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Chapter 2
儘管有魔法的加乘作用,能夠從這麼重的傷中存活下來仍然相當不容易。更不要說,葛雷夫的復健進度甚至遠遠超前了醫療團隊的預期,當表訂的時間軸仍只期待他能坐起身進食固體食物時,他已經能夠扶著拐杖緩慢以自己的力量行走了。
——真不愧是一名葛雷夫。
他知道醫療團隊裡有人曾經這麼說,因為他的家庭小精靈不經意地聽見了,並且將這句評語以驕傲的語氣告知他的主人。
「少爺是利爾這輩子見過最優秀的葛雷夫。」小精靈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臉上連一絲猶豫都看不出來,他的腰彎得很低,幾乎要將額頭碰到膝蓋。
葛雷夫坐在床上低頭看向站在床尾的利爾,手裡那本從倫敦郵寄來的書本草稿才剛剛讀完第二章。那是隨著忒修斯的信件一起附上的作品,作者是斯卡曼德家的小兒子牛頓・阿特密斯・費多・斯卡曼德。
比起這串拗口的名姓,葛雷夫更傾向於跟著稱呼他紐特。
英國魔法部對魔法生物過於寬鬆的規定他並不完全苟同,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本手稿中許多地方都相當吸引人,作者溫柔且堅定的描述讓這本書不單純只是一部介紹魔法生物的百科,更像是一本關於生命的敘事。
葛雷夫從忒修斯那裡聽過不少關於他那寶貝弟弟的故事,對於自己至今沒能真正見上他一面感到遺憾。
他知道葛林戴華德之所以能夠被魔國會逮捕審判,都是多虧了紐特在事件裡扮演的關鍵角色,因為忒修斯的戰功,原先在歐洲巫師界就已經擁有響亮名聲的斯卡曼德家,如今更是鍍上了又一層的璀璨耀金。
儘管這並不是對方的意圖,但不可否認的,斯卡曼德家確實因為此事而拉抬了聲勢。相較之下,世代皆為魔國會重要高層的葛雷夫家族可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從小就被教育必須為了光耀葛雷夫家歷史而努力往高處爬,小帕西佛在伊法魔尼就一路苦讀,他當過級長、代表過學院參加各種競賽,甚至在畢業典禮上作為畢業生代表發表離校感言。然而他知道,這些在其他人眼裡會被視為榮耀的經歷在葛雷夫家族都只是理所當然,他只有在獲知自己成為了安全部部長一職時,看過父母親臉上閃過一瞬間驕傲的神情。
而今,他想,若這件事情傳了出去,那他可就是葛雷夫家族史上不折不扣的污點和戰犯了,他會令整個家族蒙羞。
「最優秀的葛雷夫」,他擔不起這樣的稱號。
利爾見他沒有回話,只是再度鞠了個躬,接著彈了下手指,隨即消失在空氣之中。葛雷夫盯著小精靈消影離開的那一點沉默了一會兒,垂下視線試圖將注意力拉回手中的書稿裡,然而那些關於絕音鳥的描述都再也不能進入他的海馬迴,取而代之不斷浮現腦海的,則是以牠閃著藍色漸層光芒的鳥羽製成的藥劑。
無色無味的透明液體被裝在小小錐形瓶裡,隨著角度折射出光芒。只要兩三滴,他知道自己將會把所有深藏在心底的祕密通通攤在陽光底下。然後,他就再也無法當個抬頭挺胸的葛雷夫。
值得感謝的是老友並不打算將那件事公諸於世,根據法規,吐真劑也不在合理的使用範圍之內——他該感到疑惑的也許是葛林戴華德怎麼沒用在自己身上,他可不覺得黑巫師有那麼一丁點恪守規範的可能性。
然而不論怎麼樣,再怎麼猜測對方的想法對他來說都沒有能夠得到證實的可能性。現下他得面對的,比起那幾個月以來的凌虐可能也好不上多少。
正氣師心理評估部門的保羅每兩週會與他定期會面一次。這個比他年輕幾歲來自明尼蘇達的男人操著一口斯堪地那維亞口音。他堅持要葛雷夫稱他的名字而非他的姓,以表示一種醫療關係中的緊密關係,並且在一進門就用開朗的笑容朝他打招呼。
很不幸的,葛雷夫完全識破對方的故作鎮定,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擅長在自己不苟言笑的上司——前上司,他糾正自己,他目前仍處在停職狀態——面前表現出自在舒適的模樣。保羅那聲顫抖的「嗨,波西瓦」已經完全洩漏了他內心的不安。
「午安。」葛雷夫輕輕點頭,接著發現自己雙腿交疊而坐的姿勢似乎會造成對方某種程度上的恐慌,這樣的認知讓他一瞬間感到安慰,旋即又因為這樣的念頭而莫名灰心又有點惱火。
