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的魔法》
那夜之後,能夠聽到他人心聲的魔法就消失了。
也不是特別意外,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鬆了口氣,畢竟傳說本身就已經講得很明白,三十歲還是處男的話,就會變成魔法師。所以,一旦脫離了處男這個身份,魔法的離去似乎也是理所當然。那天夜裡他躺在床舖上突然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會因為肌膚接觸而得知他人的內心想法,安達抬眼看向睡在一旁的戀人,黑澤眼睛緊閉著陷入熟睡,嘴角卻帶著淺淺笑意。他的兩條手臂搭在自己隱隱發酸的腰際,安達想,接下來幾天他需要來點——或許不只一點——按摩或熱敷,否則大概只能像個老人家一樣撐著哀號。真不該這麼放縱的。他在心底暗自反省。儘管黑澤已經足夠體貼,但情到深處,最終鼓勵、甚至放任對方的也是自己。他只是沒想過原來做愛是一件如此耗費體力的事情, 如今他打從心底對那些色情片演員感到佩服。
別誤會,他並沒有後悔。面對黑澤以及黑澤的感情,繞了一大圈後他終於搞清楚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想法——想和他在一起、想要他開心、想看見他的笑容、想愛這個人,也被這個人愛著,這樣的想法從心臟滿溢出來。他曾經錯身過一次,鼓起勇氣好不容易才踏出步伐找回的愛情他可沒打算輕易放棄。
想到這裡安達忍不住伸出手,指頭緩慢朝黑澤靠近,卻在即將碰到的幾吋前停下。安達盯著黑澤的睡顏,抿著唇猶豫幾秒,這才輕輕讓指頭貼上對方的肌膚,滑過黑澤的臉。像是在確認一樣,安達讓指尖緩慢移動,沿著黑澤的輪廓遊走。他沒想要吵醒對方,內心深處仍然害怕這一切都只是一場漫長而過於甜美的夢,如果不小心驚擾到宇宙間的某個存在,是否瞬間這樣的幸福都將煙消雲散。
然而儘管他已經足夠小心,黑澤的眼瞼卻還是輕輕眨動幾下接著緩緩睜了開,迷茫瞳孔尚未完全聚焦。安達急著縮回手,卻在那一瞬間被黑澤的大掌握住。
「嗯?安達?」仍帶啞調的嗓音聽起來格外性感,和平時溫和的聲線有著令人驚喜的反差,安達感覺自己心跳猛然加速。「怎麼了?」
「沒、沒事。」安達連忙搖頭說。
「真的?」
「嗯,真的。」
黑澤盯著他看了幾秒像是在確認些什麼,接著眼神再度恢復柔軟,睡意似乎重新朝他襲來,抓著安達手腕的大掌沿著手臂往後挪去,最後摟在安達的後背將他圈在了懷裡。
「……睡吧?」
明明自己才是那個睏到幾乎連話都說不好了的人。安達在心底輕輕笑著,感覺黑澤的手無意識在自己背上緩慢規律拍擊著的輕柔力道。
少了魔法的力量,黑澤的心聲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如海浪般拍打淹沒自己,雖然才不過一小段時間,安達訝異地發現自己竟然還有點小小懷念那樣的時光。不過這樣寧靜安穩的時光也十分令人迷戀。耳邊除了黑澤逐漸平緩的呼吸音之外再無其他,寂靜深夜裡與戀人相擁入眠,實在是自己這輩子所能遇到最美好的事了。
接下來還會怎麼樣呢?滿足中又帶著一點惴惴不安,安達在閉上眼睛前這麼想。
只是、只是他再怎麼樣也沒想過情況居然會演變成現在這般模樣。他的意思是,作為一名剛進入三十代不久的、極其普通的男子,與暗戀自己七年的完美同事在經歷了一番波折終於順利交往並成功達陣後,那突如其來從天而降能夠藉由觸碰傾聽他人心聲的魔法不再存在後,取而代之的,竟然會是他的心聲被讀出的反向作用。
在出聲之前黑澤的手裡便已經準備好他所需要的物品、一直以來都加糖的玉子燒偶爾想吃鹹的口味也被摸得一清二楚、每天上班前的咖啡,突然想喝拿鐵時遞到面前的那杯總帶著完美的熱牛奶泡。
大概是巧合吧。一剛開始安達這麼安慰自己。畢竟也不是什麼對生活造成很大影響的小事,甚至可以說,他還有感到一點因為自己與戀人如此有默契而滿足的愉悅。
但隨著時間逐漸前進,他卻發現這樣的巧合似乎已經遠遠超過能夠簡單以默契帶過的程度。
無論是都已經站在義大利餐廳門口了,但黑澤卻準確無比地問他是不是比較想吃隔壁的家庭料理,或是那一次路過戲院售票口前也是。臨時起意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可當黑澤開口說出明明不是兩個人約好要一起看的電影,而是正中自己腦中所想的片子時,安達內心震驚無比。他支支吾吾應好的同時低頭看了眼自己與黑澤交握的雙手。難道。難道是自己的心聲被聽見了嗎?就像先前自己意外得到了能夠知曉他人內心想法的魔力一樣,自己是不是無意之間又獲得了魔法之神的降臨。
