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詣》
「菅原老師、菅原老師!」
菅原一回到教師辦公室,便聽見角落傳來呼喚聲,他張大眼睛,手裡的課本都來不及放下便往那兒走去。
「怎麼了怎麼了?」他問。
「佐佐木老師啦,他想約大家跨年夜一起吃蕎麥麵,然後去初詣。」
跨年啊……
眼看菅原遲疑了一秒,身為主揪的佐佐木連忙說道,「菅原老師沒空的話也不用勉強的,能跟家人朋友一起過誰要和同事一起對吧。」
「佐佐木老師,」菅原聞言卻笑了起來,「你這是故意要在學校孤立我對吧。」
他雙手高舉,扁起嘴來故作可憐,「校園霸凌,校園霸凌。」
佐佐木見狀大聲喊冤,「我才是那個沒朋友得邀同事一起跨年的邊緣人欸,誰排擠誰。」
此時一個聲音從門邊傳來,「真好吶,我們這些老人家都沒這種約了。」
「教、教務主任。」幾個年輕老師立刻收斂起玩心,安靜下來站成一排紛紛朝主任點頭致意。主任笑起來,說,「幹什麼,別人見到還以為我是那種食古不化會職務霸凌的人。」
「怎麼會呢。」佐佐木故意諂媚似地說道,「誰不知道我們仙台小學的教務主任做人最開明最親切。」
「愛家愛校,視下屬如己出。」一旁的山本老師跟著敲邊鼓。
「事必躬親,恩禮有加。」菅原再送上最後一擊。
面對古靈精怪的下屬們教務主任露出無奈笑容,從口袋掏出皮夾,抽出兩張鈔票壓在桌面上,「少馬屁了,拿去吧拿去吧,還不就是想要這個嗎。」
幾個年輕人一面接過一面道謝。
「假放完記得要來上班啊!」
教務主任好氣又好笑的離開時,還能聽見背後傳來綿延不絕、此起彼落彷彿卡農一般的「新年快樂。」
※
這就是為什麼除了蕎麥麵,跨年夜的餐桌上還有了披薩和蛋糕的理由。
「那麼,感謝佐藤主任的熱情贊助。」佐佐木說,所有人一同舉杯朝著根本不確定是不是小學的方向致意,「乾杯。」
「乾杯!」
幾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理所當然很快就熱鬧起來,他們一邊吃著豐盛食物,一面看著電視上的跨年倒數節目。
「成天跟小學生在一起,搞得我都只知道動漫歌了。」不知是誰先開了口。
「幸好這幾年幾部動畫超級紅。」有人接了話題,「不然跟朋友們出去唱歌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但是說真的,你們還會想聽到那些的主題曲嗎?我是聽到怕了啦。」
所有人彷彿都想起了那一段時間裡孩子們日夜反覆不停重複同一首歌的恐怖,紛紛打了冷顫。
說是這麼說,但當熟悉的前奏從電視中流淌出來時,所有人還是忍不住跟著高歌起來。
鬧著鬧著,時間也逐漸進入深夜。
若是平時,需要比一般上班族還要更早起的他們早就該梳洗準備就寢,但跨年夜可不是平時,幾個人將桌面上的食物消滅的一乾二淨之後便準備整裝往寺廟出發。
「要去哪間?」
仙台市區的選擇還不少,他們也不是對哪一間有特別虔誠的信仰,說穿了就是想湊個熱鬧。
「說到初詣那當然是大崎八幡宮吧?」
「東照宮也不錯啊。」
「你那只是離家近吧!」
「不趕快選的話都要明年囉!」
正當大家七嘴八舌時,菅原站起身來,「走!」
「去哪?」
「當然是護國神社啊!」
既然有人走在前面,其他人也就沒有其他意見。
一行人浩浩蕩蕩踏出佐佐木老師的公寓,便被迎面而來的雪給打個正著。
「哇!」
佐佐木老師出身九州,輾轉才來到仙台,對於東北地區的寒冷實在難以忍受。另一方面,從小在福島長大的山本老師倒是對這種天氣習以為常,和菅原兩個人聊起過去唸書通學路上總一邊走一邊打雪仗的趣事。而來自北海道的井上則是所有人之中最耐寒的一個,當其他人身著厚重外套和圍巾時,唯有他一個人連帽子都沒有。
「沒有這麼誇張吧。」他說。「這根本連雪都不算。」
※
儘管天氣嚴寒,路上仍然充滿了準備前往參拜的人們。
