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更好的命運》
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當意識逐漸迷茫,渾身既冷又熱,汗水將身上唯一的那件囚服浸濕並且黏在自己的後背時,他唯一感到慶幸的,是這種感覺對他來說其實並不算陌生。
至今他仍然難以忘懷那些縮在角落,嘴裡咬著睡衣暗自啜泣,連一點哀鳴都不敢發出的日子。在他不算漫長的生命裡,最深刻的記憶便是酒醉父親夜歸時脾氣暴躁地朝自己身上揮來皮帶的身影,年紀尚小的他無處可逃,母親的尖叫聲和自己的混合在一起,成為這個貧民社區夜晚最常傳出的一首交響曲,曲調慷慨激昂、寫滿了一個又一個的增強記號。父親的皮帶一次又一次朝他身上招呼過來,金屬鎖頭割開他的肌膚,留下一道道痕跡,然後新的傷口覆蓋上舊的,最終看不出之間有什麼差別。
想像一個甚至還不到就學年紀的孩子該如何在那樣的情景下保護自己?
幼小的路易.德加因而學會了這世界運作的道理——除了自己,沒有什麼是值得依靠的。精確一點來說,沒有什麼是「可以」依靠的。事後他回想一切,覺得自己之所以一步步走到現在這個處境都是有跡可循的。如果父親如此、母親如此,應當是安全網的事物成了荊棘與利刃,就沒有人可以指責他為何走上遭流放的道路。只因為在他曾經還伸出手試圖尋求保護時,就已經遭到流放。
骨頭深處開始發出深層酸痛,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被扔進篝火中燃燒。
他閉上眼睛——事實上,他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薄到不能再薄的毯子根本幫不上任何的忙。他懷念巴黎家中柔軟的床舖和溫暖的羽絨被,他懷念妻子為他準備的加了薑的紅茶,他懷念留聲機傳出的古典音樂。
他好不容易用盡一切力量才從那個窄小又黑暗的公寓逃了出來,他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傷痕累累的生命鍍上一層金色,他好不容易才終於不用戰戰兢兢在深夜想著父親究竟何時才要回家,而當家門真正被敲響時,站在門後的會不會又是深夜裡的一陣毒打。
沒有遮蔽的鐵窗吹來刺骨寒風,他蜷起身體,不由自主想起曾經有一年冬天,全城流行起不明原因的疾病。他也染上了。當然了,長年營養不良又體弱多病的他怎麼可能幸運到能夠逃過一劫?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病症遠比自己預想的還要糟糕許多。他還記得當時自己渾身發軟,喉嚨乾啞到無法言語,母親試圖將食物餵給他,卻全數成了垃圾桶中的殘骸。父親見到他這個模樣更生氣了,抄起木棍就要朝他打下,是母親死命將男人推出房間並將木門牢牢鎖起這才讓他躲過痛揍。
他躺在木板上,既痛又冷,胃裡空空如也卻止不住嘔吐的衝動——他確實吐了,一灘淺綠色的液體可憐兮兮的落在毯子上,而他連扯開布料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無助的躺在那,想著,也許他就要死了。而這或許是屬於他最好的結局,畢竟一個貧民區出身的小伙子又能要求多好的命運?
但他終究沒有死去。
不但沒有死去,還成了那個家喻戶曉的路易.德加。
時間一久他幾乎都要忘了那些日子,縮在寒冷閣樓裡,披著毯子滿身是血,肚腹裡毫無一點東西,若檢察官驗屍時切開他的腸胃將只能見到一片空無的時光就像是一場夢境。而如今惡夢重演,就像他每夜都以為自己已經回到位在豪宅區的家裡,猛然驚醒才發覺自己仍被困在這距離巴黎好幾千公里遠的熱帶叢林中。惡夢。惡夢。他想。現實就是一場最巨大的惡夢。
所以,或許就這麼死去才是屬於他最好的結局,到頭來他仍然是當初那個既瘦小又無能的路易・德加,理所當然沒有更好的命運。他閉上眼睛,囚房的一切距離自己越來越遙遠,他想自己大概會像那些死去的獄友一樣,被麻袋包裹起來然後消失在這座叢林的某處。他只希望到時負責扛走他屍體的人會是巴比,這樣他會安心一些。但他又想,或許還是不要是巴比好了,他已經麻煩他太多,不能連死後都仍然糾纏著他不放。
如今思考這些都沒有意義,他的腦袋已經恍惚到難以繼續運轉下去,嘴唇乾裂的地方滲出血來,他可以嚐到一點鐵鏽的味道。
我就要死了。他想。
他闔上眼睛,準備迎接結局。
再次恢復意識之時他只感覺渾身都舒暢了許多,腦袋不再發脹,嘴唇上乾裂的地方也濕潤許多,並且感到安心與溫暖。
這難道就是死亡?如果是的話,那麼死亡並沒有想像中那般令人害怕。他迷濛地睜開眼睛,卻沒想到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巴比⋯⋯?」他不敢置信的開口,聲音沙啞到就連自己都快要認不出來。
聽見了他的聲音,巴比龍停下手邊擰乾布料的動作,說,「你終於醒了。」
「你怎麼、咳咳、咳咳。」他想問的是,你怎麼丟下手邊的工作跑回來,但劇烈的咳嗽令他的句子中斷。巴比龍見狀立刻伸出手輕撫他的背,將他拉起來並遞給他一碗水,一點一點餵他喝下。
帶著一股鏽味的水並不美味,但很確實地解決了乾渴和咳嗽,他終於能好好將問句說完,「你怎麼會在這?」
但一如往常,巴比龍對這樣的問題不做出正面回應。就像他從來沒能從他身上問出任何一點有關於運輸船上的包廂,和兩年沈默獄裡,他到底面臨多麼嚴峻的困境一樣。巴比龍的反應總是輕鬆地像是他只需要用上幾根菸就能喬好一切。然而他們都明白,這絕對不是幾根、甚至幾包菸就能搞定的。
一陣喜悅與酸楚同時爬上他的心臟,當巴比龍端著一碗為了難以進食的他而撕成小塊並泡軟了的麵包時,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好吧,或者應該說,眼淚真的就這麼掉了下來。
巴比龍見狀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還是有什麼地方會痛?他搖搖頭,難以形容自己之所以落淚的原因。
他曾經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在這短短的一生之中,他猜想這或許是他最好、也是唯一值得擁有的結局,可是有那麼一個人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帶給他過去他從來不曾想過的所有東西。安全網如今細密地重新織起,填補了那空缺許久的巨大的洞。
在巴比龍仔細將麵包丁一點一點餵進他口中,確保他不再因為噁心反胃而吐出之後,用著不知從哪裡摸來的、幾乎全新的毯子將他裹起,並輕輕將他靠在自己身上。
路易・德加在再度進入睡夢之時想著,一個貧民區出身的小伙子能要求多好的命運?
這已經是極好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