說來可能有些可笑,但他認為自己的猜測其來有自,並決定利用其他人做了點小實驗。
首先是曾經同為魔法師的柘植,但對方只是甩開了自己即將碰到他的手,並用一種心有餘悸的表情表示,無論安達是否真的擁有了新的能力,他都不想再被傳染一次了。既然多年的親友拒絕接受實驗,他只好把目標轉往同事身上。後輩的六角或許不是最好的選擇,但不失為一個湊合的對象。可惜的是,當他試圖將手掌貼往六角身上時,這年輕好動的小子總在恰巧的時機扭動身子。就不能好好站著嗎?安達在心底尖叫。心累的安達最終放棄陰的來,直接投出最直接的「你的手伸出來一下」直球。雖然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可前輩的話六角還是乖乖照著做了。兩人手掌相觸之時,安達在努力在心中發出問句,「聽得到嗎?六角,聽得到我在說什麼嗎?」可惜的是,他得到的回應只有對方一句:「哇!安達前輩的手好柔軟!」的驚叫,以及遠方投射而來的,來自黑澤的凌厲視線。
至於藤崎小姐那兒,聽聞安達有事相問便立刻笑著回覆,「是戀愛的話題嗎?」讓他一度升起希望,然而要他伸手去碰異性的身體,實在還是、還是不行。他道了聲歉,在藤崎的困惑目光中狼狽逃離了現場。
啊。怎麼辦。
這是什麼因果報應嗎?安達忍不住想。難道是因為在剛滿三十歲的那幾個月中他太常利用魔法作弊,無論在工作或是戀愛上都無法抵抗誘惑,所以上天才會降下懲罰。說是懲罰好像也不太對,畢竟直到目前為止,他得到的都只有好處,但經歷過魔法的自己最清楚,萬事萬物都是一體兩面,曾經他也因為能夠摸清黑澤真正的心意感到滿足,但那樣的輕鬆寫意逐漸成了負擔,最終還讓他們一度分開。所以,僅管對黑澤,他的心意已經毫無遲疑,如今害怕的卻是終有一天黑澤會不會因為這樣而開始討厭自己,嫌棄自己,最後導致他最不希望的情況發生——他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再經歷與黑澤分開一次的打擊,那種從心臟最深處發出疼痛的感覺太過悲傷,他再也不想經驗哪怕只有一分一秒。
於是所能做的只有從自己下手了。既然當初是碰到了才能聽得到心聲,那麼,只要自己不要摸到黑澤就能避免自己的心聲被讀出了吧。這當然是沒有經過任何理論證實的答案,但安達已經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辦法。他太想呵護這段感情,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深怕哪一步走錯了便會墜下萬丈深淵。
黑澤又怎麼可能沒有感覺到安達的變化。
原先都會抱在一起睡的戀人突然聲稱因為天氣逐漸轉熱而拒絕他的懷抱,散步時牽在一起的手也總會被包包或飲料給佔著,安達甚至寧可每幾秒擰開來假喝幾口也不願意放開。看電視時安達縮在角落,做飯時也不像以前一樣老從後面貼上來藉口試吃試喝。我做錯了什麼嗎?黑澤不禁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太過積極帶給安達壓力?還是那天不小心將安達隔日出差需要的襯衫拿去洗,導致對方只能穿自己的而讓他不高興了?對方不是會記仇的類型,但已經連續兩次說好要約會自己卻臨時被客戶徵召去打高爾夫,這件事他也感到很抱歉,都期待這麼久了,一直沒能成行,自己若是安達也會很失落的吧。還是、還是、
此時黑澤才發現,雖然兩個人戀愛的日子看似幸福平靜,可是這種微小的衝突卻仍然存在,平時不特別扎眼,一挑起來卻隱隱作痛。如果安達的冷淡源於他終於發現了自己隱藏在完美表現之下的那一面,並對此感到失望的話……
黑澤重重嘆口氣,看向辦公室對角線那方正努力完成上司交辦事項的安達。那熟悉的背影,與快速敲擊鍵盤的手指,都令他眷戀不已。
但菁英業務之所以能夠成為菁英,或許還是有性格上決定性的差異。
和總是逃避的安達不同,在戀人擅自決定拉遠距離的幾週後,黑澤終於抓住他,告訴安達,他們必須談談。
談談。安達的心臟砰砰作響。他以為自己這幾天的行為能夠讓對方不那麼因為讀到自己的心聲而感覺煩躁,但會不會自己仍然做得不夠好。畢竟他太過迷戀黑澤,那雙大掌帶來的溫熱,只要被擁抱著就能帶來平靜與被愛的喜悅,他試著不要太過依賴這些,但看來自己做得實在差勁透頂,否則黑澤為何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安達。」黑澤喊他,接著又改口,「清。」
