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Chapter 12
「葛雷夫先生……」
青年用著略帶鼻音的哭腔又一次喊了他的名字,那雙手套就這樣被他緊緊握著,漂亮修長的手指陷進柔軟皮革間,那兒不再流著鮮血,但卻仍然閃爍著濕淋淋的水光。那是眼淚,魁登斯的眼淚不斷落在上頭,打溼了手指、手套、床單和葛雷夫的心。
噢,別。葛雷夫想抬手替對方擦掉眼淚,就像他曾經在暗巷裡做過的那樣,可是當時他做起來有多輕鬆,現在做起來就有多困難。就連舉起手這麼簡單的動作他都辦不到,葛雷夫痛恨自己的軟弱。
「他帶我去了一間高級餐廳,門前的階梯用黃金鑲了邊,接待處有著巨大的水晶燈,還有蠟燭漂浮在空中,到處都是淡淡的香氣。椅子在我們靠近時自動拉開,椅墊柔軟,幾乎像是坐在白雲裡一樣。」魁登斯說,他沒有看向葛雷夫,只是瞪著自己手裡的東西,時不時搓揉幾下,「菜單憑空冒了出來,他跟我說不用介意,想吃什麼都可以,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東西,絕大部分我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或應該如何唸出正確的名稱。服務生是個矮小卻美麗的妖精,她過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很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一定會讓先生被笑話,而這是我最不願意做的。」
葛雷夫靜靜聽著。
「但是他笑著替我解圍,流利的義大利文聽起來就像是週日早上教堂裡傳出的聖歌。食物非常棒,是我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一餐。他甚至倒了半杯紅酒給我,母親是不允許我們喝酒的,他說酒精是惡魔的化身,會令我們的靈魂墮落。但酒精的味道很好,好到讓人覺得暈呼呼的,從胃裡傳來讓人滿足的暖意。」
青年抽了抽鼻子,聲音已經不再那麼顫抖。
「當我在吃布丁的時候,他就坐在對面看我,他說他不吃這種孩子氣的東西,但他喜歡看我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麼美味的甜點,我想我應該是把底下的焦糖弄到了臉上,因為他突然橫過整張桌子用拇指摩擦我的臉,然後舔了舔自己的指頭。那一瞬間我沒辦法呼吸,我太緊張了,不敢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
葛雷夫無法控制自己在腦中想像那個畫面,他知道魁登斯在說些什麼。他又怎麼會不知道呢。葛林戴華德利用他的臉幹了很多令人髮指的勾當,其中他最難以原諒自己的,就是發生在魁登斯身上的這一件。
「母親過去總說我是個笨拙的孩子,我想她是對的,因為我立刻就撞倒了桌上的花瓶。玻璃破裂的聲音惹來所有人的注意,那真是太尷尬了,我讓先生丟臉了,我只記得自己低著頭這麼想。然後我聽見他叫我的名字,當我一抬起頭時,一朵比先前還要漂亮的花就出現在我面前。」
一朵美麗卻致命的Periculid。
當然了,有什麼比這個用來吸引青年的目光效果還要更好的呢?
