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
山口終於結束為期兩週的海外出差行程回到日本時,帶回了除了半個行李箱這麼多的伴手禮以外,更令月島感覺困惑的事物。
「這是在幹嘛?」
他看著山口忙進忙出,不斷從廚房端出尚未烹調過的新鮮食材——青菜、蔬果、菇類還有大量的肉和魚蝦——將他們不算寬大的陽台小桌擺得幾乎就像個小型的雜貨鋪。
山口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又擺出更多食物,然後在月島更加狐疑的目光下,端出一個鋁箔做成的、尺寸不大也不小的盒子。
他將盒子拆開,月島這才驚訝地發現裡頭除了木炭之外還有幾顆長得像小時候會吃的巧克力糖那樣形狀的東西。
「啊,家裡是不是還是沒有打火機。」
山口轉頭問。月島聳聳肩,雖然早已過了法定年齡,身邊同事或多或少也都會在工作空檔三五成群地到抽菸室休閒一下。但他作為職業選手,一直沒去碰那些,「一面賣力訓練一面主動讓身體機能下降?」他冷哼,「我看起來像是會幹這種事的人嗎?」
至於山口,雖然偶爾還是會接幾根應酬菸,但也就止於此,沒有更多了。
所以,對許多家庭來說稀鬆平常的打火機,在他們的公寓裡卻是一機難求。
「我現在去便利商店買?」月島才剛這麼說,山口便阻止了他。
「沒關係沒關係,」只見山口一溜煙又跑進廚房,用夾子夾著那個像巧克力的玩意,點燃瓦斯爐便就這樣將它直接燒起來。「我這次出差,剛好碰上十五夜不是嗎?然後才發現原來各地雖然都過一樣的節日,但是過的方式真的差很多呢。」
月島看著他夾著那個燒起來的小玩意回到陽台,接著塞進木炭堆裡。喔,這下他看出來了,那就是個烤爐,只是和他印象中賣場裡動輒好幾萬日圓的高級貨比較起來稍微,呃,簡陋了些。
很顯然他們的晚餐將是自宅燒烤,月島不排斥,就是有些不太明白,為什麼山口會突然忙起這些,如果只是想吃烤肉,他們大可到市區隨便挑間餐廳,好好的、悠哉的、不慌不忙的吃一頓就好,何苦自己東奔西跑採買還得自行生火,喔,他一想到事後還得收拾整理,屋子或許還會染上幾天煙味就覺得煩躁。山口當然看出了月島隱而未說的想法,他只是走過來,將手裡的夾子塞進月島手裡,然後說,「中秋節烤肉似乎是台灣這幾年的習慣喔,我也是臨時被抓去客戶家參加,意外地有趣呢。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太開心了,我那時就想說回來後一定也要這樣玩一次。啊,本來也想找日向和影山、谷地他們一起來的,可惜大家都有事。」
月島想起最近在社交軟體上看到有關他們高中同學最近又在外國聯賽取得什麼輝煌成績的新聞,輕輕哼了聲,「日向和影山不只單純是『有事』而已吧。」
山口笑起來,一面在烤網上鋪上肉片一面說,「他們兩個至今都還在計算勝負次數,也算是很有毅力。」
「我看這就是毅力用錯了地方。」月島冷冷回應,話鋒一轉,將話題從活躍世界的日裔球員身上拉回距離比較近的地方,「谷地最近也很難見上一面了呢。」
「啊——是呢,」山口偏過頭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畢竟工作也多,不過,這樣算是好事吧?」
月島聳聳肩,不作任何評論。若是過去的他很可能直接根據事情表面做出評斷,努力不一定就會有成果,不是凡事都需要太過認真。然而隨著時間過去,他逐漸也能夠理解體會到過程的樂趣,不是非得所有事都一定要「得到」什麼,有時候,光是過程就值得花費精力去追尋。就像他的高中三年。月島想。他們終究還是沒能站在春高獎台的最高處,但那也並非毫無收穫。至少,他轉頭看向身旁侃侃而談這次亞洲出差之旅趣事的山口,若不是排球,現在的他大概就是一個單身且無趣的中年上班族,絕對不會存在著和同居男友一起窩在公寓窄小陽台,利用簡陋野營設備烤肉的可能性。
意識到他的視線,山口突然停下他那講到一半的、有關台灣人為什麼都可以完美在最後一口同時喝乾珍珠與奶茶的話題,面露歉意朝他開口,「抱歉,一直都是我在講,阿月覺得無聊的話隨時可以打斷我喔。」
「不。」月島只是淡淡接過話,和山口朝他遞過來的,用著烤土司夾著的肉片。「我不覺得無趣。」
「啊,那就好。」他笑起來,用下巴指了指月島手中的食物,「我也是這次去才發現,用吐司夾肉吃很棒喔,醬汁會被麵包吸進去,是完全不一樣的味道。」
月島嘗試性咬了一口,然後又一口,接著語調平淡發表評論,「還不差。」
山口又笑起來,另外找了一片吐司把剛烤好的肉片夾起,塞進月島空著的另一隻手裡,「很好吃吧,真想讓其他人也嚐嚐呢,太可惜了。」
「你要是把那兩個傢伙找來,再多的肉都不夠他們吃。」
