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不會只來一次》Chapter 9
末日沒給他們太多時間閒扯,正當兩個超自然生命體還停在半空中回憶那年義大利的涼爽空氣與閃爍星空時,背後突然遭到某種細小物體攻擊。惡魔低下頭,幾個青少年站在底下維持著扔東西的姿勢。
「噢,糟了。」阿茲拉斐爾說。
克羅里倒是一點也不緊張,他張開翅膀緩緩下降,天空隨著他臉上浮現出的笑容而逐漸灰暗起來,狂風呼呼吹著,遠方傳來巨大的雷鳴,青少年們尖叫起來,想逃但雙腿卻像是生了根一樣釘在原處,他們渾身發抖臉上寫滿了恐懼。
「克羅里!」阿茲拉斐爾在他背後喊著他的名字,他可不能讓克羅里傷害任何人,就算是這些對他們隨意扔石頭的青少年也不行。「他們只是孩子!」
惡魔氣勢十足地降落到地面,他朝著年輕人們舉起雙手,臉上的笑意沒有停下來,他一個彈指—--
天空恢復原先晴朗的模樣,狂嘯的颶風戛然而止,克羅里還維持著手指交叉的姿勢,但面前那些原本帶著嬉鬧心態的幾個小夥子卻獲得了全新的樣貌。他們身上寫著意味不明詞語的T-shirt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整齊筆挺的襯衫與西裝褲。酷炫的時尚髮型變成標準到近乎有些過時古板的八分油頭,身上所有的穿環都癒合,刺青都褪去彷彿不曾出現過。如果不是翅膀傳來的細小疼痛能夠證實他們幾分鐘之前的確遭到這些年輕人攻擊,阿茲拉斐爾會以為面前出現的是近百年來難得一見的模範生團體——當然了,那是以天堂的標準而言。
克羅里看起來相當滿意自己的成果,他做了個完成的手勢,手腕一轉,幾個年輕人便乖乖聽從指揮原地跟著轉了一圈。
他再比劃幾下,幾個年輕人便朝他們兩人用著近乎莎士比亞年代的饒口文法與禮儀鞠躬道別,然後以整齊隊形踩著筆直步伐朝路的另一側走去。
「完美。」惡魔得意洋洋地宣布。「你看如何?」
阿茲拉斐爾聳聳肩,在他的觀點中,惡魔的惡作劇對天使來說卻是好久不見的舒適圈,他已經好久沒見到如此行事穩健舉止合宜的年輕人了,現在這個社會就連最普通的禮儀都無法傳承,再這麼下去,世界總有一天會毀在人類自己的手上。
——等等、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忽視了什麼。
「魁西呢?」阿茲拉斐爾猛然回過頭,魁西・強生已不在他的座位上,桌上那堆帳單被壓在懷孕妻子的照片底下,而那張上頭寫滿了密密麻麻掏空金額數字的白紙則是被揉成一團又攤平開來。
克羅里用眼神搜尋著整座辦公室,最終在前往主管辦公室的走道上看見了他的身影。他的表情複雜,兩隻手握成拳頭靠在大腿兩側,他走路的姿勢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而克羅里可以確定那絕對不是什麼好的結論。
空氣中瀰漫著就算是惡魔也難以真心誠意表示正面評價的氣味,克羅里皺了皺眉,他看著魁西朝主管辦公室走去,而那股氣味隨著他與小房間的距離縮短越來越明確。
就在這一刻他們明白了阿格妮思的預言,末日從來不是由天使或惡魔帶來,而是每個最普通的一般人做出的每個決定所間接造成。這是一個連鎖反應,就像一隻蝴蝶在巴西拍動翅膀,就可能會導致在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
這真是太遺憾了,阿茲拉斐爾想,他看著魁西一步步走向辦公室,他知道青年心中肯定充滿了強烈矛盾,良知與生活的現實在他肩上展開激烈辯戰,他不願妥協,但他會說服自己,這一次為了懷孕的妻子他可以忍,下一次呢?下一次為了剛出世的孩子他也可以假裝自己的所作所為只是「任何人都會這麼做」的決定,算不上巨大的罪惡,再下一次?再下下一次?