「那真的是非常非常美好的一頓晚餐,讓我幾乎忘了自己還得回到破舊的新賽倫復興會。我晚歸了,母親肯定非常生氣,但他在臨走之前從大衣裡掏出了這個交到我手中說是給我的禮物。一副手套。我向來都想要一副手套。他說他其實想給我一件大衣,但是那太容易被母親發現。手套可以被我藏在腰後的空隙,是很實用又不容易被沒收的東西。」
葛雷夫看見魁登斯又一次用充滿眷戀的模樣搓揉手心裡的手套。他的心中突如其來產生一陣怒氣,他不知道魁登斯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告訴魁登斯——那是他——是他特地在商店裡挑選出來的禮物。
「我好高興,從那之後無論天氣多麼冷,我的手指都不會在寒風裡凍到失去知覺,我天天都戴著他,就像先生隨時都在我的身邊一樣。後來,他給了我更多,一條項鍊,他說,這個才是我們能夠聯繫彼此的信物,當我發現了他要我替他尋找的東西時,我就摸摸這個項鍊,他會馬上過來找我。」
葛雷夫注意到了青年的身上並不見任何項鍊的影子,然後他旋即想到,作為案件重要證物,那條項鍊勢必被收在魔國會的某個資料櫃裡。
「我只是一心覺得先生將我視為重要的,有用的,為此感到高興不已。就算他給我了一些艱難的任務和……和一些其他的要求,也從來不曾懷疑過,直到那一天為止。」
青年停下了自白,臉上的眼淚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止住了,留下淡淡的水痕。葛雷夫嚥了口口水,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必須面對這些,魁登斯是無辜的,他不應該遭遇這樣悲慘的事件。光是在文件裡讀到葛林戴華德對他所作的一切,葛雷夫就恨不得立刻現影到英國親自將黑巫師碎屍萬段。他完全可以理解遭到背叛的魁登斯無法繼續壓抑闇黑怨靈力量,進而摧毀所有的舉動,換做是他,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冷靜以對。
答案大概是否定的,他想,看看自己現在搞成什麼樣子。
「魁登斯。」他開口,「我很抱歉讓你遭遇這些。」
「你讓我心碎。」青年終於轉過身來面對他,可以看見長長的睫毛上還有一些水珠掛在上頭,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滑落下來。
「是。」他強迫自己繼續注視著魁登斯。不准逃,波西瓦・葛雷夫,他告訴自己,這是你應該做的,你欠他一個道歉。或許不只一個。
「你讓我依賴你,仰慕你,終日期待著與你相見,只為了那短短的幾分鐘時間。」魁登斯繼續說著。
葛雷夫覺得青年的每一個字都狠狠戳在自己心臟之上,他無法反駁,魁登斯的每項指控他都會同意,就算是葛林戴華德造成的部份也會概括承受,只因為若不是自己,青年根本不必經歷這些。
在他的注視之下,魁登斯停頓幾秒,做了幾個深呼吸,下巴揚起些許角度又放下,雙唇附近的肌肉微微顫動,眼眶裡的水氣又多了起來,他想,這應該是自己的錯覺。
青年像是做足了心理準備後,終於再度張口,他的態度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還要堅定,音量不太,傳進葛雷夫的耳中卻一句一句都異常清晰。
「你讓我再失去你之前愛上你。」
魁登斯這麼說。
葛雷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他將手套遞到男人面前,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幾乎要握不住。
「只留下這雙手套。」
葛雷夫不知道魁登斯是如何發現這是他留下的,而不是葛林戴華德。那個幾乎騙過所有人的黑巫師,最終在車站裡敗給了識破他詭計的紐特,但在這一刻葛雷夫知道,還有另外一個巫師同樣也看穿了葛林戴華德的陰謀。也許非得要是特別單純的雙眼才有辦法一眼看透人的本質。他望著魁登斯,青年的眼眶泛紅,但忍著不讓自己再一次哭出來。
「請別趕我走,好嗎?」
葛雷夫心頭一緊,某個柔軟的地方塌陷下去,他伸出手來,握住那雙手套的同時也握住了魁登斯的手。青年微微掙扎,但葛雷夫不讓他離去,於是魁登斯妥協,他任由葛雷夫寬大厚實且溫暖的掌心再一次貼著自己的肌膚,感受著傳遞過來的溫度,他們就像回到那條暗巷裡一般,兩雙手交纏在一起。
只不過這一次,葛雷夫覺得被治癒的人是他自己。
魁登斯填滿了他心裡那個空洞的地方,以前是,現在是,他想,以後應該也是。
他於是將手套從魁登斯指尖中取了出來,在青年詫異的眼光中,仔細而溫柔的替他一指一指套上。
「這是送你的禮物,魁登斯。」他說,「我真的很抱歉,隔了這麼久才送到你手上。」
魁登斯抿著唇,在葛雷夫將他的雙手捧到唇邊落下淺淺親吻的同時落下淚來。生平第一次,是由於喜悅。這個來自新賽倫復興會的青年終於明白了,眼淚有時也能代表快樂,這是他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感受。
見到魁登斯這副模樣,葛雷夫也忍不住久違的扯開了唇角,露出了此生最輕鬆單純的笑容。
前路漫漫。
他們都是受過傷的旅人。
但太陽終會升起,迷霧會散去,儘管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也無妨。
只要有人一同並肩前行。
終能找到回家的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