他們同時想起高中時每次合宿和賽後聚餐的場景,正介成長期的體育社團男孩們風捲殘雲般吃乾餐廳冰箱的畫面還歷歷在目,有那麼幾次甚至驚動老闆特地從廚房出來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將自家飯鍋吃得鍋底朝天。
「說得也是。」山口點點頭,心有餘悸地說,「不過,真懷念呢,那年合宿之後的團體大烤肉。」
山口的話令他無可避免的想起當年那場東京合宿。
那晚。
第三體育館外山口抓著他的領子朝他大吼。
一直以來都只做自己能力範圍所及的事,不花費多餘的努力,只因為萬一投注太多心力而最後卻一無所獲的恐懼令他不敢邁開腳步。奇怪的事,明明罵人的是山口,但看起來挨罵受傷的卻也是山口。他涕淚橫流,抓著他衣領的手微微顫抖。
「太遜了!」他第一次聽見山口這麼說,「阿月真是太遜了!」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裝模作樣的自己確實遜得可以。什麼都不懂就自以為是的將自己圈在自己設下的限制中,擅自認定了自己的失敗。為了什麼?自尊?還是其實只是不希望讓人看見自己丟臉的模樣罷了。
可山口追上來,將他痛罵一頓,將他一直以來以為是保護罩的界線狠狠打破,告訴他什麼才能與極限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自己真正的想法。
所以說,「那個瞬間」,就這樣來了。
月島想。
對他來說,排球的那個瞬間來得很晚,在那之前他都只是可有可無的在做這一切。但山口不一樣,山口一直待在自己的身邊,鼓勵他,陪伴他,無條件崇拜他。過去他視為普通的生活在「那個瞬間」之後就不一樣了。他邁開腿拼命追趕,不只是排球更包括了遠比自己帥氣不知多少倍的山口。
以為跟在後頭的,不知不覺就成了走在前面的那個。
追呀趕呀,為了一件事物用盡心力,那曾經是他月島螢最不喜歡也絕對不幹的一件事。偏偏。他想。偏偏。
山口坐在他隔壁不斷將新的食物塞進他的盤中。
「多吃一點。」他說,接著一臉嚴肅望向他,「阿月最近又瘦了吧?再這樣下去就要過輕了,得好好補充營養才行啊。」
「我、」
「不准說你飽了。」山口瞪著他,「搞清楚你可是有一百九十五公分高的運動員,你以為我會放任你這樣子絕食嗎,給我把這些東西都吃下去。」
月島看著自己面前越疊越高的肉,和山口和他臉上那被炎熱炭火曬紅的點點雀斑,忽然笑出來。山口聽見也跟著停下動作,轉過頭困惑地張口,「阿月?其實如果你真的飽了也沒、」
「欸。」月島打斷他,「謝謝。」
「謝什麼?」山口皺眉,「你該不會等等要我自己一個人收拾吧?我可不同意喔。」
山口防備的發言令月島笑得更開了些。
事到如今他才真正意識到,雖然很多時候才能與努力並不代表什麼,走在前方的也可能在某一天突然落後,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的,但與此同時,有些東西正因為如此才有了追尋的意義。
不是誰在前、誰在後,他很慶幸經過這麼多年後,他們並肩坐在這個小小的陽台裡,在月光之下同樣沾染一身烤肉的香氣。
「月亮,很美呢。」月島抬頭,忍不住這麼說。
山口愣了愣,看向月島的臉帶著些許不確定。
「……咦、」幾秒後,像是忽然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的月島驚覺事情似乎有些不對,「我不是、我是說、欸、」
否認也不是,承認也不是,月島驚慌失措,但就在這個時候,山口笑起來。月光底下他的笑容顯得特別溫潤,他看著月島,緩緩張口,「確實很美呢,月。」
「啊嗯,是呢,十五夜的月亮真的、」
山口沒讓他把話講完,只是傾身橫跨了窄小的桌面,將一個帶著肉香的吻輕輕落在月島的唇上。
啊。月島想。
太狡猾了。
這樣下去他們誰也沒有空去管收拾整理的事,然後隔天山口又要叨叨念念好一陣子。十多年前又有誰會想到那個在公園裡被欺負的小男孩竟長成了這個樣子?至於他,也絕對想像不到自己有一天竟會像現在這樣,不間斷地打著曾經只當作課餘活動的球,愛著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他剛剛說了愛嗎?
月島想。
不。
他只說了,月色很美。
但他知道山口一定懂。
「月亮一直都很美呢。」
看吧。月島輕輕笑起來,他果然懂。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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