順著人潮緩慢爬上山坡,身為一群小學教師,在路過維修中的仙台博物館時,免不了還是要感嘆一番不知這看不到盡頭的整修到底要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不然校外教學都不知道要去哪裡好了。」山本說。
菅原笑了笑,說,我改天幫你問問。
「啊?」聽見菅原的回答,山本搖了搖手,「不用啦我也只是隨便說說,倒是菅原老師你要去問誰啊?」
「高中的學弟。」菅原回道,「他在仙台博物館工作,喔,應該說,其中一份工作?說起來月島的正職到底該算是哪一邊啊。」
菅原自顧自碎念了一堆,沒有什麼邏輯的句子使眾人更加困惑,但習慣了菅原平時跳躍的思維,也就沒有人打算追問了。
越接近神社人變得越來越多,幾個人穿過為了不與男女朋友遭人群衝散而緊緊牽著的情侶們,紛紛露出羨慕的神情。
「真好吶。」井上說,「我也想跟女朋友一起跨年。」
「那你怎麼不回北海道?」
「別提了,我女朋友也罵我怎麼不回去。」
「什麼啊,所以說你為什麼不回去?」
「肯定是想跟我們一起過吧,哈哈。」
「能和女朋友一起過誰要跟同事過啊!」井上哭喪著臉,看著又一對情侶與自己擦肩。
「看這個樣子可能要排一下才輪的到我們。」佐佐木盯著前方不見頭的人龍,又看了眼錶,「還剩十分鐘左右。」
「什麼?」
「倒數啊。」
「那我得趁現在趕快把新年第一篇SNS寫好。」
「怎樣?」
「整點的時候才能發出呀。」
幾個人七嘴八舌討論起如何才能在零點準時發文和傳訊,佐佐木提到在網路上看過一則貼文,有個牛郎分享如果先把手機開成飛航模式,打完所有留言和貼文,在零點時恢復通訊,便會在瞬間送出所有文字的妙招。
「天啊受益良多。」山本讚嘆地說,接著拿出手機,一副立刻就要學以致用的模樣。
井上笑他又不是牛郎學這個幹嘛,但自己卻也將手機開啟了飛航模式。
菅原站在一旁咯咯笑,被問了「菅原老師不傳新年訊息嗎?」時,只是聳聳肩,說,「晚點吧,我先去個廁所。」
「早去早回。」佐佐木也低頭忙著敲擊鍵盤,「不然你就得一個人在廁所裡跨過新年了。」
※
事實上,菅原是特地拖到這個時候,才說要暫時離開的。
他盯著時間,朝著與人群相反的方向前進。
距離新年還有五分鐘、四分鐘、三分鐘—--
人群不斷朝他擁擠而來,方才順著人流還沒什麼感覺,如今逆向而行才意識到這樣有多麽難以前進。人們笑著、鬧著,年輕的面孔臉上洋溢著希望與幸福,滿是對於新的一年到來的憧憬與夢想。
而他則是奮力想從壅擠人潮之間穿梭,一面焦急著四處張望。
他回想起當年,他們都還是懵懂無知的高中生時,年末的這一天是父母難得願意讓他們玩到通宵的日子。
「而且還是生日不是嗎?」菅原的爸媽會這麼說,然後塞給兒子幾千塊鈔票,要他好好跟大地同學(以及其他的朋友們)好好玩一場。
他們會先在澤村家集合,點一整桌平時為了打球而盡量不碰的高熱量垃圾食物,吃完蛋糕後打開電動廝殺好幾局,在澤村爸媽的催促之下一同被載往神社。
他們會在章魚燒和炒麵的攤位前停下腳步,結帳時澤村和菅原同時從口袋裡掏出錢來,說,這是我爸媽給我的。接著他們會相視而笑,原先只點一份的餐就這麼成了兩份。
有幾次與他們巧遇的清水會驚訝於生長期男孩的食量,而清水不知道的是,在這之前他們往往已經吞下了無數的食物——而那總是讓新年的第一次訓練變得特別艱難(「不該吃那麼多的。」菅原會氣喘吁吁地這麼說,但澤村知道明年的這個時候他們還是不會學到任何教訓。)
慶生、緊接著過年。
自十五歲相識後,這便是他們生活的慣例。
菅原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將會一直延續下去直到永遠,卻沒想過這屬於他們的「傳統」只維持了幾年,便因為澤村的職位而變得困難。
「抱歉。」澤村總搶先開口,「今年可能也沒辦法一起過。」
「為什麼大地要道歉呢?」菅原無奈地說,「又不是你的錯。」
「但菅從以前就很期待不是嗎?」
「你還當我是十幾歲的小孩嗎?」菅原笑了笑,「更何況,你又不是拋下我跑去和別人過。」
「怎麼可能。」
「反倒是大地,明明過生日卻還要徹夜工作,難道都不覺得討厭嗎?」
