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
「啊!那是我的、」
稚嫩驚呼聲又一次劃破沖繩晚間寧靜的空氣。
「媽——」
然後是總接在後頭的一句呼喊,宮城薰甚至不用回頭去看,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阿宗,」她語氣略帶無奈地說,「你不是有自己的嗎?為什麼總是搶阿良的。」
「阿良的看起來比較好吃嘛,」宗太笑了笑,將自己盤裡的豬排撥一塊到弟弟的碗裡,順便把紅蘿蔔也一起丟了過去。「還你。」他說。
「誰要你的!我就要我剛剛那塊。」說是這麼說,但宮城家的次子仍然一把插起失而復得的炸豬排,一口塞進嘴裡就像深怕會再次被哥哥搶走一樣,同時口齒不清地說著,「紅蘿蔔拿走啦不要把你自己不吃的東西丟給我。」
「媽媽,阿良挑食。」標準的惡人先告狀。「他又把香菇留下來。」
「挑食會長不大喔,你們兩個,不是都喜歡打籃球嗎?什麼都要吃才會長高。」
「是阿宗不吃紅蘿蔔,媽——」
他才剛要回頭找救兵,沒想到哥哥突然伸出食指要他安靜,宮城良田愣了愣,原先已經在喉頭的話硬是嚥了回去。只見宮城宗太朝他抬抬眉毛,趁媽媽忙著舀湯的同時把弟弟盤子裡的香菇都給夾到自己這。
「交換防守。」他壓低了聲音說,「這叫戰術,懂嗎阿良。」
小小的良田眨眨眼,哥哥在說什麼他其實沒聽懂,但從宗太口中講出來的一切都感覺很酷。良田想。比自己大三歲的宗太已經是中年級生了,他會的漢字比自己多、他知道怎麼算除法、他長得比自己高,就快趕上媽媽。他某一天帶著一顆紅色的東西回家,然後說,這叫做籃球。
籃球。
宮城良田見過有人在路邊球場上打,但他沒有碰過。
很有趣喔,宮城宗太咚咚咚地在地上拍擊著,這叫做運球,酷吧?
和在幼兒園裡玩的黃色小皮球不一樣,宗太手裡的那顆球感覺,更大、更硬、也更重一些,敲在地面上發出渾厚的撞擊聲。咚咚咚。感覺就連心臟也為之震動。咚咚咚。
在旁邊盯著一陣子,哥哥突然轉過頭來,問他,要試試嗎?
球被塞進手中,和自己的想像一樣,更大、更硬、也更重一些。
他試著將球往地上丟,卻無法好好向哥哥那樣順利拍擊。球砸在他的鞋面上,很快便彈到別的地方去。
宮城宗太替他撿回來,再一次把球丟給他,說,再試一次。
良田於是聽話地這麼做了,然後一次、一次、又一次。無法好好掌控角度及力道,球老是偏移自己預計的方向,比起運球,更多的時間是花費在撿球上。
「呼——這樣根本不好玩啊。」當第不知道多少次球無法獲得掌控而滾遠時,宮城良田這麼說。他記得那些寬大的籃球場上,大家玩得好像更開心些。那裡有高大的框,每個人都把球朝著那兒丟。進籃的時候會發出好聽的聲音,接著大家會擊掌歡呼。「那樣才比較有趣吧……」他呢喃著說。
「這你就不懂了。」遠處宮城宗太一面運球一面朝他走來,「運球才是最基本的。」
等他跟著加入了兒童籃球隊後,他才知道,那天哥哥一臉驕傲地朝他說著的這句話,其實根本就是教練說的。運球是基本,運球運得好的人,才有在場上發揮的可能。看吧,沒騙你吧。宗太說。什麼嘛,又不是你自己想到的,良田扁著嘴回道,裝什麼厲害。
然而宮城宗太顯然就是特別厲害的那一類人。當他看著哥哥站在頒獎台上,手裡拎著那件上面印有MVP字樣的T-shirt時想。總有一天他也要和哥哥一樣,站在球場上拿到勝利,並且穿著那件代表著努力與付出終究得到肯定的上衣。
那是我哥哥喔。他揚起頭對隔壁的人這麼說。
現在回想起來,宗太說的一點也沒錯。他什麼都不懂。只知道豬排是自己的,為什麼哥哥要把它偷走。運球有什麼好玩的,當然要能得分才高興。就算是同一天生日,為什麼他就不能自己有一整顆蛋糕。宗太說,因為我們是特別的。他嘟著嘴撇過頭去,於是錯過了宗太滿臉的笑意。
父親走後是他第一次見到宗太哭。
一個大孩子躲在岩壁上的秘密基地裡,將自己抱成一團,肩膀不斷抽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總是威風凜凜站在自己前方的哥哥突如其來的崩潰令他不知所措,正想開口,卻見到宗太抬起頭,眼角的淚都還沒乾,眼神卻已經澄澈起來。
以後,我是隊長,你就是副隊長了。
——欸,隊長。可是,你去哪了?
