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に届け》
這本來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社團時間。
湘北高中的體育館內人聲鼎沸,籃球擊地發出的撞擊音、運動鞋膠底與地面接觸發出的摩擦音、場上來回跑動時的喘氣音,其中更參雜著不少隊員之間打鬧爭執的聲響。
「臭狐狸!你又不傳球!」
「誰要傳給你啊大白痴。」
「你說什麼!」
「說你大白痴。」
若是從前赤木剛憲還是隊長時,這種情況絕對會被他罵個狗血淋頭。吵什麼吵!他會這樣大叫,衝上前就給鬧哄哄的傢伙一個醍醐灌頂的醒腦直拳。不過這樣的畫面自從宮城良田接手籃球隊隊長之後便很少看到了。為什麼呢?若你這樣問他,他會說,感情本來就是越打越好的,話說到一半還會抬眼帶著一抹神秘笑容看向站在一旁忙著調解的唯一一名三年級生。
三井對此沒什麼立場表示意見。
畢竟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那樣的歷史——三井還記得山王戰的暫停時間裡,安西教練說的那句,「三井一度為隊伍帶來混亂,但現在則帶來了知性和獨有的武器。」言猶在耳,是不是真的成為了湘北的武器他不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若不是當年那場如今看起來簡直像小學生般無理取鬧的架(不,或許小學生都比當時的他來得更成熟也說不定),三井甚至不敢想像如今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撞斷的門牙和下顎上的疤除了提醒他追求夢想的重要,更是讓自己和重要夥伴相遇的契機。所以,儘管這代表著練球外他得花費更多時間去調解(或者,偶爾甚至「參與」)隊員之間的糾紛,他也在所不惜。
……雖然我們感情不好。
赤木這麼說過。
如果從外在角度來看,或許真的是這樣吧。充滿了問題學生吵吵鬧鬧的籃球隊,比起打球,更常一個不小心就變成打架,和其他學校相比真的是一點向心力都沒有。然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正是湘北的風格,針鋒相對的背後是對彼此足夠的信任與理解,相互吐槽和嘲笑則是激起內心好勝精神的催化劑。
「流川跟櫻木又來了。」他拎起水壺一面仰頭灌下一面說,「真是吵不累欸那兩個人。」
宮城聞言轉頭朝那看了一眼,接著抬抬下巴示意三井仔細觀察,「其實只有花道一個人在發怒,流川那小子一如往常根本沒把花道放在眼裡。」
兩個人並肩站在場邊安靜看了幾分鐘,確實,雖說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看似吵得火熱,但比起櫻木吼到臉紅脖子粗的模樣,流暢運球著並不斷射籃得分的流川則是維持著一貫面無表情的冷漠姿態,與其說是吵架,不如說是單方面的發洩更來得合適。
三井見狀搓了搓下巴忍不住發表感言,「真不知道他們感情是好還是不好。」
宮城聳聳肩,「狐狸跟猴子光是能夠一起站在場上就已經是奇蹟了吧。」他說。
「隊長說這樣的話好嗎?」三井聞言失笑,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只見宮城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朝著球場奔去。小小的身子夾在流川和櫻木之間,插著腰抬頭對著兩側說話的模樣倒也有趣,三井遠遠望著,只覺得場上的動物們似乎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宮城不知和他們說了什麼,只見流川低頭嗯了聲,櫻木則是嘟嘟囔囔幾句後跟著安分下來。不得不承認宮城確實是個優秀的隊長,控球後衛那優秀的觀察力完全展現在他的帶隊風格中,和他多變的進攻陣型一樣,在面對不同的隊員時,宮城也能順應對方的個性引導與其交流,換句話說,就是本來就是湘北籃球隊問題兒童三人組成員之一的宮城良田可沒因為成為了隊長就放棄這個身份,打鬧、起鬨、在賽場上做一些白痴的慶祝動作,這些過去他會做的事情如今他依然做得樂此不疲——可能也有人認為作為一名領導者,怎麼能跟著下場瞎鬧?一點穩重的樣子都沒有又怎麼能帶領球隊走向勝利?
