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にふさわしい》
松川一靜才是那個見得到鬼魂的人。
「家族遺傳吧。」
當事人這麼說的時候,其他人都只當他在開玩笑。
「那我肩膀上有什麼呀?」及川嘻嘻笑著問。
「左邊是頭髮遮住臉的女孩,右邊則是剩一顆眼珠的老男人。」松川則是擺著他那一貫淡漠的表情回應。
「少來了阿松——」從及川的表情和態度你可以很明確看出,他根本不信這一套。青葉城西的王牌聳了聳肩膀,轉動關節,一派輕鬆的模樣。「如果站著兩個鬼我都能直接發球得分,那去驅鬼之後豈不是無人能敵?」
「對,連牛島都擋不住。」松川點頭說。
及川笑出聲,興奮地站上椅子做了個雙手握拳朝天歡呼的動作,「你等著吧小牛若,春高就是我們——幹嘛啦小岩很痛欸!」
及川的野望發言被岩泉的頭槌給打斷,鬼魂的話題也就跟著結束,再也沒有人提過。至今花卷都不確定當時松川是真的見到了及川肩膀上的東西,還是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但家族遺傳這件事似乎是事實。
畢業之後他們才知道松川家原來擁有自己的傳承事業。也難怪松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畢竟早就內定好了工作嘛。花卷有一次悠悠地說,大概是語氣裡帶了一點點他自己都沒查覺出的羨慕,惹得松川朝他瞥來一眼。
「想要的話我也可以帶你。」松川冷靜地說,花卷分不出他到底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
「松這是覺得我在東京做不下去?」於是他也隨口回道。
彼時的他在離家遙遠的首都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份薪水不過足以糊口的工作已經快要滿兩年,當初滿懷壯志進京發展的野心已經被現實消磨得差不多了,只是還在用無謂的自尊死撐著,不願意就這樣像隻落水狗一樣回到故鄉。
「我沒有那個意思。」松川說,「只是給你多個選項。」
花卷笑起來,用腳掌蹭過松川的大腿內側,從家居短褲的褲管探進去。松川抓住他的腳,花卷也不掙扎,任由對方的指尖輕輕掃過自己細嫩的足弓。
「要讓我選嗎?」他嘻嘻哈哈地說。
「你說呢?」松川的表情看起來依舊那麼處變不驚,但花卷從他褲檔下那逐漸支起的丘陵就知道,對方心中和自己腦裡所想的事情並無二致。
「別在這,上次才清了老半天。」他於是說,眼角瞥向那塊無論用多少漂白水都清不掉的污漬。
「又不是你清。」松川答道。花卷想了想,對方說的也沒錯,反正自始至終他都是只需要負責享受的那個。啊,松真好。他於是又瞇起眼睛在男朋友臉上吻了一口。
「但還是床比較舒服。」他說,張開手等待著松川。「抱我過去。」
「先說好,地點給你選了,剩下的就隨我。」松川站起身,修長手臂穿過花卷的腋下,輕而易舉就將他抱了起來。花卷毫無一絲認真意味的抗議,聽在松川耳裡全是調情的意思。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全與工作無關了,當花卷貴大被松川一靜折起膝蓋幹至深處時,甚至忘記了下週已經預定了四個會議,其中三個註定會讓自己工作到三更半夜的無奈。
這樣的遠距離戀愛只持續了四年不到,花卷某天便拖著行李箱回到了宮城。
「嗨,松。」他就這麼站在松川家門口,彷彿只是傍晚去便利商店買個東西馬上就回家那樣自然的朝他打招呼。
松川反倒才是那個拎著便利商店塑膠袋的人,他愣了愣,看著花卷和他身旁的行李就也明白了什麼。
「進來嗎?」他只是簡單說道,花卷也就屁顛顛的跟上了。
熟悉的公寓、熟悉的隨意塞著帳單的玄關、熟悉的只有一口爐的廚房、熟悉的塞不下兩個成年男人的浴缸,以及熟悉的會在做愛時發出吱吱嘎嘎聲響的單人床。過去他曾經多次借住過松川的公寓,當初還嚷著松如果希望我回來的話也不換個大房子,這樣子要怎麼住啊?結果真的住下來似乎倒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除了兩個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男性偶爾擠一擠還好,但每天這樣睡實在太狹窄,於是單人床被松川扔了出去。房間太小,放不下雙人床框,他們也就索性在地板鋪上被褥,反正日本人自古本來就是睡在地上。松川說。花卷沒什麼意見,寄人籬下本來就不該有什麼意見——喔,或者該說,除了房內擺設、香氣和冰箱裡的存貨之外,其他他都沒有意見。
「你這什麼臭男生的審美?」花卷皺著眉將軟榻上只注重實用而非美觀的靠枕全換上新的枕套,床單也是。廁所被放上了帶有花朵香氣的擴香,冰箱則從啤酒堆中清出一塊區域專門用來放置花卷從各處(多半是便利商店)買來的甜點。走在家居賣場的廊道上時,花卷轉過身嘻嘻笑,說,我們好像同居的情侶。松川抬了抬眉毛回答他,我們就是同居的情侶。
花卷愣了愣,這才意識到在世人眼中原來這就是兩個相愛的人住在一起的模樣。
但與其說是同居,花卷更覺得自己像是被松川包養。
一時賭氣辭職後,講好聽話是要重新探索自我和世界,其實就是提不起勁去尋找新的工作。東京生活雖然苦哈哈,存款倒是有根據加班的強度提升厚度。花卷掐著存摺估算了一下,還能支撐起自己什麼也不做的日子一段時間,於是就真的什麼也不幹,過著退休一般的生活。松川倒也不是很在乎,反正公寓的租金不管一個人住還是兩個人住都一樣,能夠有個人在他回家時朝他說聲「你回來啦」這種感覺意外令人上癮,更不要說花卷這傢伙不知道是打算用肉體償還租金還是怎麼樣,三天兩頭像是要把這四年遠距離的份都給補上一樣,動不動便纏上來,色情兮兮地挑逗他。欸我好歹也是前運動員喔,你不要小看二十幾歲男性的性慾。松川說。花卷便眨眨眼睛,一副要和他較勁的樣子勾起嘴角,說,那就來看看當年的強力攔網還有沒有那個能耐囉。
