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Chapter 6
莫魔社會有個流傳已久的神話故事。
一個名叫薛西佛斯的男子因欺騙了冥府之神,受到懲罰必須將沈重的巨石推上陡峭的高山。而每當他用盡全力好不容易山頂就在眼前之時,巨石就會從他手中滑脫,順著山壁一路滾回最底下。於是薛西佛斯就只能這樣日復一日永無止盡的幹著看不見終點的勞動。
葛雷夫覺得他就像故事中的主角,只不過那顆巨石轉化成面前漂浮的羽毛筆和不斷捲動的羊皮紙。漫長的心理評估幾乎看不見終點。
也許本來就沒有終點。他想。
事件終有結案的一天,可他的人生還會繼續,他不會說出「多希望我的生命也能結束在那一天」這種蠢話,他當然希望自己還活著。活下去,這是葛林戴華德的蠻橫咒在他身上狂暴地作用時,他腦中浮現的唯一念頭。
「作為事件當事人,我想我應該有權利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某天下午,葛雷夫坐在那張熟悉的單人沙發上突然這麼說。他那時已經離開醫院,由於原先的住家成了案發重要現場,魔國會另外替他安排了住處,並且盡可能的將原先屋子裡的東西複製過來。
盡可能的複製。皮奎里說這句話的同時輕輕嘆了口氣。
謝謝,他說。環顧四周,所有的擺設都跟他原先的屋子一模一樣,甚至連他看到一半的《最新黑魔法防禦指南》都停留在同一頁。然而葛雷夫卻無法忽略剛踏進這間屋子的時候就感覺到的,空氣中隱隱約約那股不對勁的氣味。
儘管這些東西都是百分之百按照他之前的所有物拷貝而來,但葛雷夫就是分得出哪裡不一樣。不管是門框上的凹痕,或是地毯上的污漬。魔法的痕跡,他想,這些都不是真的。
但什麼才是真的?
站在屋子裡的自己是真的,撐在自己腳邊的拐杖是真的,發疼的右膝是真的,後腦杓有一小塊再也長不出毛髮的頭皮是真的,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也是真的。
他打開每一個房間的門,檢查每一個櫃子裡的物品。屬於他的東西都好端端的待在原本的地方。他一樣樣拿起來又一樣樣放回去,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把這房子裡的所有家具跟零散的擺飾、衣物和書本全數淘汰,也許總有一天,至少不是現在。他還沒力氣進行規模這麼龐大的改變。
他將熨得筆直的大衣掛回衣櫥深處。然後他忽然想起,這正是事發當天他穿著下班的那件大衣。他連忙重新將它從衣櫃裡抽了出來,手掌往內側口袋一撈——什麼也沒有。
打著大蝴蝶結的盒子不在那兒。
那雙鹿皮手套,成了唯一不見蹤影的東西。
他的腦中閃過很多畫面,那條陰暗的小巷,紅磚牆上潮濕的青苔,破碎的傳單和海報,這些畫面一股腦的朝他而來,令他措手不及。葛雷夫愣愣地將大衣重新塞回衣櫃,靠在合起的門板上。魁登斯是真的,那條窄巷也是真的,他告訴自己。然而幾秒後,他想,假如那一切都是假的,對所有人來說或許才是最好的。
事件的經過他隱約從保羅口中聽說一些,但若要將碎片拼湊成完整的脈絡仍然需要魔國會的調查紀錄。他於是趁每隔兩個月一次的心理評估時間,向保羅提出了要求。
「我應該有權利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聽見這句話,坐在他對面,正侃侃而談關於他們家族曾經在暑假時去釣魚,沒想到釣到超乎想像尺寸的巨大滾帶落的保羅,愕然停下了話題。他的表情像是不敢相信葛雷夫竟在此時提出了這個請求,他沈默了幾秒,似乎在斟酌考量著現下的情況。葛雷夫沒有將視線移開,他持續注視著對方,他知道這樣會增加他的心理壓力。和保羅來往越久,他就越清楚面前這個男人的弱點。他知道自己的作法有點卑鄙,但他沒辦法就這樣抱著疑問繼續走下去。
「⋯⋯我會將你的需求向上呈報。」保羅最後這麼說,「別擔心,一切都沒問題。」
他不知道保羅指的是什麼。
經過了令人不耐的又兩個月後,來敲響葛雷夫家門的不是熟悉的正氣師保羅,而是另一張更令人懷念的臉孔。
「好久不見。」皮奎里朝他露出微笑。
主席女士帶來的都是好消息。葛雷夫慶幸自己不用在「我有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的選項中痛苦抉擇。
「魔國會決定讓你查閱所有關於葛林戴華德事件的檔案。」
