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開端只是一個小小的口誤》
事情的開端只是一個小小的口誤。
「漢克,雖然在經過三個月的努力之下你的膽固醇與血壓都有了大幅度的進步,整體健康程度上升了十七個百分點。」康納走上前,阻止漢克持續往蔬果奶昔裡加入蜂蜜的動作,「但是過多的糖份會破壞這樣的平衡,讓你的努力化成灰燼,我高度建議你直接食用原味的食物才是最佳的選擇。」
「老天。」漢克說,「就這麼一點。」
「根據分析顯示杯中的糖份高達八個百分點,換算成公克已是成人一日攝取量的三分之一,」康納的環燈閃爍著藍色光芒,「已經不只是一點的份量了。」
漢克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仿生人,康納與他對視,視線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該死的。漢克想。他真是替自己找了個麻煩回家。但又能怎麼樣呢,那還不都是自己造的孽。他於是停下傾倒蜂蜜瓶口的動作,「好好好,聽你的聽你的。」他說。康納看著他,藍圈圈持續發著亮。話題似乎就將如此平靜結束的同時,卻沒想到漢克的一個無心之舉竟引發了仿生人額角由藍轉黃的契機。
「安德森副隊長,請解釋你在做什麼。」康納再度出聲,語調比先前來得更強硬不少。漢克轉頭看他,一臉錯愕。自他們在一起後,只有辦公時間或某些特殊狀況康納才會稱呼他安德森副隊長。而顯然,他的小仿生人對他的舉動感到不滿。
漢克想不明白,他都已經聽了對方的建議不往那杯喝起來簡直像是在嚼整座有機農園一般的奶昔裡加糖了,還有什麼好不滿的?卡姆斯基當初沒讓仿生人擁有味覺真是失策中的失策,除了家用型之外,其餘機型本就不具備做菜技能,更不要說康納這種警用原型機了。漢克甚至懷疑哪天他把廚房裡的鹽跟糖互相交換康納也不會發現(當然了,他知道康納的光學組件會自動掃描並分析一切,但這並不妨礙他腹誹一下吧。)
他愣在原地,停下所有動作,而康納皺著眉頭額角閃著黃光怒視著他。和他的手指——他那隻為了避免蜂蜜流下瓶口而伸手抹去,接著又為了避免浪費因此一如往常伸入口中舔乾淨的手指。
「你已經答應不繼續攝取過多糖份。」康納說,「但你的行為違反了你的承諾。」
「這只是、」
「根據過去的統計資料,這已經是你這個月第五次做出與承諾相反的行為,作為一名成年男性以及底特律警察,我認為、」
「該死的,康納,真的要這樣嗎?」漢克打斷康納的話,他當然明白康納所說都有道理(事實上,太有道理了),可他再也受不了對方總是針對一些微乎其微的小事發作。「難道你從小到大都沒有直接舔過蜂蜜嗎!」
他只是想抱怨而已,他只是想透過共同經驗讓對方理解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這根本算不上欺騙,甚至連敷衍都不算。
然而他忘了自己面對的並不是一個人類。
「……仿生人沒有童年。」一陣停頓後,康納開口說,額角的光線從黃轉藍,「除了原本就設定作為孩童型的YK500。」
「操。」漢克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說了什麼再愚蠢不過的話。「我很抱歉,康納,我不該這麼說的。」
「我並不介意,漢克,事實上,我能立刻建立一套關於童年的模組,如果這能讓你在與我對話時更加順利,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任務,只要給我兩分鐘,我就可以建立以底特律男性平均為基準的童年記憶。」
康納的建議簡直讓漢克嘆為觀止。
「不,康納。」他低下頭用手掩住臉,嘆了口氣,「別這麼做。」
「為什麼不?」康納偏過頭問,「顯然如果我具備類似的知識我們的對話就能更加順暢。」
「你是說,讓我跟你談論你根本不曾看過的卡通?不曾丟過的泥巴?不曾踩過的飲料罐?不曾躲在棉被裡偷看的小說?不曾玩到差點溺水的小河?不曾有過的初戀?」
「你是我的初戀,漢克。」康納指正。
漢克看著他的模樣像是用力踢到小拇指。
「天殺的,你知道嗎,這讓我想到一件事,康納。」漢克忽然抬頭,他說,「我們今天就去做這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今天就去……去公園玩、去看漫畫、吃一堆冰淇淋、去海邊、去丟球、去溜滑板、去爬樹、去做任何人在童年的時候會做的事情。」
康納看著他,然後說,「好。」
於是他們來到了公園。
晴朗的午後綠地上充滿了享受悠閒時光的人們,遠處的遊樂設施區更是擠滿孩童。兩個成人在一群不到大腿高的小毛頭之中排隊,看起來實在詭異得不行。終於輪到他們之時,漢克在滿場人的注視之下站到康納身後,替他推動鞦韆。
「其實我可以自己來。」康納說,「我知道鞦韆的原理。」
