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溫特報》
「下雪了?」
當耳邊傳來六角驚喜高亢的嗓音時,安達這才從盯著一整天的螢幕前挪過目光。
天色已經很暗了,但就算這樣也能從街燈的幫助之下看見細細雪花不斷從天空飄落,窗沿積了一小堆雪,可見這天氣已經延續了不小段時間,只是忙於工作的他們直到現在才察覺到變化。
沒辦法,一年一度的公司重大展覽活動期間,無數資料需要進行確認,展場佈置和活動得配合新品上市的節奏,工廠端能否配合出貨也是必須時刻關注的重要環節。安達已經算不清自己加了多少天的班,事實上,他甚至已經算不清楚自己這幾週以來到底睡了多少小時的覺。只感覺事情永遠追在後頭,無論自己多努力往前奮力奔跑卻甩也甩不開。
他想起自己前幾天做的夢,夢裡那些合約和死線都變成一隻隻喪屍跟在背後朝他猛追,他逃,卻被逼進了死巷裡慘遭攻擊,而就在他也跟著轉化成為殭屍朝著面前人類撲去時,鬧鐘赫然響起,截斷了後續的發展。
黑澤在早餐時聽了這個故事,笑著說,原來這就是他之所以一邊伸直了雙手一邊朝自己壓過來的原因。在男朋友雙頰略帶紅暈道歉時又補上一句,如果是安達殭屍的話,怎麼咬我都可以喔。隨話附上的一個單邊眨眼則是毫無懸念地讓安達的臉頰又更紅上了一圈。
只是玩笑歸玩笑,安達近日的勞累黑澤也是完全看在眼裡。然而位處不同部門,身為業務的他雖然有心想幫忙(也確實幫了不少)但工作內容與時間不一定對得上,大多數時間自己也都在外拜訪客戶,對辦公室內的活實在顧及不上。
安達當然明白黑澤的體貼與用心,他對此感謝萬分,另一方面也時刻在心底謹記著,就算黑澤不介意,甚至可說是十分樂意,但自己的工作最終還是得自己完成才是。
於是加班成了常態,被行事曆打上的叉叉追著跑,就像是在夢裡被殭屍追著跑一般。可喜的是,夢裡他逃到了死巷,現實中卻總有一條可走的出路,而這條出路走著走著,竟也帶著他來到了看得見隧道末端出口亮光的地方。
展覽順利結束,新品受到消費者喜愛,在文具愛好者的SNS上到處都可以看見正面評價。這對團隊來說當然是一大鼓舞,連帶也讓展後的反省會議有了最近少見的輕鬆氣氛,緊繃了數週的心情終於放鬆下來。安達繕打到一半的結案報告還剩下最後一個段落時,便聽見了六角的驚呼。
「那麼,今天就到這吧。」課長望了眼牆上的時鐘,朝著底下一片挑燈夜戰多日的部下說。「這陣子辛苦各位了,外頭下了雪,回家路上請小心。」
眾人紛紛起身送走課長,幾個住得比較遠的同事相繼離開,安達則是婉拒了六角一同叫車的提議,想著趕緊把報告書一鼓作氣寫完呈交,或許還能趕在今天以前回到家,和黑澤分享展覽順利的喜悅。
啊,黑澤。
想到已經好久沒能放鬆心情和戀人一同度過悠哉的下班生活,安達內心就有一陣愧疚感浮現。
這些日子以來,因為工作繁忙,能聚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比起尚未同居之前還要更少。擔任業務的黑澤少了一些進公司的時間,對方好不容易回一趟辦公室,又老是因為內勤會議而只能透過窗戶匆匆瞥上一眼。加班回到家也將近深夜,在他幾次打開門卻發現黑澤在沙發上等自己等到睡著後,安達便下達了希望對方不要等門的請求。
黑澤當然不肯,公事上他幫不上忙,那至少私底下他想盡可能讓安達感覺好一些。
然而安達搖搖頭,他輕輕將腦袋靠在黑澤肩上,黑澤順勢便摟住了男朋友的肩膀,將對方拉進懷中。安達毛茸茸的腦袋貼在他的胸口上,感受著戀人隨著呼吸上下起伏的頻率與體溫。
「黑澤只要像平常一樣就好了。」他低聲說,「這樣我就會感到安心。」
話剛說完,他便感覺圍著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黑澤將他緊緊摟住,兩個人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一絲縫隙。安達在黑澤懷裡貪戀地偷了幾分鐘的休閒時間,然後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對方,「抱歉。」他說,「這陣子可能要委屈你了。」
黑澤的心臟幾乎要被面前的畫面搞得糾結不已,他伸手將安達再次抱緊,「別這麼說。」黑澤在對方鬢角輕輕落下一個親吻,「不要忙壞了。」
怎麼可能忙壞呢?