宮城宗太沒有回家的那一夜,家裡吃的也是炸豬排。不是母親親手做的,而是在熟食攤隨便買下的。他還記得那天傍晚家裡的電話響起,安娜接起來,啊,是媽媽,她說。隨後媽媽回到家,神色匆匆,她帶回兩個便當,交給良田,告訴他這是晚餐,媽媽還有事要出去一趟,等等隔壁的奶奶會過來。他記得自己接過便當,數了數數量,問,那阿宗的份呢?阿宗剛剛跟朋友去釣魚,等等不回來吃飯嗎?
母親沒有回話,臉上的神情很複雜,那時的他還讀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然後宗太就此再也沒有回過家。
他第一次一個人吃完整份豬排、盤子也不再堆滿紅蘿蔔、討厭的香菇也得自己吃掉、而蛋糕……蛋糕上明明寫著兩個人的名字,卻只屬於他一個人了。
直到那時他才突然意識到,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那樣笑著和他搶東西,卻又總是還他更多。不會有人前一晚還為了誰吃的西瓜比較大塊而爭吵,隔天又抄起球問他要不要打。不會有人在他累得要死時卻抱住他和他說,做得很好。
死去的兄長成為家中亡魂,宮城家的次子一夜之間被迫成長,他不再哭了,削掉兩鬢細軟的捲髮,將它們往上推,耳垂上閃著金屬光澤,就像他的心臟一樣,不知在什麼時候包裹上了一層厚重的盔甲。
宗太說,就算心臟砰砰地跳,喘得不得了,也要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做到了嗎?他想。我做得夠好了嗎?
他運著球,一路帶領著球隊踏在廣島的賽場上。咚咚咚。咚咚咚。他握著護腕,想起宮城宗太說過的那些話。咚咚咚。咚咚咚。他突破重圍,成功衝出防守。咚咚咚。咚咚咚。他得到勝利,在歡聲之中和隊友擁抱擊掌。
可是,他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這樣。
不只是這樣。
就算未來自己打得再好、再強,得到再多的勝利,只要身邊沒有人可以一起分享—--
「喂,宮城,發什麼呆。」三井的聲音從一旁傳來。「你不吃的話我要吃囉。」
他抬起頭,不知什麼時候自己點的炸雞定食已經送了上來,而坐在他對面的三井壽則也已經很自動的用筷子夾走其中一塊塞進嘴裡。
啊。
他想。
宮城宗太的影子忽然與面前那人重疊在一起。
明明他們一點都不像的。但是。
但是。
「欸欸,不是吧,抱歉啦我只是開玩笑的,你不是要哭了吧?對食物這麼執著?那我還你就是了嘛。」三井壽見他不講話慌慌張張地說,把已經咬掉一口的炸雞吐出來後,又急急忙忙地張口,「可是我已經吃過了,啊不然我的漢堡排分給你,一半都給你。」
他想起盤子裡堆滿的紅蘿蔔,還有被挑走的香菇。被偷走的豬排,還回來的豬排。比較大塊的西瓜,比較小塊的苦瓜。一個蛋糕上有兩個人的名字,宗太總是掰成兩半,然後替他放在奶油上。
我們是特別的。宗太說。
阿宗。
我找到了。
能夠肆無忌憚吵架的對象、能夠接住傳球的對象、能夠依賴和被依賴的對象、能夠一同並肩前行的對象。
他想起那一天,當他們在餐桌前完成這場小小的交換防守戰術時,坐在一旁兒童椅上的安娜忽然大叫,「媽媽!阿宗跟阿良壞壞!」而他們兩兄弟不得不衝上前摀住妹妹的嘴裝作一副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的畫面。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在三井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將自己盤裡的配菜香菇全部推到對方的盤中。
「這些也麻煩你啦,三井學長。」
他愉快地吃著漢堡排一面說。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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