松川靠上前,一把吻住花卷的嘴,手順著家居服的下擺往上摸。高中畢業後就沒有繼續高強度訓練的身子不再那麼精實,但長出的那些脂肪反倒讓手感更好。他的手掌貼在花卷腰側,一面吻他一面將棉質上衣往上扯。花卷順從地舉起手來讓他把衣服扔到一旁。松呢?總不能只有我脱吧。他嘻嘻笑著,彎身要去咬松川身上襯衫的鈕扣。
工作的關係松川現在的衣櫃裡全是清一色深色西裝,花卷都快忘記這傢伙也曾經有過穿著青葉城西那樣鮮豔顏色的制服的時候。
別鬧,這套很貴。松川推開花卷的腦袋,自己用手一顆一顆解開。
喔,現在嫌我窮就是了。花卷哼哼兩聲,在胸前叉起手來看著松川將領帶和襯衫好好地脫下然後掛在一旁。
嫌你就不會讓你上我的床。松川說,他再度傾身靠近花卷,將他壓倒在床上,低下頭用嘴含住對方在光裸胸口上微微顫抖的兩粒突起。
花卷還想反駁些什麼,像是,什麼叫做你的床明明床單是我挑的,或是,你上次明明就在我為了省錢打算定紅眼班機時一把岔進來選了時間最好的出發時段還一邊說著我幫你出啦窮鬼。
但這些話理所當然在松川一靜挺腰將自己深深埋進他的身體時被忘得一干二淨。花卷將手指戳進松川的黑色鬈髮裡,一下又一下的抓撓。正面來時他扣住松川的脖子將他往自己方向拉,他的臉埋在松川的頸窩,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漂白水和檀木香氣。
高中時松川聞起來不是那個味道。
那時的他還穿著青綠色的球衣,高強度的鍛鍊結束後滿身是汗,他會用毛巾隨意擦拭,在小腿上噴撒隆巴斯避免隔天乳酸堆積。花卷趁隊友們走光後坐在他身後,松川便會湊上來吻他,他會故意嫌對方又臭又濕,卻在對方反駁說你也一樣時故意學及川用著誇張語調說,花北鼻才不會臭呢。
花北鼻。
那是松川某天突然脫口而出的稱呼。
不只花卷,就連一旁的及川和岩泉也停下動作。
「你說什麼?」
「花北鼻。」松川重複一遍。故意看向一旁那對明明心意明顯得要命卻死不向對方表白的青梅竹馬。花卷喔了一聲心領神會,馬上進入狀況回了一句「松北鼻。」
你們——噁不噁心——及川嫌棄地大喊,抓著岩泉鬼吼鬼叫時松川露出得逞般的勝利微笑。
事後那綽號也就留存了下來。
沒什麼不好的,花卷想,聽起來雖然有點女孩子氣,但偏偏從松川口中說出來卻那麼性感。尚未搞清楚自己心意時,他只覺得松川這人高大得嚇人,作為中間攔網簡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後來才知道那雙能夠攔住殺球的手指有多麼撩人,指尖的粗繭磨蹭上敏感肌膚時引來難以忍受的顫慄。清冷的眼神中要如何富含愛與情慾,一頭黑短髮又是如何濕搭搭地貼在太陽穴上,呼出來的氣息都帶著與形象不符的火團。
他們的第一次不出意外就是發生在社團辦公室裡。
前一秒話題還停在及川和岩泉那兩個白癡到底什麼時候要跟對方表明心意,連猴子都看得出來他們喜歡彼此,下一秒不知道為什麼,花卷鬼使神差地張口就說了,「松還不是不知道我喜歡你。」
話說出口他自己也嚇了一大跳。伸手遮住嘴時他想,完蛋了,這下他連裝傻的機會都沒了。松川停下擦球的動作轉過來看他,那對平時感覺什麼都沒看進眼裡的瞳孔裡此時只剩下自己的身影。花卷急著想澄清,但松川不給他機會,高大的男人用手圈住他,將他困在懷裡。
「你剛剛說什麼?」他問。
花卷閉緊了嘴什麼也不肯說。
事後回想那簡直是蠢到不能再蠢的對應,但那時的他又怎麼能想到其他的辦法,他就不夠聰明,所以才會搞成這樣。
松川見他不肯說話於是也不逼他,只是低下頭來將距離拉得越來越靠近。松川的氣息將自己包圍,帶著一點點酸痛藥膏和運動後的汗水味。花卷覺得自己的耳朵開始發熱。後來從松川口中得知自己無論害羞或是情慾高漲時總會這樣,心跳帶動血液循環,原先稱得上瑩白的肌膚會透出一層薄薄的粉色,和他的頭髮一樣。
「花卷。」松川張口。
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稱呼卻令花卷內心一驚。松川的聲音很低,咀嚼著他的名姓像是咀嚼著他整個人,花卷覺得他的脊椎好像有一把火在燒,有些什麼順著神經傳遞過來。
「你怎麼會以為我不知道。」松川說。
那一瞬間花卷覺得全世界都在旋轉,雖然松川說那是因為他腿一軟差點倒在地上才會出現這樣的錯覺,而要不是自己眼明手快接住了對方,教練隔天可能要質問花卷到底是怎麼把自己的腦袋弄傷的。
松川的手握著他的腰,花卷嚥了口口水,明明隔著球衣卻能感覺到那雙手強韌的力道。他在掙扎和繼續靠在對方身上之間猶豫,最終決定拋下一切任由命運之神決定他的未來。眼看對方沒有動作,松川便試探性的將人往自己身上拉近一些。花卷還是沒有抗拒,相反的,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緩緩閉上,長長睫毛顫動,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松川又怎麼會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花卷。」他又喊了一聲卻遲遲沒有下一步。懷裡那人等待不到期待的事物於是再度張開眼睛,朝他狠狠說道,「你是要親不親?」
松川笑起來,很久以後那個笑容都深深印在花卷的腦海裡。
那天他們先是纏著彼此親了許久,像是要將彼此的唇舌都吞下肚那樣激烈,撬開牙關奪走呼吸,一切都好像理所當然。也不知是誰先扯的對方的衣服,等到他們意識到時兩件球衣都已經落在地面上。同隊多年,也不是沒見過彼此裸體,但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花卷貴大卻感覺害臊到不行。松川捧著他的胸口親吻,在他突起的乳粒上輕輕啃咬。松——他喘著氣說,你在哪裡學來這些的?
