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Chapter 3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
紐約街頭還沒有下雪的跡象,但刺骨的寒風卻仍迎面呼呼吹來。儘管已經對自己下過保暖咒,葛雷夫仍然立起衣領將半張臉遮進衣料當中,以免在人群中顯得太過特異獨行。
他走過擾攘的街道,從緊緊依偎在一起的行人間穿行而過,一些莫魔年輕女子仍然穿著露出大片腿部肌膚的短裙,葛雷夫對此感到疑惑,他佩服莫魔社會的高度科技發展——看這些利用齒輪和燃油組成的小小方塊竟能滿街跑動,作為一名巫師也不得不承認,也許有一天莫魔也將會發明出一些跟使用魔法沒有兩樣的嶄新
科技,來克服天生不具魔力的缺陷——但他不覺得有任何能拿出來跟保暖咒相提並論的科技已然出現。女孩們一面呼出霧白氣息,縮起脖子躲進巨大蓬鬆的羊毛圍巾中,下半身卻是完全相反的搭配,裸露在外的雙腿像是某種驕傲的展示,炫耀著專屬於她們的年輕、美麗與自我。
他踏過略略結凍的柏油路面,皮鞋鞋底隨著走路的步伐發出簡潔又穩定的單音。空氣中有股潮濕的氣味,快要下雨了,他可以從迎面的寒風中感覺到細小水珠凝結成實體的過程。
他沒有帶傘,事實上,他從來不需要帶傘,只要輕輕呢喃一句咒語,就能夠確保周身乾淨整潔。魔法的好處,他想,作為一個出生就擁有純正古老巫師血統的葛雷夫來說,他從未嚐試過身為莫魔的滋味,葛雷夫家族世代以來甚至連一個爆竹都不曾出過。
天空真的下起了雨,行人紛紛加快腳步,瞬時之間人聲雜沓,街頭一陣混亂,前方路口發著傳單的一小群孩子,尖叫著四處奔逃,其中一個朝他直直衝來,葛雷夫皺皺眉頭在對方即將撞上自己的幾秒前順利閃過。男孩沒有對他表示任何歉意,葛雷夫也沒有預期會從街頭小子身上得到任何有禮的對應。
然而當他重新將目光從男孩的背影移回路口,一道與周遭景色相當不相稱的身影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這個咆哮的世代,一身黑的裝扮於紐約街頭雖然不是非常罕見的搭配,但在這個季節,寒風交織著斗大雨珠不斷從天空落下的夜晚,沒有加件厚大衣可就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了。
青年安安靜靜的站在街口,頭上帶著的圓頂帽遮住他大半的臉,但卻遮不住他在風雨中發著抖的纖瘦身板。以這個身高看起來,青年的身材實在太過單薄,葛雷夫下意識打量了一下他。與青年一夥的男孩們幾乎都已經消失在街角,只剩下他一個人還站在原處縮著肩膀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他本該直接轉身離去的,可不知道為什麼,那突兀的身影卻令他難以撇開視線。
也許是那孤零零的模樣實在像極了當年處在一堆優秀親戚壓力底下喘不過氣來的自己。
雨珠越落越大,街上幾乎已經看不到人影,他隔著一條馬路看見青年的帽沿積滿雨水,而後溢出向下滑落,穿過他後腦勺裸露在外的一小片肌膚,接著又從衣領處滑進去。
然而青年卻對這一切毫無作為,他不離開,也不遮掩,甚至連伸手撥開順著額頭流下的雨水的舉動都沒有。葛雷夫不禁皺起眉。他不喜歡這樣,面對逆境卻不進行反擊,這不是他所受的教育。
一陣莫名其妙的怒火從心底竄出,他忍不住走上前,直到青年的幾步遠處,他想,他必須告訴這個年輕人,如果你想要什麼,就得主動出擊才行,這個社會並不會友善地對待弱者。
感受到後方有人靠近,青年回過身來,沒有抬頭卻將手上的傳單遞了出來。他的個頭比葛雷夫預想的還要高出一些,但細瘦的手腕從明顯過短的袖口像樹木新生的枝椏一樣伸出來。以這個身高比例來看果然還是太單薄了,葛雷夫暗忖。長年的職業訓練讓他同時注意到了青年露出的那一小節肌膚上不太尋常的傷痕。棍?不,不是棍,鈍器造成的傷口不會結出這樣子的痂。思考的同時他接過青年無聲遞向他的傳單,紙張的邊緣染上一些紅色,那不像是原先就印在上頭的,葛雷夫將目光一轉,青年的手掌上有更多類似的傷口。新鮮的,尚未結痂癒合的。
葛雷夫的注視顯然令青年感覺不安,他急急地將手縮了回去,沒有大衣的遮掩,他只能將雙臂交握在身前。
葛雷夫輕輕一瞥,注意到了對方仍舊不合身的褲頭繫著的那條皮帶。當然了,皮帶。材質與寬度正好能夠製造出他身上那些或新或舊的傷痕。他幾乎可以確信那條粗糙皮革邊緣肯定淺淺的染上一層暗紅,日積月累,也許已經沿著纖維深深探進內裡。
營養不良、渾身是傷、下雨的寒冬站在街頭發送傳單。
明顯的虐待。
過去十多年來所受的專業訓練告訴他,遇到眼下這種情況理當通報魔國會——或是莫魔的某個政府單位,儘管比起來他更信任自家下屬的辦事能力——讓官方介入接手處理。絕對不是像現在,他是指,身為一名正氣師,偶然在街頭發現遭受虐待的年輕人時,正確的程序絕對不會是走上前握住對方仍然滲著血的手掌,在男孩驚訝的目光之下施展出一個完美無缺的治癒術,接著順手一揮,對方手裡爛成一團的濕軟傳單全數消失於無形。
