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Chapter 8
他說謊了。
一切都很不好。
他指的是那些糾纏不清的夢境。
感謝帕拉瑟,儘管一直都心存希望,但真正被營救出來後,葛雷夫還是早有心理準備,在漫長的復健過程中肯定會遭受某些困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也許會像寄居古堡的幽靈一樣漂浮在他的生活周圍,永遠被困在這個時空裡。那些錐心的疼痛和令人極度羞憤的恥辱,葛林戴華德在地窖裡對他做的一切都是如此難以忘卻。他彷彿還能聞到石板地上潮濕的味道,光裸肌膚直接撞在上頭帶來的冰冷觸感和痛楚。被奪去魔杖,限制在無法使用魔法的空間裡,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力量如此渺小。人類賴以維生的陽光、空氣跟水都幾乎被完全剝奪,黑暗籠罩在自己周圍,不論他默念多少次咒語,都不見任何一絲成功施放的效果。
每一次當漆黑的空間裡出現光,就是黑巫師再度找上門的時刻。
起先他努力維持時間感,利用葛林戴華德從他身上奪去的毛髮數量和頻率,計算變身水的作用時間,還能推敲出自己究竟被監禁了多久時間。只不過隨著各式各樣惡咒開始用在自己身上,混雜在一起的疼痛讓思考變得困難,蠻橫咒施展的每一秒鐘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而黑巫師魔重新帶著他的面容離開地窖的休息空檔,則永遠像閃電一樣瞬間消失無蹤。
他不知道葛林戴華德具體而言究竟在外面的世界幹些什麼,但不用猜也知道肯定不是那種討世人歡心的慈善事業。以自己的身份而言他實在不應該希望對方離開地窖太久,因為那就代表黑巫師有更長更多的時間在紐約,這個他鍾愛的城市裡肆虐。但不赦咒們帶來的痛苦實在太過劇烈,唯有對方不在地窖裡的時候才稍有機會喘口氣。他總想著對方何不朝他來一記索命咒,綠光一閃,痛苦便能永遠結束。
但是葛林戴華德並沒有善良到願意提供他一了百了的解決辦法。惡咒仍然鋪天蓋地的朝他而來,他無法控制,只能隨著黑巫師的意思做出各種屈辱羞恥的動作或要求。疼痛強到一定程度時他發現那能有效的讓他將意識抽離,他會感覺不到自己,而這奇異地帶來安撫作用。
可這讓時間的計算變得更加困難重重。
他再也分不清現在是白天或黑夜,反正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一片黑暗。當黑巫師終於懶得繼續調配魔藥,而改用變身咒轉變成他的模樣之後,預估現在到底經過了多少日子顯得更加棘手。最後他乾脆放棄推算,反正不管怎麼樣,肯定已經超過了標準營救黃金時間的建議範圍。
這些痛苦記憶仍然存在他的腦海裡。其實他大可利用記憶咒或魔國會特製的記憶魔藥讓自己忘卻這些。如此一來,他便不用背負著令人羞愧的回憶日夜受到折磨。然而葛雷夫拒絕了這樣的提議,將發生過的事情強硬地刪除遺忘,是他無法接受的鴕鳥心態與自我欺瞞。潛意識走上荊棘滿佈的道路,也許也是身為一名葛雷夫無法避免的原罪。
可這些都不是造成他最大困擾的主因。
當然了,每當天氣轉變時右肩傳來的酸疼也的確令他皺眉,但最難熬的還是那總是突然出現,令人措手不及的夢境。
魁登斯,那個青年,不斷地出現在他的夢裡。
是的,夢境的主角不是將他折騰的如此淒慘的葛林戴華德,場景也不是陰暗潮濕的地窖。每當他重新睜開眼睛,總是發現自己站在行人道上,幾呎之遠處那道高瘦卻瑟縮的身影直直闖進他的視線之中。
熟悉的鑲邊三扣外套和圓頂短沿帽,沒有大衣包覆在外,青年滑稽的髮型讓他的後頸裸露在外。那是熟悉的白。葛雷夫想。
他站在對街觀察著青年的舉動。小心翼翼的朝行人伸手,總是抓不準的時機令他難以發送手裡的傳單。遭到拒絕後他的頭越垂越低,眼看著其餘孩子們都迅速將任務完成,最終街上只剩下他一人。
葛雷夫會在這個時候跨步上前,當自己光亮的鞋尖進入青年的視線範圍內之時,他會看見對方急急抬起頭來,望向他的面頰上出現小小的光暈。
夢境劇情總是這樣發展的,青年的掌心被自己輕輕握住,蒼白的肌膚發涼,他能感覺到當自己的手指順著對方傷痕移動,一道溫柔白光閃爍,綻開的傷口沿著肌肉紋理收攏合起。當治療魔法抹去那些怵目驚心的疼痛時,青年細微的顫抖總會靠著緊貼自己的手掌傳遞過來。他刻意不去與魁登斯的目光交錯,享受著青年難得大膽且帶著炙熱崇拜與依賴的視線。