松川沒說話,只是低頭繼續在他胸前賣力服務。花卷不知該怎麼辦,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他除了將手指探進松川的黑色頭髮之外再也辦不到其他的事。而就在松川扯開他的球褲並低下身將他含進口中時,花卷這才知道這和自己手淫有多大的差異。
潮濕柔軟的舌卷上他的柱身,窄小口腔帶來溫熱包裹感,松川輕輕一收縮便帶來巨大快感。啊——啊——松——花卷嚷著,卻因為情慾而有些口齒不清。松川從他胯下抬眼看他,花卷又豈能接受看著自己羞恥的器官被喜歡的人含在嘴裡的這種畫面。他的小腹一緊,差點就要丟臉地射出來。松川發出淺淺輕笑,將花卷含得更深,舌尖繞著頂端打轉,粗糙的手指撫摸著囊球和會陰那處敏感細緻的肌膚。
最終花卷還是射了,而松川將他們吐在掌心,作為潤滑液的替代品,抹上了花卷臀瓣間那隱密而從來無人進入過的穴口。
花卷之後會非常熟練這個流程,甚至熟練到可以變出許多花樣,連他男朋友松川都忍不住要讚嘆的程度,但那個時候的花卷只知道痛。
真的太痛了。
松川的手指捅進來的時候他倒吸一口氣,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放鬆。松川在他耳邊低語。花卷想反嗆回去,你行你來,但松川吐在他耳邊的呼吸令他身體一軟,手指因而順利探進了緊閉之處。長年打球的手指帶著粗繭,松川在花卷的腸道裡來回探索,粗糲的皮膚摩擦著細嫩內壁,花卷渾身顫慄不已,而在松川終於找到那突起的軟肉時更是丟臉的呻吟出聲。
不、不——他喘息著說,若不是松川扶著他的大腿他幾乎就要站不住。不要嗎?可是你的身體好像不是這麼說的。松川故意又朝那個地方猛按了幾下,花卷差點喘不過氣來。他回過身試圖怒視對方,但被生理性淚水給積滿的眼眶此時紅的像是哭過,一點殺傷力也沒有。松川畢竟還是有分寸,把花卷逼急了對自己也沒有好處,動作於是緩了下來,手指輕輕戳刺套弄,慢慢將緊緻皺摺給拓開。手指磨過內壁帶來一波又一波快感,等到三指都能順利進出後花卷只覺得不夠。不夠。不夠。他的身體叫囂著想要更多,更粗,更飽滿的事物。而就在此時松川輕輕笑了出來,他好像讀懂了花卷沒有說出口的欲求,將手指退了出來。
松——花卷在那瞬間發出呻吟。
但他一句話都還沒說完,某個遠比手指還要粗大硬燙的東西便抵在了他的入口。松川吻著他的耳朵安撫他,可能會有點痛。他說。話才剛結束便直接抱著花卷的腰長驅直入。那根本不是一點痛而已!多年後花卷仍拿著這點要挾松川。那真的很痛,松實在太大了。
而當事人松川一靜則是擺著一貫淡漠神情說,那有什麼辦法,你不就喜歡那麼大嗎?
花卷貴大氣結之餘也做不出任何反駁。
畢竟,對。他就是喜歡松川這麼大。也喜歡他身上那股運動過後的汗味,和三年來沒有停過的、幾乎已經要成為體味一部分的痠痛噴霧的味道。
那是青春的一部分。
但消毒水和檀香味則是另一回事。
當汗臭和撒隆巴斯味道被取代時,花卷吸著鼻子在松川身上聞來聞去。
「幹嘛?你是狗嗎?」松川剛剛下班,和好不容易抽出時間回宮城一趟的花卷約在他們當年都很喜歡的拉麵店晚餐。
「你聞起來好怪。」花卷皺著眉說。
「油煙這麼大的地方你都能聞到?」松川低頭嗅了嗅自己,反問道,「很怪嗎?」
「像是醫院綜合了佛堂的味道。」花卷停頓了一陣,然後又說,「你去上班到底在幹些什麼啊?」
「我錯了,你不是狗,你該去當偵探。」松川倒是一派輕鬆,他笑了笑,將筷子掰開,其中一付遞給花卷。
「什麼意思。」花卷不明白地問。
「葬儀社。」松川說出口的語調就像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一樣平常,以至於花卷一時之間沒聽清楚。
「什麼?」
「我家開的是葬儀社。」松川重複一遍,語調依舊平淡。
「咦?」
「咦什麼,」松川轉過頭向送上拉麵的店員點頭,並將花卷那碗推到他面前。「你是哪個字聽不懂還是怎樣?」
「不、」花卷愣愣地說,「我又沒那麼蠢。」
松川聳聳肩不做任何評論,將拉麵上的辣粉攪進湯裡。
「欸松。」花卷幾秒後再度開口,「所以你之前說的是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松川問。
「那個,及川肩膀上的……鬼。」
「喔,那個啊。」松川笑了笑,「你覺得呢?」
「什麼我覺得、」花卷鼓起臉頰說,「不是啊,你真的看得見嗎?」
「所以?有什麼問題嗎?」松川夾起麵條,在空中呼——呼——的吹了兩下然後吸入口中,「還是你要因此跟我分手?」
「蛤?」這下花卷的反應更大了。
松川被逗樂,他用筷子指了指花卷面前的拉麵。「快吃吧,再不吃麵都爛了。」
話題被帶走後花卷也很難再繼續逼問下去,更不用說松川作勢要搶他叉燒的舉動更是激起了花卷保護食物的心情。那頓晚餐最後誰付了錢他已經不記得了(大概是松川吧,他想),唯一記得的是那天之後他的吻裡都帶著消毒水和檀香的味道。
討厭嗎?後來松川問過他。
討厭什麼?彼時花卷正懶洋洋躺在松川懷裡,玩著他長長了的頭髮。松的髮質不太好欸,他說,要記得護髮。
松川伸手揉了揉花卷那顆呵護得宜的頭,說,誰像你有這麼多時間。
話不是這麼說啊。花卷拍開松川在自己腦袋上肆虐的手,怎樣事到如今你終於要嫌棄我了是不是?
