯維加斯,對他來說,那就是發生在教室裡的,同樣也只需要留在教室裡。
漢吉嫌他過於冷酷,和學生交個朋友也沒什麼不好呀。他說。一面展示自己手機裡收到的新訊息。你看,他們還會告訴我這星期哪間咖啡廳買一送一喔。
我不需要那些資訊。里維想。比起在連鎖咖啡館裡買半價的咖啡,他更傾向在家裡用茶葉(真正的茶葉)替自己泡一壺溫度和濃度都正好的紅茶。他喜歡看著褐色茶湯慢慢暈染,隨著時間作用逐漸飄散出韻味和香氣。像打發鮮奶油,少一分不足、多一分太過,如何微妙掌握界線才是關鍵。
然而有個名字卻打破了界線。
艾爾文‧史密斯。
里維說服自己那是因為他必須將手帕還給對方,努力忽略其實只要在教室裡見到面就能達成目標的這件事。而這位史密斯先生也沒讓他久等,過了一個週末,他便又出現在里維的課堂上。
挺拔身影依舊是教室裡最顯眼的存在,男人自己大概沒有意識,但就算是如此不在乎茶水間話題的里維也察覺到,「艾爾文‧史密斯」已經成為教室裡最新的關鍵字。
根據負責櫃檯工作的佩托拉所提供的消息指出,不少學生在選課前都忍不住來找她旁敲側擊,就是希望能夠事先得知自己有沒有那個榮幸可以和傳說中的史密斯先生選到同一堂課。
「我當然不會洩漏學生隱私。」佩托拉露出燦爛笑容,「更何況,為了能夠增加『巧遇』的機率,同學們上課的踴躍度可是大幅上升呢。」
佩托拉的話語為最近每一個時段都滿到不行的課堂作出了最好的解釋,里維幾乎能夠想像老闆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
不過,和那些祈禱能夠被幸運之神眷顧和心儀同學共度上課時光的學生們不同,里維事先查看了選課學生名單,發現「艾爾文‧史密斯」出現的前一晚便將洗乾淨的手帕整整齊齊疊好放進包裡。他當然也考慮過將手帕每天帶在身上,見到對方時再拿出來就好。然而最終,兩個選項之間里維選擇了前者。為什麼?他也不太確定,或許單純是因為第二個辦法讓他有種自己好像正在期待著對方的錯覺,而在知道了男人的名字後,他決定不讓那條界線再度被突破。
「史密斯同學。」他走近,「上次,謝謝你了。」
「叫我艾爾文就好。」男人接過他手裡的東西,接著說,「史密斯聽起來像是在叫我祖父。」
「艾爾文……」里維下意識跟著念出聲,然後猛然意識到這樣的呼喚似乎過於親暱,他想起那條界線,於是便略顯僵硬地又補上一句,「……同學,該上課了。」
男人微笑著點頭,似乎不在意他對自己的稱謂,他將手帕收進口袋,然後起身,協助里維分發用具。
不但能夠與心儀的同學選到同一堂課,甚至還能從對方手裡接過設備,女孩們的興奮表露無遺。萬幸的是,大概基於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出笨拙一面的心態,於是上課過程甚至還比平常來得更順利一些。如果能夠有這樣的結果,里維倒也樂見其成。他一面示範如何將麵糊在模具內攤平(「四個角都要盡量填滿。」他叮嚀道)接著將加入紅茶粉調味的內餡抹勻,捲的手法是關鍵,手背隔著烘焙紙稍微插進蛋糕片底下,用巧勁向上翻,然後利用重力讓捲成型。
他先是示範一次,在學生們自己動手前,更是一一確認動作是否正確。
「手可以再進去一些。」
指導著學生的同時,里維感覺到一股從旁投射而來的視線,正緊盯著他協助其他學生捲起蛋糕片的手。不知道為什麼,一股顫慄從指尖蔓延開來,他感覺自己像隻被鎖定的獵物,而視線另一頭則是隨時都準備朝前撲來的獵手。他猛然回過頭,目光與艾爾文的接在一起。男人的手半抬在空中(不夠高,他想)而蛋糕胚在他動作停頓的那一秒鐘遭受地心引力往下墜——確實不夠高,蛋糕片以一種怪異的角度墜落在奶油餡上。
「啊。」
一聲淺淺驚呼卻不是由蛋糕捲的主人所發出。里維兩秒後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只是單純站在原地,為對方首次在課堂上發生的失敗感到惋惜。他的責任是阻止這類事件發生,或者至少,在這類事件發生之後試著將它修復回到正軌。
他走上前,艾爾文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懊惱,其實里維覺得他大可不必如此,來這兒的學生多半是在打發時間之餘順便學點烘焙的技巧,輕鬆愉快是他們的主打優勢,太過誇張的失敗是不大可能發生的,而只不過是蛋糕捲一不小心捲得不夠漂亮,完全是可以重頭再來一次的微小失誤。
畢竟又不是專業甜點師……然而就在此時,一個念頭閃過里維的大腦,他忽然驚覺自己或許一直都沒有真正理解艾爾文前來上課的確切原因。比任何人都積極選課、比任何人都認真聽講、食譜上密密麻麻的筆記、總是試圖做到完美——如果這些全都是源自於一個具體的目標,那麼,一切都合理了起來。