他很享受。是的。
他一次次來到這裡,治療青年遭虐待所受的苦,他讓魁登斯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在乎他、關心他,甚至只是單純看見他,看見他存在在這裡,讓他灰暗的生活有了微小火苗的人。
魁登斯的黝黑瞳孔此刻會佈上一層淡淡的水霧,他的眼眶含淚但目光依然熱切,葛雷夫喜歡他這個模樣。短短的瀏海無法遮掩他稜角分明的削瘦下顎形狀,他蒼白的肌膚卻隱隱約約帶著一點點透出來的血色。魁登斯望著他,虔誠且純粹。
他看見那對薄唇微啟,他知道對方要說些什麼。
「葛雷夫先生,謝謝你。」
青年總是這麼說,他不斷的道謝和道歉,好像除了這兩句話之外他再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望向魁登斯,等待著那句令人更加心情舒暢的話語,對方張開嘴唇的速度被放得很慢,肌肉互相牽扯的細微差異都映入他的眼中。
當雙唇終於分開,而第一個字母即將吐出的那一瞬間。
他期待著,心臟因此加快跳動的速度。
葛雷夫總是在此時驚醒。
他會滿身大汗的瞪大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面前沒有什麼受虐的青年,只有家庭小精靈擔憂的雙眼。
「您還好嗎?葛雷夫少爺。」
利爾站在床邊充滿憂慮的詢問,經過葛林戴華德的狹持事件之後,他可以明顯的感覺到自家小精靈對於自己的健康以及身心狀況更加重視。他想起皮奎里曾經說起的評語,利爾確實是非常盡心盡力的在照料一切。
「沒事。」
他揮揮手,阻止小精靈拿著毛巾替他將一身冷汗擦淨的動作。
「沒事,只是個夢。」
他深呼吸,重新將自己埋進枕頭裡。閉上眼睛。抹去關於方才那場,他不知道該不該歸類於惡夢的夢境。
沒錯,這只是個夢。所有在那窄巷裡發生的事情都已隨著事件一同結束。
然而魁登斯卻自此之後夜夜出現。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劇情,每當他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回到了那條大街,細瘦身影永遠站在幾呎之外。一樣的鑲邊三扣外套和圓頂短沿帽,一樣的冰涼空氣。一樣的,他會握住青年的手掌,放出魔法,感受對方的顫抖和崇拜。一樣的,魁登斯眼眶含淚,漂亮的嘴唇緩緩張開。
一樣的,他會在葛雷夫先生的葛字都還沒聽見第一個子音時驚醒過來。
每天每夜,同樣的事情不斷發生不斷重演。他又想起薛西佛斯的故事,永無止境的折磨也許現在才真正找上自己,他想,只因為他早就清楚自己對青年的所作所為根本只是為了滿足一己之私。他大可以將魁登斯交由任何一個社會組織處理,那同樣能夠讓青年脫離當時受到虐待的生活。然而他並沒有這麼做,甚至,他又眼睜睜看著青年回到新賽倫復興會——在明知道對方養母會狠狠揍上他一頓的前提之下——他治療魁登斯,又讓魁登斯繼續受到傷害,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微不足道的私慾,他將能夠再度從治療裡獲得滿足。
他害怕若讓其他人接手,青年就將被送到其他地方,如此一來自己的存在就再也不重要了。
他想成為魁登斯心裡最重要的、最依賴的那個人。
暗巷裡的他陌生得連自己都不認識,卻有可能才是最真實的波西瓦・葛雷夫。渴求著一些絕對不可能在平常的生活裡得到的東西,卻也自以為能夠分得清一切。他還記得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說過,跟魁登斯相處的時間只能是調劑,是隨時隨地可以結束的插曲。如今,現實早已經喊停,但他的虛幻卻不肯劃上休止符。
一切都太糟了,他想,一切都太糟了。
他閉上眼睛,將腦袋頹然靠上柔軟的枕頭,他做了幾個深呼吸,感覺到意識逐漸離他遠去。他實在太累了,除了任由睡意將他帶離之外他沒有辦法做任何無謂的掙扎。
他知道自己將會看到什麼。
可是他無力阻止。
又一次,他站上那個人行道,而青年就在幾呎之外,等著他走上前搭話。
他於是又這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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