松川呵呵兩聲,沒有多說什麼,反倒問起花卷有個臨時工作缺人不知道他有沒有興趣。
「什麼工作?」
「嗯……演員?」松川搓搓下巴說,「類似那樣的。」
「什麼類似啊。」花卷回道,「這麼不清不楚的萬一你把我賣掉怎麼辦?」
「賣掉勒……你值錢嗎?」
「松川一靜!」
後來他還是接了那個工作。沒辦法,男朋友看起來很急的樣子,他反正也閒著,聽說薪水不錯,抱持著打完工就拿這筆錢好好去吃一頓的心態,花卷跟著松川第一次踏進了他們家的公司。
「啊,您好。」
和花卷想像中不一樣,辦公室看起來和他在東京的公司相差不遠,要不是櫃檯後擺著幾口作為樣品的棺木,角落處也擺放著幾個花藍,幾乎看不出這裡是做些什麼的。
松川熟門熟路帶他穿越辦公區域,來到後方的小房間內。
「唷,我帶人來了。」松川說。
「喔太好了太好了。」
花卷一面打著招呼一面環視房內,確實如松川所說,有著幾台攝影機,一個看起來像是舞台的墊高處擺著一套被褥,整個環境都十分令人困惑。
此時一名女性迎上前來,看著花卷說,「這位就是模特兒嗎?」
松川點點頭,然後看向花卷,「你跟齊籐小姐去準備一下。」
「準備……?」花卷話還沒說完便被名喚齊藤的小姐拖走,幾分鐘後當他回來時,臉上的震驚與怒意顯而易見。
「松川一靜你最好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聽見花卷的聲音松川回過頭來,只見花卷渾身只著內褲,臉和四肢被粉塗成一片慘白。他伸手擋著身體一面質問松川。
「喔,還不錯。」
「什麼還不錯!到底要做什麼啊為什麼要穿成這樣?你不是說是演員嗎這到底是要演什麼?」
面對花卷的疑問,松川只是指了指台上的被團,接著又是用他那不鹹不淡的語調說,「屍體。」
「蛤?」
「屍體。」松川重複一次,接著把花卷拉到一邊,「花,我知道沒事先講是我不對,但我真的很急,這只是內部流傳的教學影帶,不會外傳,你就幫我這個忙,嗯?」
「不是這個問題吧,演屍體欸、」
松川打斷花卷的話,手比了一個五,「你只需要躺著,什麼都不用做,一小時內就會結束,答應的話,酬勞是這樣。」
「什麼意思。」花卷動搖了一下,但仍然試圖維護自己的立場。「五千就想打發我。」
「五萬。」
「什麼?」
「我說,酬勞是五萬。」
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花卷貴大深刻體會到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可怕之處。
他躺在被褥裡,盡可能放輕呼吸,不要讓胸口起伏——雖然大家都知道教學帶不可能找真正的屍體,但總還是要盡力模擬。
就工作內容而言,這可說是花卷做過最輕鬆的一項打工。貨真價實的躺著就有錢賺(而且還是遠遠超乎預期的數字)儘管看起來畫面相當怪異,他也努力說服自己,只是工作,只是工作。
松川見他緊皺的眉心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你這什麼玩意,死了還愁眉苦臉的。」
花卷猛然睜開眼睛,朝他抱怨,「你不要弄啦,奇怪欸你還管人家怎麼死。」
「不管你的話你早就死了吧。」松川雲淡風輕地說。花卷瞬間愣住,正想追問對方什麼意思時,一旁的工作人員卻喊了聲「準備要開拍囉!」
現場安靜下來,花卷閉著眼睛,感覺松川靠在自己的身邊,膝蓋就跪在他腰側不遠處。
然後他聽見松川的聲音,沈著而冷靜地開始一步一步介紹該如何進行入殮步驟。
將身上的孔洞給堵上,換衣服,擦拭肌膚之後根據死者生前的狀態進行化妝,最後按摩身體,將逐漸開始僵硬的手擺好,最後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放入棺木中。
松川的動作流暢而輕緩,花卷有股奇怪的感覺,就好像自己的最終真的會被這傢伙好好地照料。普通人應該很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吧,他想,還活著卻經歷這一切。閉著的眼睛看不見任何事物,但松川的體溫透過肌膚傳遞過來,連帶還有他手上怎麼洗都洗不掉的消毒水和檀香氣味。低沈男音詳細介紹著每一步,花卷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心裡一片平靜,忽然理解了松川畢業後決定回家接手事業的決定。
當天的拍攝進行了一個半小時,花卷又花了半小時以上才終於把身上臉上那層白粉清理乾淨。
「你害我多工作了一倍的時間!」他指著松川,「你要怎麼補償我。」
不是問句,而是祈使句。松川也習慣了,他無奈望向時鐘,差不多也到了下班時間。「請你吃飯?」
然而花卷哼哼兩聲,從錢包裡掏出剛收到的五張鈔票,眨眨眼睛說,「不必,我請你吃飯。」
「喔?」松川揚起眉毛。
「怎麼,這可是我犧牲肉體賺來的辛苦錢,你放尊重一點。」
松川於是笑起來,勾住花卷的肩,「走啊,看我還不吃垮你。」
那夜他們在居酒屋狠狠吃了一頓。
花卷有錢也有了底氣,什麼過去看金額不敢點的全都上了一輪。松川企圖阻止他,說,有錢也不是這麼花,但花卷推開他的手,捏著菜單又跟服務生點了更多。
「松,我跟你說——」他已經有點醉了,肌膚泛起一層淺淺的淡粉色,搭著他的頭髮特別柔軟的樣子。
「嗯?你說。」松川啃著毛豆說。
「你說得對——我啊——沒有你的話,應該早就死了。」花卷說,松川抬眼看他,知道是自己早前的話導致這段對談出現,他想告訴花卷,沒有那回事,他只是隨口說的,他從來不覺得他沒用,也不覺得他這樣有什麼不好,花卷貴大就是花卷貴大,沒有必要成為其他的誰或什麼角色,如果可以,他希望花卷一直都像高中那樣,除了排球,什麼都不用想,一雙眼睛裡總是閃爍著憧憬,笑起來就連空氣裡都帶著甜味那樣就好。他不要看到花卷被生活折磨地失去生的意念和靈動的眼光,曾經朝氣勃勃的青年不該在這樣的年紀就擁有死亡的心靈。
一頓飯吃掉兩張大鈔,花卷卻愉快地一路唱著歌回家。
松川一面要他壓低音量,一面將醉醺醺的人塞進門裡。替他脫鞋時花卷纏上他的後頸,帶著酒氣的吻就這樣印上來。
「花。」松川說,卻沒能阻止花卷的動作。親吻毫無章法地落在他的臉上、頸上和胸口上,松北鼻不想跟我做嗎?花卷說。
松川眨了眨眼看向對方。
花卷抬手主動脫去上衣,「花北鼻現在就想跟你做愛喔。」
「喂——」松川伸手想阻止他繼續脱,但花卷醉得一塌糊塗,而你很難阻止一個醉鬼做出一些傻事來。
花卷把自己脫個精光,然後又伸手扯松川身上的衣服。松川無法攔阻他的行為,只能半推半就地跟著在玄關將自己剝光,花卷用手指滑過松川的胸膛,說,松真的—--
真的怎樣?