然而湘北作為一個半路殺出重圍的挑戰者,一向不按牌理出牌。宮城這樣的隊長或許和那些傳統名校的隊長沒有半點相似,但誰在乎其他人怎麼看呢,三井想,他就喜歡宮城這樣,說要當個魔鬼隊長,實際上更像是帶領著大家前進的先行者。除了訓練方式與強度肉眼可見的增長之外,湘北高中籃球隊裡,沒有任何一個人對他們的新任隊長有任何「魔鬼」的想法。
喔,別誤會,這可不是說隊員們不尊重宮城的領導,相反的,出身控球後衛的他本就比任何人都善於觀察,哪個人需要加強哪方面的練習,宮城總能一針見血地提出。有了明確的練習方向,球隊整體水準也顯著提升,而只要能夠在比賽中多拿到一分,就算每天離開學校時都汗流浹背精疲力竭,這群滿腦子都是籃球的熱血男孩們又怎麼可能會對此有所怨言。
看著宮城滿場忙碌的背影三井忍不住想。啊,明明自己才是學長的,卻似乎什麼忙也沒幫上,這麼想來還是有些愧疚。但宮城的視線瞥過來,一對上他的視線便皺起眉毛眼神不善地朝他張口,「三井學長你休息過頭了吧?偷懶啊?」
——不,我還是收回前言好了。三井咬牙一面想一面從地上爬起來。在櫻木跟著喊「小三不要混了!」的起鬨聲中朝始作俑者比了隻手指,一踏入場內,接過對方傳來的球便轉身一跳以完美拋物線展現自己最熟悉的三分球技巧。
選拔賽在即,週末也安排了緊鑼密鼓的友誼賽,三井深知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他可不能隨便看待。三分長射是自己的武器,但除此之外的部分也得表現得更好才行。少了赤木在籃下的卡位,光靠櫻木確實會有點吃力,幸好流川自從接受了日本青年隊的集訓後,對於團隊合作的認知和接受度也逐漸增加,如今不再堅持自己一人進攻單幹,反而更願意在適當的時機將得分的可能讓給更有機會的隊友——好吧,可能還不包括櫻木在內。對流川來說,山王戰的那最後一球可謂是奇蹟,而所謂的奇蹟指的就是幾乎不可能重現,因此傳球給櫻木並不合理。三井可以理解流川的思路,確實,現在的櫻木雖然早就不是那個對籃球一竅不通的門外漢,甚至偶爾也會投出令眾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漂亮射籃,但多數時間他依然只是個接觸了籃球不過幾個月的初學者。不穩定的球技是他的硬傷,也是宮城處心積慮試圖提升的難題。櫻木自己當然也感覺得到,跟隊上其他人比起來他的得分實在不算多,身為一個苦幹實幹的努力家,三井見過幾次訓練結束後還獨自一人留下不停練習投籃的櫻木。啊小三,留著紅髮的青年會面露尷尬一邊開口,不要告訴別人喔。喔。三井會這麼答道。然後櫻木會呢喃著補上一句,畢竟天才是不需要偷偷練習的嘛。
天才啊。他想。國中時的自己似乎也曾經被如此稱呼過,或者該說,所有在場上表現出過人天賦的球員幾乎無一不被世人貼上天才的標籤,但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為了那一球、那一分,私底下得付出多少努力與汗水。
所以他當然理解櫻木,也打從心底希望這個極具潛力的學弟能夠早日破殼而出,成為湘北甚至是整個籃球界不可或缺的核心選手。然而,這個目標看似還有好長一段路得走。而首先該解決的,或許正是他們隊上這兩個一年級先發對彼此的敵意。
說是敵意可能有些過了,那說起來也不過是競爭意識而已,大多數時候擁有競爭意識會使人奮發,往更好的方向前進,但偏偏這兩個傢伙嘴上一點也不饒人,不管什麼時候都得朝對方嗆個幾句才肯罷休——不對,這可沒有所謂「罷休」可言。三井想。如果沒人阻止,他們會一直一直就這樣吵下去吧。
不過,既然作為隊長的宮城都沒打算嚴格管束,他自然也就沒什麼立場去干涉,反正,他從旁觀察了一會,這倆學弟雖然老是打打鬧鬧,但說出來的話多半也不是什麼人身攻擊(「你確定大白癡跟臭狐狸不算?」三井內心的小天使冒出來皺眉道。)同時看起來也沒人真正將內容放在心上,比起吵架更像是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那麼或許順其自然才是好的,畢竟每個人、每對關係都有自己獨特的相處模式,不是嗎?他瞥了眼宮城,彎起嘴角,正打算喊住對方來場一對一時,卻沒想到宮城臉色一變,朝著場中央依然你一言我一語鬧得沒完沒了的兩個一年級猛然喝止。
沒見過宮城發這麼大脾氣,所有人都停下手邊動作,緊緊盯著臉色一沉面露怒氣的湘北籃球隊隊長的身影。他一步一步緩慢走向櫻木和流川,整個體育館只聽得見那雙Converse膠底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響。
「花道,你剛剛說什麼?」
面對宮城的怒意,櫻木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但顯然惹毛了自家好脾氣的隊長,「……我說,臭狐狸你給我走著瞧?」
「這句的前面。」
「前面?」這下櫻木更困惑了,他思考了幾秒接著說,「本天才才不需要你的傳球?」
「再前一句。」
「呃……」櫻木扳著手指回憶,而就在此時流川插了進來,「『你就去那個全日本什麼鬼的,都不要回來最好。』,學長,如果你是想問這句。」
「對對對,就是這個。」櫻木跟著說,然後還不忘轉頭看向流川又說了句,「不要回來最好。」
「花道!」
沒想到宮城的怒吼再度傳來,櫻木縮了縮脖子,表情有些委屈。
「道歉。」湘北籃球隊隊長嚴肅的開口,「快道歉。」
「……我又沒說錯。」櫻木嘟嘟囔囔地低語。
眼看情況有些尷尬,勉強算是被害者的流川也幫著緩頰,「沒關係的,學長,我也沒當真。」
「這不是當不當真的問題。」宮城看了眼流川,又看了眼櫻木,「這種話是絕對不可以說出口的。」
說實話,三井也不覺得這句話有多嚴重,比這還要過分不知幾倍的話他們都吵過,那時也不見宮城有這麼大反應。顯然發生過什麼。但當三井正想上前舒緩一下氣氛時,沒想到宮城卻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再度開口,「抱歉,是我的錯,今天就到這裡吧。」說完轉身便急急離開了體育館。
「宮城!喂!」無論三井在後頭怎麼叫喚他都視若無睹,就這麼消失在眾人視線裡。
到底怎麼回事?