安達抿了抿唇,不知自己該不該甩開對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不要討厭我,不要討厭我,不要討厭我,他的腦子裡迴旋著這句話,卻不敢抬眼看向黑澤。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請告訴我。」眼見安達沒有理會自己,甚至不願意看自己一眼,黑澤接著這麼說,語調裡甚至帶著一些懇求。
「咦?」安達終於抬起頭。卻只見到黑澤眼中閃爍著一層淡淡的水光。
「……不要討厭我。」
這明明該是我的台詞才對。安達想。面前黑澤的神情幾乎可稱作脆弱,抓著他的手輕輕顫抖著。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安達忍不住呢喃。
「那麼,為什麼、」黑澤受傷的眼神幾乎要割開他的心臟,「為什麼避開我。」
面對戀人的質問,安達的呼吸一滯,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以為的體貼在對方眼中卻是莫名其妙的冷漠,是不經溝通的單方面疏遠。因為自己愚蠢的一廂情願而造成戀人的痛苦,安達幾乎要為此殺死自己。
「不是這樣的。」他伸出手抱住黑澤。將自己的腦袋埋在對方的胸前。黑澤身上柔軟精的味道透過鼻腔傳遞而來,那是令他多麽喜愛的、平靜的味道呀。安達這才發現自己有多懷念黑澤的擁抱,而從黑澤馬上緊緊將他擁入懷中的反應來看,對方想必也已經苦苦忍耐了好一陣子。
明明相愛著。
為什麼卻成了現在這副受折磨的模樣呢?
安達懊悔不已,就算自己的心意被黑澤知道了又有什麼關係。那都是愛啊。就算未來或許會有那麼一天,對方會對自己嫌棄厭倦。但為什麼要在那天尚未到來之時便擅自提前應對?這對黑澤不公平。對誰來說都不公平。
「安達?你別哭啊。」黑澤的聲音傳來,安達這才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將黑澤的居家服浸濕了一小塊區域,「你不說的話,我怎麼會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呢。」
「咦……」安達抬起頭,看向黑澤。
「咦什麼咦,不是說好了以後如果有什麼事情,都要講出來讓對方知道嗎?」黑澤說,「所以,如果我有哪裡做錯了,你可以告訴我嗎?這樣才能讓我有改進的機會,好嗎?」
「所以你、你不是、」
安達的話令黑澤感到困惑,「不是什麼?」
「不是因為聽到了我的心聲所以才……」安達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憋在了喉嚨裡。他終於意識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杞人憂天,魔法並沒有再次降臨,黑澤之所以能夠準確的猜測出他內心所想,都只是因為對方真真正正將他放在心底,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中。那或許可稱之為黑澤的魔法,但絕對、絕對,不是安達所想的那樣。
戀人的模樣讓黑澤肯定情況不是平常那樣容易解決,在他的鼓勵之下,安達終於囁嚅著把自己這幾天來的所思所想以及憂慮傾吐而出。
「所以,你以為我聽得到你的心聲?」
他好不容易漲紅著雙頰講述完畢後,只見黑澤停頓了幾秒。正當安達丟臉到想要逃跑之時,熟悉的笑容這就又掛回黑澤的臉上。
「天啊安達。你還能更可愛嗎?」
這一點都不可愛。安達賭氣地想。他覺得羞愧極了,可內心卻因為誤會解開而感覺如釋重負。
他意識到比起黑澤對自己,他確實對黑澤還有太多太多不了解的地方,所謂默契,所謂理解,他都還有很大很大的一步要走。但他會努力的,就像黑澤也為了他們之間而努力一樣,從今以後他也必須這麼做。這樣才行。
「那麼。」黑澤笑著說。「要不要猜猜看,我現在在想些什麼?」
俊俏的臉龐緩緩靠近安達,在黑澤的瞳孔中安達看見自己,還有某些情緒——他讀懂了,那並不是那麼難的事情,只要用心,便能輕易分辨出來。
「你想要……」安達吞了口口水,然後才說,「吻、吻我。」
黑澤微笑著沒有說話。
但緊緊貼上來的雙唇告訴安達。
他答對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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