呵呵,不告訴你。
松川感覺自己的怒意正在湧現,但他實在很難對花卷貴大真正發脾氣,尤其對方一對水潤的唇貼上他胸口舔吻他的乳頭時,松川唯一的念頭只剩下得將這傢伙扔上床好好操他一頓。
他確實這麼做了。
花卷的身體折成難以想像的角度,被松川正面操著。就連在訓練最精良的高中時代兩人都不曾以這種體位做過。松川一面讚嘆對方身體的柔韌一面賣力挺弄下身,他也有點醉了,但一點也不妨礙他在花卷體內橫衝直撞。面對花卷他永遠不缺的就是慾望,從高中開始就是這樣。花卷有時會嬉皮笑臉地說,松好色,但松川想,那全是花卷的錯才是。這傢伙完全不明白自己的魅力。粉色的頭髮、粉色的肌膚,還有粉色的乳尖,輕輕鬆鬆就能吞下他胯下物體的甬道卻在放進去後緊緊包覆住他。肌肉覆蓋的胸和稍微長了點脂肪的小腹,窄小的腰底下接著的是渾圓的屁股,一雙不比自己遜色的長腿總在幹到深處時勾著他的後腰,要他更深一點、再更深一點。
於是他這麼做了。
當花卷仰著頭發出高亢呻吟時,在他身體最深處射出松川一靜的所有。
隔天花卷醒來時頭痛欲裂。
他一面哀號一面爬起身,松川已經去工作了,桌上留著早餐,而他身上則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一看就知道昨晚有多荒唐的痕跡。
他加熱味噌湯,將冷掉的歐姆蛋放進微波爐,先灌了瓶同樣被放在桌上的解酒液,這才搖搖晃晃去梳洗。
他本就不是毛髮旺盛的類型,昨天傍晚協助拍攝時松川又替他簡單刮過了鬍子,現在他的下顎一片光滑。花卷伸手摸了摸,松川的手握著剃刀平穩滑過的觸感好像還殘留在上頭。感覺好奇怪。他想。就好像昨天晚上他死過一次,然後今天他又張開眼睛。一切都一樣,卻又好像有點不一樣。
幾天後松川帶了片上頭什麼都沒印的光碟回來,花卷好奇地播來看,這才發現原來就是自己那天拍的教學影片。
「這東西到底誰會看?」他皺著眉看著螢幕裡的自己,真的亂詭異一把的。
松川呵呵笑了幾聲,說,「總有人需要的。」
「說起來,」花卷又開口,「這麼短的片子就能拿五萬,殯葬業真的這麼好賺?」
「畢竟演的角色比較特殊一點。」松川思考了幾秒後說,「不過一般來說,殯葬業整體是比普通行業好一點吧?」
這下花卷就感興趣了。
「該不會松其實是個有錢人吧?」
「看你有錢的定義是什麼囉。」
「月薪?」花卷逼近松川,眼睛死死盯著他。
被盯著的那個人則是眨了眨眼,見對方沒有要放過自己的意思,便輕輕舉起手,比了個四。
「哇靠,」他環視窄小的公寓,「那幹嘛租這麼小的地方?」
松川則是聳聳肩,「夠用就好吧。」
夠了嗎?
那天晚上花卷問他。
松川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兩腿間的東西深深進到花卷臀間隱蔽之處。
不夠吧。松川說。我還能再來兩次。
兩次也好、三次也罷,事後花卷想,他就該讓松川一靜過上荒淫無度的日子,用自己色情的身體榨乾對方,讓前運動員射精射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一點東西。毫無節制地用光他們所有的潤滑液和保險套,如果松川還有任何體力,那就無套再來兩回,直到任何一通電話都吵不醒他,任何一個該死的臨時案件都沒辦法讓他爬出棉被,踏出公寓一步。
臨時案件。
喔他恨死了臨時案件。
那代表松川得打斷他們所有原本的計畫,離開公寓去任何一個可能的現場處理各種死亡。
「你、你就非得在這種時候接電話?」
花卷粗喘著說。
松川的東西剛剛捅進來,正肆無忌憚的朝著他體內那塊軟肉猛攻。
一般來說,松川是個不錯的上床對象,可不是花卷誇張,那傢伙的身高同時也展現在性器官上。第一次見的時候花卷「哇喔」了一聲還被松川敲了敲頭說,幹嘛,沒見過世面啊。
後來他見多了世面,這才有了比較的基準,但無論如何,松川還是其中特別突出的一個。俗話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松川就是那個「器」有了,「工」也不遑多讓的佼佼者。好幾次花卷被幹得合不起腳,可憐兮兮的前端除了稀瀝瀝的水之外再也流不出什麼的時候,都很想問松川,明明大家一起長大的,你到底在哪學會這些?他可不記得青葉城西的課程中有教。
「是工作。」松川緩了兩秒,讓自己奔騰的心跳稍稍冷靜,這才抓起床頭震動個沒完的手機按下通話鍵。
花卷抱著手臂賭氣看他。
「——是,是,現在嗎?我知道了。」松川朝電話那頭說,「馬上到。」
掛掉電話他按著花卷的腰側緩緩將自己退出來,「抱歉,我得去一趟。」
「有時候我真的寧可把你那該死的手機當成按摩棒塞進屁股裡。」花卷怒視他。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玩法。」松川眼睛也不眨一下,翻身下床去撈自己的衣服。花卷靠在枕頭上看他穿,先是打底的背心,再來是漿洗得筆直的白襯衫,天氣冷的時候加一件馬甲,現在這個季節倒還不需要。褲子是訂做的,西裝外套俐落貼在他的肩線上,襯得整個人高䠷而修長。松川準備打領帶的時候花卷跳下床去幫忙。
「這些人就不能先約好時間再死嗎?」花卷一面抱怨一面接過松川手上的領帶,穿過他的後頸,在前方端端正正打上一個結。
「說什麼呢。」松川握住花卷的手送至唇邊輕輕留下一個吻,接著彎起一邊嘴角,伸手拍了拍花卷還裸著的屁股,「等我回來再來好好關照關照這裡。」
花卷扭扭腰,嘿嘿笑了兩聲,然後便把松川往玄關推,「等你回來,花北鼻可能都打烊了。」
「不是全年無休的嗎?」松川又摸了兩把。
「誰像你一樣啊。」
「這就是年薪的代價。」
「講得好像你是什麼日本首富一樣。」
「養得起你就好啦。」
花卷哼了一聲,拋下一句「快滾吧」便將松川趕出門外。
他回到房內,從窗戶往外望,松川站在汽車旁朝他揮手,他於是也隨意揮了兩下,這才看見對方滿意地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朝著現場而去。
太過分了嗎?