現在可不是展現他過去曾經無比自豪的、不怒而威的最佳時機。
他動了動肩膀縮回四肢,讓自己的姿勢不那麼具有攻擊性,坐在一旁的保羅看起來自在了那麼一些些。
「那麼⋯⋯」他看見對方在短短十秒內伸手撥了撥三次短短的頭髮,又一個展現出內心焦慮的舉動,他想,但沒有做出任何相應的措施,他已經足夠疲累了,不想再花上任何一絲力氣顧慮下屬的心情,更不用說對方的最終目的是來對他進行評估——遠到看不見盡頭的評估——他心裡明白此事的重要性,卻無可避免地覺得一陣煩躁。
「我們就跳過那些寒暄跟招呼,是,我就是指你打算當作開場白的釣魚話題——我明白對明尼蘇達人來說釣魚是普遍的休閒娛樂,但這裡是紐約,除非你能在這裡找到任何一條裡頭還有除了生鏽腳踏車以外的物體的河流或湖泊,否則我建議你直接進入正題。」自顧自講完了這串話,他吐了口氣後這才發現保羅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改不掉的壞習慣,葛雷夫想,他再度開口,語氣盡他所能的柔軟,「總而言之,開始吧⋯⋯保羅。」
羽毛筆隨著他們的談話不斷在空中飛舞,一綑綑的羊皮紙自動攤開任其在上頭留下紀錄。葛雷夫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被詳實寫下,每一個眨眼跟吐息都會被當作值得研究的線索。他無可自拔的開始分析自己的每個動作將會被如何評判。
稱職的安全部部長應該如何表現呢?他不知道,也許他從來就不知道。
嚴格說起來,保羅的問話技巧相當不錯,除去剛開始那即將要對上司進行審訊的緊張心情後,進入工作模式的正氣師們可都是巫師裡的佼佼者,認真專注是所有人一致的專業素養,葛雷夫為此感到欣慰。他平靜地回應保羅的問題——所有的問題——他沒打算說謊,也知道說謊是沒有用的,他的記憶早就受到全面的檢驗,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確保記憶是否遭到調換、重置、假造,並且試圖挖掘出那些,隱藏在影像之外更深處的東西。而這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讓我們重新整理一下,」保羅說,葛雷夫發現整理瀏海似乎不是他焦慮時的表現,而是一種習慣動作。他真正感到急躁時會轉動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所以你是在下班回家路上遭到襲擊?」
「嚴格說起來是,也不是。」葛雷夫回答,「葛林戴華德將我的信箱變成港口鑰,當我伸手取信時就被傳送到某處。」
「而那實際上是哪裡?」
「我不知道。」
保羅看了他幾秒,不做任何評論,然後繼續問。
「你還記得自己是在哪裡被發現的嗎?」
「地窖,」他接著補充,「但葛雷夫大宅從來沒建過任何一間類似的房間,我想那是葛林戴華德自行擴增出來的。」
保羅點點頭,「葛林戴華德將你擊暈後,奪去你的魔杖,利用變身咒變成你的樣子、」
「一剛開始是變身水。」葛雷夫打斷他,「你勢必也看過他是如何在我面前調製魔藥的片段。」
保羅沒有料想到葛雷夫竟會自己提起這段,他確實看過葛林戴華德是如何以極端羞辱的方式採集葛雷夫身上的毛髮。身上,也就是說不只是頭髮。黑巫師知道該怎麼對付自尊心極高的安全部部長,知道怎麼做能夠讓一個人的尊嚴盡失。
這該是多麼令人想忘卻的恥辱回憶,然而葛雷夫卻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一般平靜的指正他,絲毫沒有因為私人因素而忽略事實。
他為自己自以為是的體貼感到羞愧。
「不,保羅,我感謝你的善解人意,」葛雷夫開口,「只是這不是需要掩蓋的事情。」
面前的正氣師看向他的目光多了點崇敬,葛雷夫低下頭刻意忽略那樣的視線。
「那麼,」保羅的聲音再度傳來,「我們談談關於那個男孩的事情。」
「是的,當然。」葛雷夫說,「那個男孩。」
而那正是他需要掩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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