他忽然對面前的男人感到有些愧疚,關於自己曾暗自認為對方只是陪女友前來、或者只是抱持著打發時間的心態。
「艾爾文……同學。」他說,而艾爾文則扭過頭來看向他,「讓我來。」
艾爾文順勢讓到一旁,里維用刮刀輕輕將摔落的蛋糕片抬起來,簡單處理了沾染的內餡,然後站在台前用眼神示意艾爾文站回原位。
「手。」
艾爾文立刻伸出自己的雙掌。
「像這樣,從底下將指頭塞進去。」他做一遍,艾爾文跟著做一遍。
「再更裡面一點,」里維說,接著手指在艾爾文手背四分之三處淺淺滑過一橫,「大概到這邊才夠。」
艾爾文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震動了一下,里維忽然想起先前似乎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抱歉。」他於是說。
「……不,沒事。」艾爾文幾秒之後才回覆道,接著將手往蛋糕胚底下更深處探入,「像這樣?」
「對,就像這樣。」里維點頭,他在空中翻動自己的手背,「然後這樣,把它捲起來。」
男人困惑地皺眉,手腕不甚確定地抽動。艾爾文的動作差點讓他笑出來。但他沒有。里維用眼神示意自己將要靠上前幫忙——他不想再次嚇到對方,萬一把蛋糕片弄破了可真的沒救。艾爾文點點頭,正要抽手時里維卻阻止了他。
「其實很簡單的。」里維伸出手,從艾爾文的大掌底下探入。他能感覺到覆蓋在自己手掌上的溫度和重量,遠比自己還來得大的掌心完全將他的手背包住,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身體無法動彈,直到艾爾文首先動作起來,他搖晃著手腕,問,「這樣往上嗎?」
里維回過神來,將手向上抬,連帶著艾爾文的,蛋糕片順著曲線往前滾,夾著內餡形成一個漂亮的弧形。
「……很好。」里維輕咳幾聲,接著將手抽出,覆蓋在上頭的觸感消失無蹤,他藉著示意艾爾文拉起烘焙紙將整條蛋糕完全捲起的機會活動手指,這才找回了熟悉的自我控制。他看著對方完美捲起蛋糕,將烘焙紙扯去,用鏟子輕輕鏟起然後淋上一層濃郁順滑的甘納許,巧克力無可避免沾染上男人的手指,他看見艾爾文皺了皺眉,舉起手靠近嘴唇,接著——里維想起那條界線。
他將視線挪開。
不要看。
不要想。
發生在教室裡的,就讓它留在教室裡。
然而艾爾文似乎成了那頭顯眼的粉紅色大象。他越告訴自己不該去想,腦子裡便不由自主浮現對方的模樣。
查看學生名單成為新的習慣,佩托拉總會微笑著替他登入系統,再用同樣甜美的聲音道出結果——他無法判定「艾爾文‧史密斯」出現其中是屬於好的那一邊還是不好的那一邊。男人上課的神情越專注認真,就讓里維更加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擺在了他的身上。這不是好現象。走出教室大門後他們什麼關係也不是,他一方面在心底叮囑自己,一方面卻因為這一點而暗暗期待課間的時光。但至少、至少,他想,在課程結束之前,他——他們——還有一點時間。
磅蛋糕、泡芙、蛋糕捲,在那之後,他又選了紐約重乳酪、蒙布朗、水果塔、法式千層派、莓果夏洛特、歐培拉以及達克瓦滋的課程。以艾爾文來上課的頻率來說,他仍然能維持和初見面時一樣的身材實屬不易。里維聽過很多學生半開玩笑地抱怨,自從參加了他們的課程後體重都不知道上升了多少,雖然省了去下午茶店吃甜點的花費,卻花了更多在健身房上。
里維對此不做任何評論,他本來就不是因為喜歡吃甜食才開始做甜點的,剛開始單純只是打發時間(哈!打發時間!)將成品分送周邊友人時得到不錯的回饋,這才出現了或許可以靠此維生的念頭。而顯然他在這方面的天份足以吸引學生的愛戴,否則任何一個老闆大概都不會想雇用像他一樣冷漠的甜點教師,甚至還莫名其妙成了都市挑戰的一環,他無奈地想。
今天的課程依舊有粘膩的小情侶組合,年末將至,教室順應時事開了許多適合送禮的品項,裝飾滿滿草莓的奶油芙蓮蛋糕和一顆顆精緻夾心巧克力球都是熱門課程,他冷眼旁觀小情侶眉來眼去用融化的巧克力在餅乾上寫出彼此的姓名和(一點都不像的)似顏繪,中途總得停下來眉來眼去一番,然後又得麻煩他重新替他們加熱再度凝結起來的巧克力。這很惱人,但遠遠沒有他今天一進教室就得知的消息來得更令他感到煩躁。
「里維老師。」佩托拉叫住他,甜甜嗓音接下來卻道出了殘酷消息,「艾爾文‧史密斯的會員到期還沒辦理續約,麻煩老師課後再幫我提醒他噢!」