他想。
說到底,死亡這種事本來就沒有辦法預期。他知道的,但就只是,就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邊跟死人糾結嘔氣什麼。壞人好事的會被馬踢喔,他想這麼說,但他們都死了,死了又能怎麼樣呢?被馬的鬼踢嗎?
他被自己的念頭惹得呵呵笑,裹著棉被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連松川幾小時後回來過一趟,隔天一大早就再度出門了也不知道。
大約來到冬天尾聲時,花卷主動問了松川,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找我喔。
松川看了他一眼,說了句,「忙季都快結束了你才這麼說。」
忙季。
死亡雖然不分時間,但總有個時候特別容易發生。以宮城這個北方城市而言,漫長的冬季就像是一串死神列著隊準備帶走那些撐不過暴雪和寒風的人。過去這幾個月喪禮特別多,松川幾乎每天都能接到新的案子。
有時候日子好,一天要趕三攤,松川忙不過來便會請花卷幫忙送些東西到會場。
剛開始說出「我是松川葬儀社的人」這句話時花卷總覺得有些彆扭,不過久而久之不但他自己開始習慣,就連松川的同事們也逐漸將他看成自己人,經過松川同意後,花卷便以類似助理的角色正式成為團隊的一部分。
「這樣松算是我的什麼?」某天晚上花卷歪著頭問。
「啊?」
「男朋友?糖爹?還是我的上司?」
松川皺著眉說,「這很重要嗎?」
「當然啊!」花卷大叫道,「難道你會沒事和自己的下屬上床嗎?」
松川斜著看了花卷一眼,接著將人攬過來,在他粉色的髮漩上親了一口,「如果有需要的話。」
「你這個色情主管!」
「那要看誰是那個色情下屬。」
「你這是不尊重職場!不尊重客戶!」
「喔?」松川笑起來,「你倒是替『客戶』打抱不平了,他們地下有知肯定會很欣慰的。」
「松川一靜!」
但就如同松川所說,花卷越接觸這個行業,就越能理解他們這樣做著在生與死之間接引的工作有著多麼特殊卻也溫柔的使命。
剛開始他完全無法接受,當家屬抓著棺木豪泣時,他也總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松川沒說什麼,但花卷自己卻覺得很尷尬。太不專業了,他想,反觀對方,這行業做久了,松川對這一切似乎看得很淡,一片哀戚的氣氛之中唯獨站在舞台邊的松川看起來特別冷靜。那張曾經在球場上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臉,如今在喪禮會場也讓人看不出情緒。或許這樣的人反而適合這些,花卷不合時宜地想。
老的人,年輕的人,男人,女人,偶爾會有因病或意外而過世的小孩子,那個時候會場內的氣氛總是特別憂傷。花卷將裝有明燦笑容的遺照相框擺上靈堂時嘆了口氣。
「怎麼了?」松川問。
「嗯——」花卷用紙巾將已經足夠乾淨的玻璃擦得更亮了些,看起來就像是照片裡的孩子真的朝著照片外的世界微笑一樣。「只是覺得,太可憐了。」
「什麼?」
「離開的人。」花卷垂著眼睛說。
松川沒有說話,只是欲言又止地站在那裡,幾分鐘後才轉身離開。
很久很久以後,花卷才意識到那時候松川想說的是什麼,但當時他只是想著松真是無情啊——今天晚上絕對要拒絕他的無套要求——就算他說要用名店泡芙來換也不答應!
又過了一陣子,蟬聲乍響時他們依然窩在那個小公寓裡看電視轉播。這是及川第三次的奧運,也是他選手生涯的最後一場。幾個月前他傳來訊息,說這次比完他就要退役了,膝蓋快磨光了,每跳一次就是少一次。松川問他退休後要搬回宮城嗎?及川沒有正面回應。他說,現在對他來說阿根廷已經是遠比日本還要熟悉的地方了。
不然跟岩泉一起搬去美國吧,花卷建議道,美國人走路少,對你膝蓋好。
及川只回了個哈哈大笑的貼圖,話題便就斷在這裡。
阿根廷的比賽還在播,及川作為主力選手的輝煌年代已經過去了,但強力的發球和優秀的二傳仍然令對手膽戰心驚。花卷懶洋洋地靠在松川身上說,以前和那傢伙同一隊所以不覺得,現在想想那到底是什麼啊?排球之鬼嗎?