聽見菅原這麼說,澤村也笑起來,「不會啊,這麼多人開開心心聚集在一起,我反而覺得是在替我慶祝。」
「……大地。」沒想到菅原的臉色卻沉了下來,「你的意思是就算不跟我在一起過也很開心嗎?」
「你知道我不是、」
「騙你的啦。」菅原的臉一瞬間綻開來,他伸手捏了捏澤村的臉頰,「嗯,大家都在幫大地慶祝喔!」
「你說了算。」
「當然是我說了算。」菅原哼哼幾聲,接著說,「沒關係,反正無論大地在哪裡值班,新年的時候我都會跟你在一起的。」
澤村那時以為菅原的意思是,無論他們身處在城市的哪一端,心和心總會以某種形式緊貼,雖然沒辦法真的待在一起,心底只要想著對方,便是相聚。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菅原所謂的「在一起」,是真正意義上的「在一起」。
自家戀人不知從哪裡得到他的班表,無論他在仙台市區哪個角落執勤,跨年的那一秒,菅原總會突然出現在他身旁。車站的馬路邊、人潮壅擠的酒吧街、或是像今天這樣,負責引導參拜民眾路線的十字路口,菅原前一秒就像普通行人一般,而當秒針走向十二,整點的那一個瞬間,他會輕輕伸手在經過的瞬間握住警察先生的手。
「我來了喔。」那代表的意思是,「新年快樂。」
然後澤村會輕輕地握回去。
「你來啦。」明明沒有任何一個人真的開口,可是心意卻能滿滿的傳遞給對方,「今年也請多多指教。」
零點的那一秒,交會的兩個人。
菅原後來總說自己就好像灰姑娘一樣,對準秒針抓緊時間一刻都不能懈怠。
喂,不是吧。澤村說,灰姑娘是十二點從王子身邊逃走欸。
然後菅原驚叫一聲,接著說,不管啦,反正最後王子還是找到了灰姑娘,只要結局是好的,一切就是好的。
那時澤村回了什麼菅原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接下來的親吻又綿又長,是足以讓所有不能與愛人一同迎來新年的委屈都驅散的程度。
還有兩分鐘。
他來到交叉路口,警哨的聲響在空氣中四面八方的傳來。大地—--
菅原奮力撥開人潮。想起澤村曾經在看到他風塵僕僕趕到自己身邊時一臉擔心地說,這樣很危險,以後如果人太多,回家再見也沒關係。
但菅原想,這或許就和他們兩個經歷了眾多的困難才終於走在一起一樣,社會的眼光、古板的規訓,如果當時他們因為這樣很累很危險就放棄了,如今身邊站著的便不會是彼此。
最後一分鐘。
菅原朝馬路對角處艱難地移動,在心底默默倒數,五十秒、四十秒、三十秒、二十秒—--
行人紅綠燈卻在此時轉成紅色。
他看著倒數的燈號,心裡著急得不得了。
大地,你在哪裡?
十秒。
九。
八。
七。
六。
五。
燈轉綠了。
馬路對面的警員一面吹哨一面朝他轉了過來。
啊。
對上眼的同時他想,找到你了。
澤村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但菅原知道,他的嘴角輕輕往上勾起了一點點。
四。
三。
二。
一。
他小跑著穿越斑馬線,在與澤村交會的瞬間伸出手,輕輕的碰了下澤村。
「新年快樂。」
澤村也悄悄回握。
「今年也請多多指教。」
菅原被人潮往回帶,他想,今天的稍晚或許又要被大地說太危險了以後別這麼做,但是儘管如此他還是會繼續的,就算過程中再多人潮再多阻礙,都不能阻止他,只因為他知道這些困難之後有人正在等待著他,澤村大地就在那裡。
他心滿意足地再度登上前往護國神社的長坡,一點也不在乎等等見到同事們後,將面臨被誤會孤獨一個人在廁所跨年的悲哀。
因為他知道,自己什麼都沒錯過,他依然與愛人一同迎接了新的一年。
而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清脆的鐘響。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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