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Chapter 10
像保衛你的魔杖一樣保衛你的榮譽與承諾。
儘管這句古老的諺語就刻在他辦公桌前的一小塊石板上——那是他就任安全部部長時,來自上一任部長的賀禮——每天透著隱晦內斂的光芒提醒著他,答應的事情就得做到才行,這事關個人的尊嚴,而一直以來,葛雷夫都用盡全力為了不讓家族蒙羞。
只不過有些事情,你就是用盡了一切努力還是無能為力。
比方說,他曾經答應要試著友善些,對他的部下更寬容一點,做個不那麼難以親近的長官。好吧,他承認過去自己也不是那種能跟下屬打成一片的類型,但是至少不像現在這個樣子。然而如果只是長時間的睡眠不足他尚能負擔,可日復一日的夢境卻令他疲憊不已,儘管不願意,但他仍然看什麼都不順眼,一點小事就能點燃怒火。
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被葛林戴華德監禁在地窖裡的日子似乎都沒有那麼難熬,更糟的是,他無法對任何人述說這一切。保羅不行,他只是個被迫接下自己這個案子的可憐治療師,他沒有義務要承擔這些。這麼多年來,葛雷夫沒有結交太多朋友,最親近的,大概就是皮奎里了。但她也不是一個適當的對象,儘管葛雷夫確信對方早就知道一切真相,可他們兩個人的身份太過敏感,不管以哪一種立場似乎都不應該在和這件事扯上關係。
於是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他將全副精力都投入在工作之中,白天到深夜,像是不需要休息似的,逃避那張對普通巫師來說擁有極大誘惑力的床舖。
他曾經想過是否該上街搞隻胖胖球來,從紐特的書上他讀到這種奇幻生物能夠在巫師陷入睡眠時,將粉紅色的細長舌頭探進他們的鼻孔內,吸取他們身上的惡靈。姑且不論惡靈與惡夢的本質是否相同。就算他有所門路,光是私自弄來一隻奇幻生物就已經足夠令他鋃鐺入獄。
家庭小精靈如今已經十分習慣於他半夜的驚醒,一杯溫熱的牛奶總會在恰好的時間默默出現在他枕邊,加了一點蜂蜜的香氣是他唯一的慰藉。
他捧起杯子低頭啜飲溫熱飲品,然後茫然的望向窗外,月亮已經爬過頭頂,連一點影子都不留給他。眼前只有一片蒼涼的白,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顏色和物體。彷彿被全世界遺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被困在這個窄小的空間裡。
身為純血巫師後代,擁有一個受到敬重姓氏,古老且遼闊的葛雷夫莊園將來會是由他繼承,甚至,他還靠自己的力量獲得了一個足以令子孫驕傲歌頌的工作。他原本認為這樣的自己應當是相當富足的,他從來不需要煩惱生計,跟那些不知道下一餐在何處的貧苦巫師家庭比較起來,葛雷夫家族稀鬆平常的普通日常對他們來說幾乎是特殊節日才負擔得起的奢華。他衣食無缺,坐享榮耀,他以為自己擁有的很多,名下資產寫滿三捆羊皮紙也寫不完。
然而在這個時刻他才真正發現自己的困乏。
孤單的臥房裡一片蒼白,他被各種器物包圍——昂貴且作工精美的古典大床,柔軟的羽毛枕頭和被子,空氣中還殘留有方才被他飲盡的牛奶中淡淡的蜂蜜甜味。但是心底那個空洞卻不斷告訴他,有些什麼是無法被這些東西填滿的。
過去這些年來一直被忽略的,期待另一份體溫的欲求終於在此時爆發開來,他重重吐了口氣,彷彿這麼做就能把心裡混亂的情緒整理散出。但那些都只是徒勞的嘗試,他知道的。在一片蒼白中他重新躺下,閉上眼睛眼前卻出現一團濃黑。他想起報告書中那冷調的文字,闇黑怨靈在市政廳地鐵站遭到正氣師攻擊,最終化作黑霧消失。短短幾個字,沒想到卻在他心裡留下了長長的印記。
他不願讓身邊的人擔憂自己,但葛雷夫部長的精神狀況顯然已經是魔國會內眾人談論的主題之一。皮奎里主席在每週的任務會議時有更長時間望向坐在自己右側的安全部部長,擔憂的目光已經不需要隱藏。葛雷夫的臉色比先前更加難看,他拒絕了所有的休假,如今甚至連不需要自己親自出馬的外勤任務也攬在身上。
事情就發生在那個下午。
只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巫師濫用魔法案件,一名住在莫魔社區的男巫因為和鄰居發生口角(原因是他抗議對方的爵士樂播得太大聲,而該名男子不滿的反駁他平時聽的妖精歌曲更加刺耳,並將家中的音響音量調到最大表達自己的抗議,男巫受不了挑釁一怒之下掏出魔杖朝對方嚷了一個噤聲咒——不是對那個音響,而是莫魔本人)這讓魔國會大廳的魔法暴露警示鐘發出警告,指針在危險邊緣來回跳動。
葛雷夫和幾個正氣師一同來到那個社區,事情其實很容易解決,只是圍觀的民眾數量眾多,需要一個個確認是否已經被施以記憶咒。葛雷夫站在一旁,看著他的同僚們熟練揮舞著手腕,魔咒放出,一切喧擾都隨之消失在無形之中。他忽然想起來自從那一次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使用過這個咒語。