儘管那日之後黑澤確實不再等門等到半夜,但留在桌上營養豐富的飯菜和刻意備好的維他命、浴室裡總是熱騰騰的水和臥室裡亮著的一盞小燈,在在都讓安達感受到黑澤無微不至的愛意。
所以說,得加把勁啊。他想。趕快結束,就能趕快回家。
家。
有黑澤的家。
他賣力敲擊鍵盤,用了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完成報告書,印出來放在課長桌上時,辦公室裡早經沒了其他人。他穿上外套,圍上黑澤在他出門前特意交到他手裡的圍巾。(「晚上好像會降溫。」黑澤說,「帶著吧。」)
推開公司大門,寒冷的風直直朝自己撲面而來。安達縮了縮脖子將自己藏在溫暖的毛線底下。他忽然想起當他們還沒成為這樣的關係之前,黑澤也曾經替自己裹上圍巾。那時的他在驚喜之下也有些驚慌,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搞不清楚對方到底基於什麼樣的情感才會這麼做。如今這些都顯而易見,安達的圍巾聞起來除了安達的味道之外,也有了黑澤的味道。更精確一點來說,所有東西都參雜了他們兩個人的氣味,進而形成了一種全新的、揉合了彼此的味道。那不只是因為他們用的是同一套盥洗用品、同一台洗衣機、同一罐柔軟精,更是因為在生活之中他們逐漸向彼此靠近,在每一道呼吸之間交換著彼此的氣息,每一道步伐都交錯在一起,再也無法分出你我。
想見對方的心情再也無法壓抑,但劈面的大雪卻也同樣毫不留情。安達站在大門前微微跳動幾下,呼出幾道白煙。好冷。他想起另一個人的體溫。跑起來的話,不但能夠驅除寒冷,還能更快的回到有黑澤在的地方吧。心中滿溢著高漲思念,安達清終於做好心理準備抬起大腿正要準備踏進紛飛大雪時—--
「安達。」
他聽見背後傳來聲響。
「雪這麼大可不能跑啊。」
是黑澤的聲音。
他轉過身,戀人就正好將他罩進了手裡拎著的雨傘底下。
安達眨眨眼睛,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看見什麼。
「你怎麼會——」
話還沒說完,黑澤便截斷他。
「抱歉,我知道你說過不要等你,但是。」他說,「我太想安達了,所以、」
這一次則是換安達打斷黑澤的話,他回過身,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伸出手抱住了黑澤。擁抱來的突如其來,黑澤一時之間竟忘了動作,只愣在原地任由安達緊緊摟著自己,他能感覺到對方呼出的氣息,溫熱的呼吸蹭過自己的臉頰,那是好久好久沒能好好觸碰的、自己的戀人。於是他也顧不得什麼傘了,任何東西都沒有安達更值得他的雙手。他倆緊緊抱著彼此,像是要把對方揉進身體裡那般緊密。呼吸之間白霧交錯,混合成同一團水氣,心跳也成了同一個節奏。
安達突然覺得眼眶有點溼潤,然而就在他伸手輕撫過黑澤的臉頰之時手指卻突然被黑澤一把抓住。
「安達的手好冰。」他說。
「啊,抱歉。」他試圖縮回手,而黑澤又怎麼可能就這樣讓他收回。
一個暖呼呼的東西被塞進了他的手裡,安達低頭一看,原來是黑澤口袋裡的暖暖包。
「拿好。」黑澤朝他微笑,自己則是彎腰去撿地上的傘。
雪再度從他倆頭頂被遮去,黑澤先是拍了拍安達頭頂的雪花,然後才撥了撥自己的腦袋。黑澤沒有說些什麼,但安達看著那雙漂亮纖長的指頭在寒風裡僵硬地張開又握拳。隨著夜幕更深,風勢也逐漸加大。黑澤的手指逐漸失去血色,不用觸碰也能感覺到冰冷寒意。安達抬眼一看,這才發現對方臉頰凍出了淺淺的脫皮,他的皮鞋上有著積雪,原先倚靠的圍欄,雪則是堆出了一個他的身型來。老天。他想。他在這裡等了我多久?安達幾乎不敢想像,他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將暖暖包再度塞回黑澤手裡。
「沒關係,安達你——」
「怎麼會沒關係。」安達打斷他,語氣急促一臉懊惱地說,「天氣這麼冷,你不知道在這裡等我等了多久,如果我再快一點完成工作的話黑澤就不用站在這裡受凍,如果我更優秀一點的話,就不用每天弄到那麼晚,害你沒辦法好好休息還得等我,如果我、」
「安達清!」
黑澤的叫喊讓安達猛然停下,只見黑澤握住安達的肩膀,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對方。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嗎?」
「因為……因為……」
「那你剛剛為什麼想跑?」
「因為……」安達看向黑澤,咽了口口水,「因為我想快點見到你。」
黑澤的瞳孔裡有著自己的倒影,安達在那裡頭見到的,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情緒。
「就和安達一樣,我也是因為想見安達所以才來的,」黑澤看著戀人,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是我自己要來的,不是安達的錯。安達沒有做錯任何事,真的要說的話,是我不聽你的話硬要跑來、」
「不是的!」安達打斷他。他看向黑澤,看向這個總是溫柔對待自己,總是用愛意保護、照顧、讓自己感覺安全的男人。不該是這樣的,他想,好不容易結束了工作,新品發表也有了好結果,事情應該要順順利利才是,所以、所以、「我很高興喔,見到優一來接我,很開心喔。」
黑澤望向安達,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所以,我們不要吵了好嗎?」安達幾乎要急出眼淚來。
黑澤沒有回答,只是將安達緊緊抱進懷裡,冰涼的嘴唇輕輕貼上他的,然後安達便感覺到黑澤原先帶有一點涼氣的臉頰逐漸浮上了暖意。
如果可以,黑澤希望親吻可以持續一輩子,但基於天氣嚴寒,雖是深夜但路上也許還是會碰見人群,他只好依依不捨放開安達。
「回家吧。」他說。
安達抿著唇點頭,耳根還泛著紅暈。
黑澤見狀笑了出來,他伸出手,安達猶豫了一陣後輕輕搭了上去。暖暖包被夾在兩隻手掌之間,溫暖了不只一個人的身與心。
「為了懲罰安達這幾天的晚歸,今晚我不會讓你睡的。」
「咦?」
「你等著吧。」
「不是、明、明天還要上班啊、」
「大雪會讓電車停駛的。」
「什麼跟什麼——」
雪花翩然落下,逐漸掩去地面上的一切,卻無法阻止兩道並排的鞋印,越走越遠。
越走。越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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