「閉嘴。」漢克說,「小孩就乖乖的讓人推就好了。」
康納於是安靜下來。他能感覺到漢克每一次按住他背後將他往前推動時的力量和溫度,他能聽見風在耳邊(他說了耳邊嗎?不久之前那兒對他來說還只不過是音頻接收器)吹拂而過,感覺很好,他想。
將鞦韆讓給下一個仿生小女孩後,他們來到草地邊緣。漢克帶了從屋子裡翻出的一組老舊手套和棒球。康納接過手套時沒有說些什麼,但透過掃描他知道上頭除了漢克的指紋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的指紋。
傳接過幾輪之後,凹不過在腳邊一直繞著圈圈打轉的相撲,於是漢克轉身將球遠遠的往草地邊緣扔過去。相撲邁開大步追上去,咬起球,衝回來的時候直直往康納的方向而來。
「好孩子。」康納揉揉聖伯納犬的大耳朵,接著重新往外一丟,眼角的餘光看見漢克逆著夕陽面向他們的身影。
他牽著再度回到身邊的相撲走上前,那一瞬間康納不是很確定漢克抬起手擦了擦臉的畫面究竟是不是真實的。夕陽太刺眼,他的光學組件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反光。
晚餐他們來到漢克家附近的小餐館。根據店主的反應康納研判漢克過去曾經是常客,但基於某種原因,已經很久沒有踏進來了。他們跟著服務生來到典型的那種,一家人能夠面對面坐著的小隔間。康納猶豫了一下之後決定坐到了漢克的對面。
點餐時他沒有阻止漢克說出那些高油高糖並且蔬菜份量明顯過少的餐點——他甚至讓漢克替自己點了一份帶章魚熱狗的兒童餐。
他看著漢克咬下一口漢堡,又喝了一口可樂,接著抬眼看了一下坐在對面的自己。
他於是舉起手,叉起一隻小章魚。正準備送入口中時,漢克出聲了。
「你不必吃。」漢克說,「我還沒老糊塗到那種程度。」
康納眨眨眼睛,他說,「雖然模控生命尚未研發出味覺模組,但吞下這些並不會造成機體損壞,我想吃吃看,可以嗎,漢克?」
「……隨便你。」漢克回答。
於是康納將手中的章魚緩緩送進口中。他用他那造價昂貴的牙齒咀嚼,接著讓食物滾過他的仿生食道,漢克不去猜想最後那些食物將會抵達哪裡,他只是盯著康納,然後忍不住開口問,「好吃嗎?」
「抱歉,」康納的光圈閃著黃色的光,他閉上眼睛,接著睜開,「味覺模組的缺乏讓我無法判斷食物是否美味。」
「沒關、」
「但是。」康納打斷他,「能與你一同坐下來進食,這讓我感覺……很好。」
漢克盯著他不作聲,然後又低下頭咬了自己的漢堡。
餐後他們晃到隔壁的冰淇淋小攤,漢克停下腳步向小販要了一隻。
「挑個口味,康納。」他說。
在他的預想中康納會挑個最健康的口味(雖然他很懷疑哪一種冰淇淋是健康的),畢竟今晚這個嚴格的仿生人大概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才放任自己大吃那些已經好久沒碰的垃圾食物。
但面前的仿生人卻走上前,看了一眼冰櫃,接著轉頭跟他說,「薄荷巧克力好嗎?我覺得你會喜歡這個。」
那一瞬間康納的影子跟某個他深愛的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漢克揉揉眼睛,意識到康納用的句子是「我覺得你會喜歡」而不是「根據統計數據,你偏好」,他走上前,看著康納,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又闔上嘴,轉而向小販要了隻薄荷巧克力的冰淇淋。
到家之前冰就被解決了。
他們一起看了卡通,康納的處理器顯然還不能理解那些過於奇幻的邏輯,漢克一路替他講解,直到打起呵欠。
「該睡了,漢克。」康納說,他看了眼時鐘,「明天是週一,上午有晨會。」
「天啊康納,別提那種糟心事。」漢克說。
他們走進房裡,如今那張雙人床整整齊齊並排著兩個枕頭,康納也換上了睡衣,儘管仿生人並不需要睡眠,但他按照漢克的請求,會與他一起在床上待機直到鬧鐘響起為止。可他回過頭,卻看見了漢克瞪著床頭柯爾照片的身影。
「漢克。」他輕聲說,走到漢克身邊坐下。床舖柔軟的凹陷一塊。「我今天過得很開心,但如果這會讓你想起……」
「嘿。康納。」漢克打斷他,轉身將康納用力一壓,按進他的床位上,並替他蓋上被子。「你知道嗎,人類的童年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康納眨著眼睛看他。
「這是我曾經每晚都為柯爾做的,如今我希望你也能擁有相同的回憶。」
他關掉房間主要照明,只留下床頭發著溫暖光芒的小燈。他縮進床舖另外一側,背靠著床頭,伸出一隻手臂環住康納,將他收進懷抱之中。
然後,在仿生人額頭閃爍著如海浪漲退頻率一般的藍色光暈之下,漢克低聲的說。
「從前從前,有一個小仿生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