那一次,魁登斯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施放咒語的動作。青年的手指很涼,骨節明顯而蒼白,對比身上全黑的裝束更顯得毫無血色。
葛雷夫搖搖頭,他不該繼續想下去,回憶起這些對一切都毫無幫助。他於是抬起頭將視線從同僚身上望向遠方。那兒有條小巷,紅磚的,陰暗的,不起眼的。人群來來往往,但是某個身影卻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鑲邊三扣外套。
圓頂短沿帽。
那是一直出現在他夢境裡的身影。
「魁登斯……?」他喃喃唸著這個名字,眼睛不可置信的睜大,想看清楚對街那個人影究竟是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青年。人潮洶湧,時不時擋住了他的視線,青年的影子就這麼模模糊糊的閃爍著。
「魁登斯……?」他放大了一些音量,希望青年能夠注意到自己。理智上,葛雷夫知道魁登斯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闇黑怨靈早在那場戰役中失去蹤跡,這麼久了,又怎麼可能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但是葛雷夫就是沒有辦法阻止自己,他的口中不斷嚷著對方的名字,腳步開始移動,在所有正氣師們發現長官不對勁之前,踉蹌著往那兒跌跌撞撞的走著。
魁登斯。
魁登斯。
魁登斯。
終於,他奔跑起來,撥開所有擋在面前的人群,抓住了那個穿著黑色外套的人影,他握著對方的肩膀,將他強硬地轉了過來。
——理所當然的,那是張陌生的臉孔。
屬下們此時紛紛趕了過來,試圖拉開自家長官的手臂,但葛雷夫卻不肯鬆手,他緊緊抓著對方的肩膀,嘴裡不斷嚷著魁登斯的名字。那個莫魔男人被嚇壞了,事實上,所有人都被嚇壞了。他們雖然知道葛雷夫部長的狀況不太好,卻從來沒有想過會糟成這樣。
簡單的巫師濫用魔法案件瞬間難度增加了好幾倍,他們無法控制安全部部長,也沒辦法使用魔法攻擊長官。最後,只得派人回到國會裡求助。
來的人是皮奎里和蒂娜。
主席女士一靠近現場便舉起手來,葛雷夫應聲而倒。
「別擔心,只是一記輕微的昏擊咒。」她說,確認蒂娜穩穩地扶著對方歪斜著的身子後,回頭指示眾人。「這裡就麻煩你們善後了。」
幾個小時後,葛雷夫醒在自己的床上,他迷迷糊糊的坐起來,發現老友就坐在自己床邊的椅子上。
「你醒了。」她微笑著開口,「抱歉我得用些比較強硬的手段。」
葛雷夫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那裡隱約發著痛。但他搖搖頭,虛弱的說,「我才抱歉,瑟拉菲娜,我搞砸了一切。」
「的確,你搞砸了一切。」主席點頭同意他的說法,一隻手輕輕擺上了他的前臂。「很不想這麼說,但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陣子。」
她抬起另一隻手,阻止葛雷夫又一次要拒絕的話語。
「這不是個來自朋友的建議,波西瓦,這是個命令。」她嘆口氣,「我很遺憾,但你被停職了。」
葛雷夫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
「我很抱歉。」他只能這麼開口。看著皮奎里忙著趕回部裡處理更多公文的背影,他知道少了自己,魔國會又免不了會動蕩一陣子,抱歉了史提夫,他在心底對不得不接替他位子的副手道歉。
蒂娜跟在主席身後準備離去,然而正要踏出房門之前,卻回過頭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自己。葛雷夫與她視線交會,讀不出隱藏在那目光底下濃濃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利爾送走了兩位訪客後,站在自己的床邊,小精靈的眼睛圓睜,用著恭敬的語調詢問他是不是需要些什麼東西。葛雷夫搖搖頭,他什麼也不需要,只因為他真正需要的東西早已經消失在這世界上。他會日復一日被困在這裡,他知道,只因為當初他愚蠢到以為自己可以控制一切。他怎麼能如此狂妄的以為自己可以控制?
所以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懲罰。
他閉上眼睛疲累地想,這些全都是給他的懲罰。
又一次,他回到那個小巷,他朝著對街細瘦身影走去,他輕喚青年的名字,握住他冰冷的手掌,他治療對方,他看見對方的耳根慢慢有了血色。青年抬起頭來,漂亮的黑色瞳孔裡積滿了水霧和滿溢的情感,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即將說出第一個字母。
——葛雷夫先生。
他聽見了。
這一次,他確實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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