然後他又想起當年社團辦公室裡松川說及川肩上站著兩隻鬼的事情。
「欸,該不會他真的去驅鬼了吧?」
松川仔細盯著電視裡及川小小的身影,接著聳聳肩,說,「太遠了,看不出來。」
「你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你說呢?」
松川的手順著花卷的臉頰輕輕移動,高中時期長出的指尖粗繭已經隨著歲月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整體肌膚的觸感下降。
「就叫你多擦點護手霜。」花卷不滿地說。「每天接觸這麼多消毒水還不保養,你是想當砂紙是不是。」
他從邊櫃裡掏出特意買的高級品,抓過松川的手就大把大把地將乳液往上抹。
松川放任他愛怎麼做就怎麼做,面前的人說歸說,但身上卻也已經染上了和自己一樣的味道。花卷成為正式社員的那一天他們大肆慶祝了一番,在居酒屋,也在床上。微醺的花卷坐在他下腹,嘴角牽起一個傻兮兮的微笑,說,從今天開始我也可以養松了。
松川揚起一邊眉毛,說,喔?你要養我?那我離職囉?
花卷皺起眉說,你是老闆欸,你離職了公司怎麼辦。
交給你了啊。松川淡淡地說。花現在也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入殮師了不是嗎?
花卷愣了愣,接著嘆口氣,這跟我想得太不一樣了,他說。
什麼?
高中的時候,我以為,未來我一定可以成為在東京都心生活的那種,走路都有風的帥氣上班族。
你這是瞧不起宮城啊,松川淺淺笑了笑。
在東京的時候啊,我去看過喔,春高。花卷繼續說。當年我們沒能打進去的,長大之後再去看感覺果然不一樣呢。
那一年烏野拿了第三,你還記得以前那個十號嗎?人小小的卻跳得有夠高,和及川討厭得要死的舉球員學弟搭在一起簡直恐怖。現在他們應該都在海外了吧,總覺得好像只剩下我們還在這裡呢。
松川抬起眼睛看他,花卷便低頭和他接吻。
不好嗎?唇齒相接時松川問。
也沒什麼不好吧。花卷說。只要松北鼻還在這裡。
他用力往下坐,將松川飽脹的愛意完整吞吃殆盡。
——只要你還在這裡。
事情發生在兩年後的春天。
當天凌晨松川的手機傳來震動,花卷被吵醒,迷茫睜開眼睛時只見松川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前往現場。
「工作?」
「嗯。」松川用手梳了梳花卷的頭髮,在他額頭留下親吻,「你繼續睡。」
睡意正濃的花卷悶悶地應了一聲,還沒等松川關上玄關門便再度陷入沈睡。直到他的手機也在床頭櫃上震個沒完。
他掙扎著醒來,房裡還是暗的,松川的位置空著,他嘆口氣,心想早知道就不要答應做什麼葬儀社正式社員,連個覺都不能好好睡,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躺進棺材的就是他自己。
「喂?」他接起電話,用手背掩蓋超大的呵欠。
「抱歉,松川葬儀社嗎?」電話對面是個中年男性,「有個案子可能需要你們來處理。」
「啊,抱歉,他還沒到嗎?」花卷揉揉眼睛,看了下掛在牆上的鐘,松川出門不過二十分鐘,這些人未免也太沒耐心。
「什麼?」
「咦?」花卷忽然意識到這和剛剛打來的是不同人,連聲道歉之後記錄下地點,接著便起身將睡衣換成和松川一樣的深色西裝。
松?他一面開車一面在松川的語音信箱裡留言,剛剛有個新案進來,你不在我就先去接了,好睏啊,你欠我三個站前的泡芙,聽到了沒。
抵達現場時,松川的車就停在那。
花卷正想上前調侃對方,不愧是老闆啊就連消息都這麼流通,才剛往前走兩步就發現事情似乎不是他想的那樣。
松川的車在是在,但只剩下一半。
另外一半則是在對向的車道上。
救護人員穿過他,花卷只能從隻字片語中拼湊訊息。
自撞、車禍、當場死亡。
什麼意思?
花卷無法思考。抬起眼睛一看只見擔架上一具穿著深色西裝的身體被裝進袋中,拉鍊正被緩緩拉上。
人們去世時會來找葬儀社。
那麼,當去世的是葬儀社的老闆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花卷貴大坐在靈堂前,一部分的他非常清楚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另一部分的他則是完全混亂。
通知家屬、入殮、法會、聯繫火化場。要做的事情很多,就連挑選棺木和衣服這些細節都需要有人決定。
早知道就問了,花卷想。那時松川向他展示了他們合作的棺木廠送來的樣品,從最普通的木板製、兩側有雕花的中間款到一看就知道價值不斐的高級實木訂製棺材,價格分別從十萬元到五十萬元不等。花卷那時開玩笑的說,那等到他死掉時,要最貴的那一款。松川拍了他的腦袋,說,燒起來還不是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是松想要最便宜的就好了嗎?
啊,衣服,還有衣服。
要用什麼花,定什麼樣的木箱,花卷慌了,他沒想過有一天會是自己來做這些。
太陽升起後松川的父母便來了。
他們都知道花卷的存在,也知道自家兒子與這個高中同學的關係。
「那麼,貴大君,就交給你了。」松川的父親說。
松川的母親只是一個勁掩面哭泣,沒多久便被老員工們勸著回家休息。
花卷坐在原地,其他人也很有默契的不去打擾。
「有需要的話,我們都在。」齊籐小姐上前低聲說。花卷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道謝。松川的身體(他還拒絕稱那為遺體)被擺在他面前,身上的血跡已經被初步擦乾淨,如果忽略後腦的巨大傷口,看起來就像他只是在睡覺而已。
是啊。
幾個小時前他們不是還抱在一起睡的嗎?
欸,松。你起來啊。花卷想這麼說。可是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你還欠我三個泡芙。
他就這樣呆呆坐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到如果松川還在的話絕對會敲他的頭說,你在做夢喔?的程度。他倒希望自己真的是在做夢,這個夢真是太爛了,他得醒來才行。
他猛然站起來,姿勢性低血壓的緣故讓他踉蹌了幾步。他扶著牆壁走向倉庫,將最便宜的那個棺木扛了起來。你想要這個吧?松?是嗎?