噢,這真是太好了。葛雷夫想,勢必是自己的心理評估測驗獲得了高分,否則國會不可能在還沒讓他復職的情況下調閱這些機密資料。
「至於另一個消息。」皮奎里語帶神秘的說,他看見老友露出過去學生時期時常掛在臉上的,那種純粹的開心笑容,「史提夫已經對堆積如山的公文感到厭煩了,他放話再也不在你那張硬梆梆的椅子上坐上哪怕只多那麼一秒鐘。」
「⋯⋯你的意思是?」
老天。該不會。
「歡迎回來。」主席女士朝他伸出右手,「安全部部長。」
茉西路易斯,這真是事件發生以來,他聽過最好的一句話。
復職那天是個大晴天。
好像將所有陰暗的過去全都甩到了腦後那樣的,晴朗無雲的天氣。
久違地來到伍爾沃斯大樓,不知怎麼的葛雷夫感覺既陌生又有點緊張。幸好門口的守門人看見他,表情劇烈變化的滑稽模樣讓他的心情稍稍放鬆了一些。
「午安……」顯然沒有人事先告知他安全部部長今天開始復職的消息,年輕的小伙子張著嘴試圖尋找最適當的詞彙,最終在替他推開門的同時朝他喊了聲,「葛雷夫先生。」
皮奎里領他穿梭在走廊間,往來的正氣師見到他們都停下腳步,朝兩人行禮。葛雷夫從來沒想過那一句句的部長好聽起來竟如此悅耳。他不是貪戀權力的人,但重新回到工作崗位時,那種再度成為群體中的一份子,被承認、被需要的感受讓他滿足。
「感覺怎麼樣?」皮奎里問。
「跟以往一樣。」他回答。
辦公桌上並沒有堆積如山的待辦公文,甚至連他的椅子也舒適如昔,葛雷夫感謝他的副手史提夫在這段期間內代理他職務的辛勞,對方嗜甜,葛雷夫於是捎了封信請忒修斯從英國斜角巷的熱門糖果店寄些新奇的點心,作為感謝的禮物。
那份文件就擺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葛雷夫多次朝它探出手,卻總在即將碰到的前一刻沒了勇氣。轉而取出一旁根本不著急的普通公文。批准了幾件魔杖使用許可,簽署了兩份關於私養奇幻生物的巫師結案報告後,他終於還是得面對這一切。
你不正是希望能搞清楚事件原委嗎?他在內心責問自己,為什麼不去做呢?
他閉上眼睛,做了幾個深呼吸,企圖將心跳調整回正常的放鬆頻率,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只覺得既期待揭開事件真相,卻又害怕得知太多掩蓋在下面的東西。
矛盾。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內心還有這麼一面。過去人們給他的評語多是乾淨俐落,簡潔有力,他討厭做事拖泥帶水,總是能夠以最高效率完成交付給他的任務。如此搖擺不定一點也不是他的作風。
他抓過檔案,以一個讓自己沒時間後悔的速度翻開,逐行閱讀起來。那些官方文字讀起來有種疏離的氣味,感覺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他終於知道了紐約當時受到多嚴重的打擊,皮奎里簡單幾句話背後代表的辛苦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辦到的。他也欣慰的得知了自己的部下——波本蒂娜・金坦和紐特・斯卡曼德在整起事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讀到關於魁登斯的部分時,他稍稍慢了下來,檔案裡多將青年稱為闇黑怨靈,而非使用他的名姓,這讓葛雷夫皺起眉頭,他忍著闔上書頁的衝動繼續讀下去,終於在深夜前讀完了整份文件。
最後一個字母映入眼中時,葛雷夫長長的呼了口氣。很多事情都在這一刻獲得解答,包括青年為何不受他記憶咒的影響。爆竹?不,不是,若按照文件內所述,闇黑怨靈多半只能活到魁登斯年紀一半的歲數。能夠帶著壓抑的魔力成長到這樣的年紀,已經是相當難得一見的案例了。
所以,答案是,魁登斯既不是個爆竹,甚至也許魔力還在他之上。
但這一切都不具意義了。
青年,不,闇黑怨靈在紐約車站的激戰後化為黑煙,隨著空氣和雨珠消失在眾人面前。
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這一定是最好的結局。
葛雷夫疲倦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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