他將這一切歸咎於前幾天的那場突擊,布魯克林區的某個巫師竟瞞過所有鋪設在大街小巷內的眼線,私自將巫師酒吧內的酒水以「忘憂水(Giggle Water)」和「喝去(Hooch)」的名義販售給懂得門道的莫魔。
禁酒令當然沒能阻止人們私釀酒精,紐約街頭大大小小的祕密酒吧幾乎都快要不是祕密。然而妖精釀出來的酒水再怎麼說品質也遠遠超越那些在浴缸裡發酵的穀物,口耳相傳之下就算價格稍稍貴了一些,絕大多數的莫魔仍樂於將大把美鈔換成一瓶瓶醉人佳釀。
若將數字轉換成巫師通用的卓鍋大約可塞滿整間安全部部長辦公室,葛雷夫煩躁地將手腕一甩,把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數字揮散。但馬上就又有新的文字浮現在他面前,一刻也不停歇浪費。
光是計算這究竟違反了幾條巫師和莫魔法律就讓正氣師們翻遍條款直到焦頭爛額,更不用說莫魔政府因為此事更加反對巫師社會不配合禁酒的立場,冗長而毫無共識的會議簡直要殺死所有與會人士。好幾次,葛雷夫支著下顎坐在會議桌的最前端,看著底下的人們,長桌的兩側分別是巫師與莫魔,眾人口沫橫飛地抒發自己的意見與看法(吵架的正面說法,他想)卻從頭到尾沒有打算理解坐在自己對面——不過就只是隔著幾十公分寬的原木桌面——的人所抱持的想法與立場。
他突然對一切失去興致。擔任正氣師工作這麼多年來他很少出現職業倦怠,血液裡流淌著的,葛雷夫家的血液讓他時時刻刻只想著將事情作到最好。他知道自己在下屬之間評價正反不一,有的人認為他的行事作風乾淨俐落,而另一派則覺得他過於嚴肅冷淡、不近人情。然而不管是哪一派,如今在這會議室裡葛雷夫絲毫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他一定是瘋了,拉帕波法律的條文一字一字浮現在他腦海中,「巫師不該與莫魔結交朋友或通婚,與莫魔之間的交流也僅限於進行日常生活必要的通訊聯絡,違反者都將受到嚴厲的懲罰。」他知道的,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身為安全部部長,葛雷夫對法律條文一清二楚,熟悉到如果有人要求他倒過來默背也絕對難不倒他。
但是面前青年對他隨手施放的一個極其簡單的治癒咒,表現出來的崇拜和欽羨卻如此具體而熱烈。
這就是魔法嗎?他彷彿聽見那對溼潤的黑瞳這樣問道。
不需要用上任何讀心的能力就能感覺到這般情感,讓葛雷夫原先已經來到喉頭的那句遺忘咒一時之間竟然開不了口。他停頓下來,左手還抓著的那張傳單上血漬疊加在那句斗大的「女巫就在我們之間」上頭。
新賽倫復興會。
他印象裡確實有這麼一個反巫團體存在,企圖透過鼓吹與宣傳展開新一輪的獵巫行動。這樣的團體一直都在魔國會的追蹤和觀察之下。他沒有預期的是,一個在街頭發送獵巫傳單的年輕人對於魔法竟能產生如此純粹的想望。
在青年的目光裡他感覺到了一股久違且難以言喻的滿足,那是這麼多年來葛雷夫缺少且下意識追求著的東西——被需要、被崇拜——不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或姓氏,而是作為一個人,簡單而獨立的個體。
「名字。」他最終這麼問。
青年似乎沒料想過他竟會對自己產生興趣,又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看向對方的眼神似乎過於直接,於是下意識撇開了視線。葛雷夫感覺到那股畏縮的氛圍重新回到他身上。奇怪的是前一秒還令他覺得惱火的態度,現在看起來卻沒有了一絲煩躁之處。
「我問你名字。」他重複一遍,語氣並無不耐,但青年仍然縮了下脖子,像是受到驚嚇的某種小動物。
「……魁登斯。」青年抬眼看向他,接著馬上重新低下頭,語氣不甚確定的開口。從來沒有人主動跟他說過話,更不要說還是穿著看起來身份地位如此不凡的人。他不知道對方會跟他要求什麼,他什麼也沒有,可男人站在他身旁沒有動作。不但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還靜靜的像是等待著他繼續開口,於是他只好接下去,「魁登斯・巴波,先生。」
魁登斯・巴波。葛雷夫在心底複誦,接著一個無聲的遺忘咒隨著手腕扭動的姿勢悄悄放出。一陣白光閃過,青年瞇起眼睛抵擋突然炫目的光線,重新睜開雙眼時,面前已經沒有任何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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