里維愣了愣,隨口應了聲好,心裡卻升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異樣感受。
課堂上艾爾文一如既往認真聽講,食譜寫滿密密麻麻註記,無論是製作蛋糕體或是打發鮮奶油,如今都已經有模有樣。畢竟曾經花下的功夫不會白費,他甚至幾乎已經要把今年度他們開的所有課程都上完了,教室真該頒發全勤獎給他才是。里維客觀認為,以艾爾文的程度和潛力而言,如果他真的有意要朝甜點師發展,接下來該去找更專業的教室才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但那意味著什麼。
他不讓自己去想。
然而就算不去想,時間還是不斷往前走。
待小情侶終於也打打鬧鬧地完成了作品後,課程來到尾聲。
「那麼,今天的法式草莓芙蓮蛋糕就完成了,」里維開口道,「這個蛋糕無論是節慶和家人朋友一起吃,或是當作禮物送給喜歡的對象都是非常適合的。」
他感覺一道視線朝自己投射而來,但還沒來得及找出源頭,一旁的女孩便興奮地問,「咦,難道里維老師曾經送給曖昧的人過?」
「這只是公司交代必須說的宣傳詞。」里維平淡地回應,停頓兩秒後接著補上一句,「但成功率似乎還不低,你們可以試試。」
女孩笑起來,挽住身邊的男孩,「我們大概不需要,不過……」她看向艾爾文,「你呢?準備送人還是自己吃?」
「這個嘛、嗯……」艾爾文話說得曖昧,惹得女孩八卦地發出一聲高亢的「喔——」尾音。
啊。所以,確實有那麼一個對象。里維想。這解釋了艾爾文勤奮上課的認真,也解釋了那些熱量的去向。
有關艾爾文的謎題都得到了解答,剩下的那一個,他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
界線。他提醒自己。離開了教室他們什麼關係也不是,如果艾爾文選擇不續約的話,那麼就到此為止。事實上,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東西」到此為止。
里維做了個深呼吸,正要開口,一個剛剛結束課堂朝外走去的學生經過,意外被擺在轉角的椅子絆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距離最靠近的艾爾文已經驚險地出手扶住了對方。
「啊。」
這是他第二次為艾爾文的成品感到惋惜,只因為原本捧在手裡的,如今卻摔在了地上。
艾爾文沒有說話,只是沈默地將紙盒撿起。差點跌倒的那人不斷道歉,卻也無法替已經毀了的蛋糕做些什麼。
「不然。」里維走上前,將自己示範用的那顆蛋糕往艾爾文的方向推,「不介意的話,用這個吧,對方不會知道的。」
艾爾文看了看蛋糕,再看了看里維,然後抿著唇搖了搖頭。
也是。里維想。若是要送給喜歡的人,不是自己做的話就沒有意義了吧。
然而,「來不及了。」他聽見艾爾文的嗓音,他說,「那個人,已經知道了。」
里維困惑地抬頭,那怎麼可能?除非……
他們的視線交錯,里維在艾爾文水藍色的眼睛裡見到自己。對方的目光沒有挪開,艾爾文捧著手裡殘破的蛋糕問,「就算是這樣的蛋糕,成功率也還是很高嗎?」他看見他的嘴唇顫動,「里維老師。」他喊出自己的名字。
里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
他瞪著眼前的男人。艾爾文‧史密斯。顯眼的粉紅色大象。第一個突破界線的名字。然後他想,去他的界線。
「事實上。」他看著艾爾文,「我不吃甜食。」
男人的目光瞬間黯淡下來。
「但是。」他繼續說,「附近有一間不錯的拉麵店,如果你能等我半小時,那、」
不必開口,艾爾文臉上的表情便已清楚表達了意願。
那日之後,教室裡總有一個顯眼的身影。
金髮、像海一般藍的眼睛,高挑而勻稱的身材。男人總會在課程結束前一刻抵達,他和櫃檯打招呼,和其他職員閒聊,直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從準備室踏出,接著兩人並肩離去。
里維會跟他抱怨今天又有多少煩人的情侶組合,最讓艾爾文莞爾的,則是都市傳說的與時俱進——「到底要多白癡才會相信什麼在我的課堂上告白就會成功這種鬼話?」里維翻著白眼說,而艾爾文則會低頭彎腰,在對方唇上偷一個吻。
「我就很相信。」他說。
每當這種時候里維總是說不出話來。
白痴。他想。
但是,好吧。他想。
那倒也不壞就是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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