他拒絕了其他人的協助,一個人將就算不是實木也不算輕的空棺搬入房間。對了,衣服,松川身上還穿著他出門時那套黑色西裝。花卷想了想,衝出門來到合作的和服店,挑了一套他覺得絕對會適合對方的顏色。花的話,百合?菊?不,不對,如果是松的話,當然得用松樹吧。
他回到松川身旁,跪在他的身邊。那年被對方半哄半騙帶來做教學影片模特兒的回憶突然浮現腦海中。
那時的他什麼都不懂,倒在布團裡只覺得松川若有似無碰到自己的手很癢。還有什麼?喔,還有他作為一名入殮師對待亡者的用心與溫柔。
他伸出手,緊緊握住松川。
欸松。
他在他耳邊低聲說。
抱歉啦,等等要用棉花塞住你身上所有的開口。你知道的。包含那邊。
會痛的話……我也沒辦法,誰叫你以前也讓我痛過很多次,就當扯平了吧。
再來是按摩。
畢竟是前運動員,肌肉相對健壯,到現在經過了幾個小時,也僅有幾處小肌肉群和關節開始有些僵硬。花卷輕輕轉動那些地方,使它們重新恢復鬆弛。他想起高中時他們似乎也常這麼做,高強度的訓練令他們叫苦連天,教練在放他們回家前總三令五申叮嚀記得做伸展放鬆肌肉。及川理所當然和岩泉一組,他自然就和松川湊成一對。
花卷想起那時他抓著松川的手,一拉緊,對方就皺眉頭。
「不是這樣。」他打斷花卷。
「蛤?那不然是怎樣?」
松川搖搖頭,指著地板示意他換個位置,花卷一坐下,松川便動作俐落熟練地替他舒張肌肉。
「欸。」花卷舒服地幾乎要睡著。「松,你以後真的可以考慮去當按摩師,在哪學的啊?」
松川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做完,接著冷著一張臉朝花卷伸出手來。
「幹嘛?」
「兩千塊。」
現在才知道讓松川做完一整套按摩,兩千塊真是便宜過頭了的開價。
花卷幾乎要笑出來。
按摩完身體,接著要換衣服。
身上的黑色西裝雖然也很好看,還是他們一起去挑的款式,但果然,松更適合青葉城西那樣繽紛明亮一點的顏色啊。
花卷將剛剛才買來的和服先套上自己的雙臂,為遺體更衣是個技術活,得撐起沈重的身子,還得利用角度將衣物迅速更換完畢,過程中還得不讓家屬看見露出的肌膚。他雙腿跨過松川的身體,低頭看著對方,幾個小時前他們才用一樣的姿勢到達過高潮,那個時候又怎麼想的到,那竟是松川一靜人生中最後一次到達的頂峰。
衣服要由右至左穿上,左襟和右襟的方向可不能搞錯。
他記得高二時大家相約去看夏季煙火,媽媽從衣櫃裡翻出浴衣,說,貴大要不要穿這個?他隨手套上,快遲到了,胡亂一綁便衝出家門。和其他人會合後,只見松川一臉古怪地盯著他看。
幹嘛?他說。
松川沒說話,只是朝他招招手,花卷跟著他來到角落,只見對方伸手就要扯他的腰帶。
「喂!沒那麼猴急的吧!」他才這麼說,松川便又將他的衣襟好好闔上,腰帶平整地在後方打了個結。「怎麼了?」
「沒事。」松川說,「綁得太醜了,看不下去。」
左襟在上,花卷還是第一次在松川身上看見這樣的穿法。以前覺得誰會真的那麼仔細看哪邊在上面啊?現在才明白松川當時是抱持著什麼心情替他穿回正確的方向。
啊。這麼說起來。這些年難道不也是松川將他一點一點拉回來的嗎?
至今他沒有問過松川,為什麼那一天,他指的是他拖著行李箱忽然出現在他公寓前的那一天,松川就這麼什麼也沒問的,讓他進了房間。而且不但進去了,還一住就是好幾年。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遍體鱗傷的回到故鄉,幾乎是處在瀕臨破碎的邊緣。他沒有回老家而是下意識來到松的公寓前,或許就是在逃避著什麼。松川大概看出來了,而且不但看出來,也決定將這樣的花卷帶回家,不求任何回報的就這樣養著。
不管你的話你早就死了吧。
是啊。花卷想。如果那天松川沒有問他要不要進門,他要去哪呢?他會去哪呢?
花卷不敢想。
他用浸過消毒液的棉布輕輕擦拭松川的臉。額頭,太陽穴,眼窩一路滑過鼻尖,最終帶往線條凌厲的下顎。他將刮鬍泡抹上松川的臉頰,手緊緊握著剃刀,將那些他出門前來不及刮的新生鬍鬚一點一點刮除。
化妝是相對簡單的一塊。
意外發生得突然卻沒有傷到太多松川正面的臉。
雖不像他保養得那麼仔細,但畢竟尚屬年輕,花卷盯著松川的臉想,沒有什麼瑕疵啊,和他過去的攔網一樣。
他最終還是替他上了一點粉,遮蓋眼睛底下因睡眠不足而浮出的淺淺陰影。
失去血色的嘴唇也該上點什麼,花卷東挑西選,最終揀了一個幾乎看不出的櫻花色。和他的頭髮一樣,和他被這雙唇熱烈親吻時肌膚泛起的顏色一樣。
一切完成後,他往後退。
看著面前就跟睡著了沒兩樣的松川。
欸松。他在心底默默地說,我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入殮師了嗎?不再是那個從幾百公里外逃回來的,沒有用的人了對吧。
如果可以,他其實很想再一次親吻松川。但,花卷忍住了。他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走出房間,讓同事們幫忙一起將松川的遺體抬入棺木。
他挑了遺照,定好法會時間,聯絡了火化場,還處理好了其他雜七雜八的事項。最後準備回家前才又回到松川面前。他盯著松川照片裡依舊那樣看不出情緒的臉,想起那時松川的沈默。
那時花卷說,離開的人真可憐啊,而現在他才知道,其實可憐的,或許是被留下來的人。
松北鼻。
他在心底默默地說,並且深深體認到再也不會有人回覆他,並叫他,花北鼻。
他抬起手,在松川的意外發生後第一次擦了眼淚。
沒事的喔,松。
回家路上我要繞去車站前買三個泡芙。從你的錢包裡出。
啊,還得寫個訊息通知岩泉和及川,他們應該會想辦法抽出時間來見你一趟的。
然後我要在看到及川那傢伙時,告訴他,他的肩膀上站著一個頭髮遮住臉的女孩,和剩一顆眼珠的老男人。
儘管你才是那個看得見鬼的葬儀社老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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