三井一頭霧水,只能簡單朝同樣困惑地隊員們交代幾句,今天的訓練就到此為止,嗯,別擔心,東西收拾好就回去吧,我會去找宮城的,嗯嗯,明天見。
放學後的校園像個巨大的迷宮,他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終於在樓頂找到宮城。
「……我讓大家先回去了。」三井說。
「嗯。」宮城沒有回頭,只是抱著雙膝低著頭靠牆坐在地上。「謝啦。」
聲音聽起來還好。三井想。他緩緩走向對方,同樣靠著牆壁坐下,就在宮城的旁邊。
「要談談嗎?」他問。
宮城搖了搖頭。好吧。那也是意料之中。
「櫻木不是有意的。」他於是說。
「我知道。」
「流川也說他不介意。」
「我知道。」
「但你很在意。」三井說,語調平穩像在描述一個事實而非疑問。
宮城將頭抬起來,轉頭看向他。
「我、」宮城試圖解釋,但他又該怎麼說呢?他該怎麼才能清楚描述那種,明明只是一時氣話然而偏偏就真的一語成讖所造成的、長達將近十年的內疚。他只是不希望任何人經歷這一切,儘管他心知肚明,沒有人是故意的。
然而一個擁抱將自己團團裹住。
三井的雙臂圈著自己,將他拉往一個溫暖柔軟的胸膛之中。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一定是讓你感到難受的事吧,」他聽見三井這麼說,「沒事的,等你準備好再說就好了。在那之前,你只要知道我哪裡也不會去,就在這裡。其他人也是,櫻木、流川、安田,甚至是赤木和木暮,我們都在這裡。」
三井還穿著球衣,宮城可以透過薄薄布料感覺到底下撲通撲通的心跳。
我們都在這裡。他說。
而就在那一個瞬間他彷彿聽見宗太用著那熟悉的嗓音說著同樣的話。
我也在這裡喔,良田,就在這裡。
累積十年的內疚爆發開來,眼淚像那一夜沖繩翻湧的浪,浸濕了三井原本就帶著水氣的球衣。宮城緊抓著三井,像是溺水的人緊抓著浮圈一樣。三井安靜坐在他身旁等待著風暴過去,什麼也沒問,只是稱職地提供一個安心的環境任其宣洩。哭出來就好了。發洩出來就好了。他輕拍著宮城的背,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無意識的動作像極了宮城宗太曾經對宮城良田做的那樣,他彷彿回到幼時,那個下午,他站在港邊看著哥哥站在船尾,該說什麼呢,宮城抹了抹臉,開口喊道,「一定要回來啊,我會在這裡等你,一直在這裡等你。」
哥哥笑了。
他朝自己揮手,說,「那當然,看我釣個大魚回去。」
與此同時,他也聽見三井的聲音,他困惑地說,「回來哪裡?我哪都沒去啊。啊,球場嗎?嗯,我回來了,謝謝你等我。」
宮城將臉抬起來,與三井對望幾秒,接著眉毛一彎,那個總是玩世不恭的表情再度回到他臉上,「誰在說你啊,三井學長。」
「咦?」
「而且,你說你哪裡也不去,是打算留級了嗎?」宮城又說,「自己留級就算了還想拉老大跟木暮學長下水啊?」
「什、什麼?」
「啊啊,照你的成績來看或許真的哪裡都去不了了吧,」宮城笑起來,起身拍了拍屁股,「該怎麼辦呢?」
三井看著對方朝自己伸出的手,還有宮城臉上那狡黠的笑容,啊,大概沒事了,他想。雖然還是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但總有一天,等到宮城願意說,他肯定會是最好的聽眾。在那之前……他伸手抓住宮城,將對方往自己身上一拉。
「不是說了嗎,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
宮城跌進他懷裡,那張臉距離他好近,三井抬頭就能輕易吻上去。他確實這麼做了,但就在即將親上的那一秒,宮城一個假動作逃出他的防守,動作飛快的控球後衛不知什麼時候閃到了大門邊,半個身子已經進了建築物。
「既然如此,你就一個人待在這吧,三井學長。」
「喂!」三井連忙爬起來,趕在門板闔上前跟著鑽入校舍。
宮城在前方笑著,帶著點惡作劇成功的興奮,三井在後方一面追,一面想,果然還是該這樣才對。
這才是他們湘北高中的魔鬼隊長應該有的樣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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