一個又一個疊加覆蓋的決定才是導致末日的起點。
身為一名非自願墮天的惡魔,克羅里對此再清楚不過。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這個狀況他卻無能為力,無論阿茲拉斐爾如何請求他甚至再次半要脅似的要他想想辦法都不能改變既定的未來。他當然可以施展一些能力讓眼前的緊急狀況消失,那太容易了,隨便彈個指就能將魁西送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可那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只要無法讓動搖的心重新堅定下來,黑暗就能從任何一絲縫隙侵入茁壯,世界隨時都仍有可能通往末日。
這次或許真的就將結束了。阿茲拉斐爾想。
他轉過頭看向克羅里,他的惡魔,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居然還能朝他露出微笑。但阿茲拉斐爾明白克羅里的笑容之中帶著的各種苦澀心情。一切都將停止了嗎?他想,所有的美食、書本、音樂、風景、街道上孩童的笑聲、午後從雲端露臉的溫暖太陽、聖詹姆斯公園裡那些爭搶著吐司邊的鴨子們和推車攤販冰涼的巧克力冰淇淋與草莓冰棒,在上帝創造地球之初,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深愛這個地方,這上面的人事物,以及——他伸手將克羅里的太陽眼鏡取下,他看著六千年來他最好的朋友琥珀般的黃眼珠。他在那之中看見自己。
事後回想起來那確實是地球創造以來最重要的瞬間之一,足以用最大字體寫進史冊首頁的那種。
在那一瞬間。
魁西・強生推開了主管辦公室的大門。
一群裝扮正經的小伙子從另一頭的走廊走進來。
惡魔與天使在窗戶外頭。
更多的天使與惡魔跟著出現。
為了妻子決定妥協的年輕人還沒開口,領頭的小伙子便帶著十足有禮的態度敲了敲門,他走進辦公室的姿態顯然將他父親(也就是魁西的主管)嚇了一大跳。
對男人來說,這個叛逆的么兒是他最頭疼的難題,為了這個不肖子他私下打通了多少關係,本來一切都相安無事直到強生(這個不長眼的、太過正直的年輕人)找到了報表之間露出的線頭。這是錯的嗎?或許不太正當,但大家都是這麼做的不是嗎?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多作惡多端,他只是一個愛子心切的父親。強生有即將出世的孩子,他會明白的。
一點點的威脅顯然很有用處,強生再次走進辦公室時的表情如同過去每一個發現問題的新人。他們會視而不見的,他非常確信,因為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是這麼做的。然而男人沒料到的是,強生還沒張口說話,自己那造成一切麻煩的小兒子卻突然之間出現,不但整個人外表煥然一新,甚至連行為都判若兩人——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懷疑面前的兒子遭某種神秘力量改造,畢竟就算是在最美的夢境裡他也不曾幻想過,能有那麼一天從他口中聽見文法正確禮貌合宜的句子,更不要說那些洗心革面發誓自己接下來會好好作人的宣言了。
男人落下眼淚,和么兒相擁而泣,魁西的拳頭與眉心總算鬆開,他走出辦公室,表情無與倫比的自在。
當跟隨著阿茲拉斐爾留下的手帕而來到此地的天使,以及因加百列通報而決定這次一定要逮到克羅里小辮子的惡魔們出現時,空氣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已經消失殆盡。
「你們在做什麼!」天堂和地獄的代表同時出聲。
克羅里與阿茲拉斐爾對看一眼,一同指向了辦公室裡的小伙子。
「那是我的業績。」他們說。
叛逆孩子成了優秀的模範生,加百列十分讚賞阿茲拉斐爾的努力,與此同時他那剛正不阿的新性格則為未來可能產生的各種人際矛盾與衝突埋下種子,這也合乎地獄辦事的準則。於是兩方人馬毫無辦法,只得再次撤退,留下天使與惡魔看著眼前略顯荒謬的場面。
「所以……」阿茲拉斐爾先開口,「末日消失了?」
克羅里聳聳肩,他現在只聞得到自己跟天使身上的香氣了,噢,撒旦啊他真的聞起來像一束盛開的花。
「怎麼有可能有人同時符合了天堂跟地獄的標準?」阿茲拉斐爾不解地問。
「一向都是這樣的。」克羅里說,「善與惡,好與壞,最普通的反而才是最重要的。」
他沒讓阿茲拉斐爾再發問,只是朝他伸出手,眨著一邊眼睛微笑起來。
「回家?」他問。
天使跟著勾起唇角,他環上克羅里的手臂,感覺到對方身上略低的體溫揉合著淡淡花香一起傳遞過來。
「回家。」他回答,「但在那之前,先讓我們喝場下午茶。」
「成交。」惡魔說。
他們並肩邁開步伐,當阿茲拉斐爾興奮地看著克羅里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在某個叫做「網路」的地方查找這個小鎮最好的餐廳時,魁西、沃洛克與亞當都非常剛好地看見了天邊掛著巨大的彩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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