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不會只來一次》Chapter 8
魁西.強生無精打采地推開辦公室大門。
他將自己重重摔回屬於他的那張電腦椅上——噢,他想,也許很快這將不再屬於他,畢竟剛和主管大吵一架的自己很有可能會就這麼失去工作,被迫回到家與他懷孕的老婆大眼瞪小眼。
但這實在不能怪他,任何一個具有良知的人都不會、也不該屈服於上司不合理的要求,更何況,那還是個幾乎遊走在法律邊緣的指示。主管對他的不願配合非常不滿,同時攻擊他的自尊與堅持根本毫無必要,「所有人都是這麼幹的」他說,唾沫從留著老派山羊鬍的嘴唇之間噴灑而出。
很顯然,魁西並不在那個「所有人」的範圍內。
事實上,魁西・強生一直都不在所有人的範圍之內。在這個純樸寧靜的小鎮裡,人們或多或少都彼此認識,哪條巷子裡養了一條成天對著郵差狂吠的可卡犬,又或是哪一家的兒子最近加入了童軍團,都是居民茶餘飯後一面吃著塗滿厚厚凝脂奶油的司康一面閒聊的話題。在這樣的小鎮中,有好幾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裡,你所能找到最刺激的事,也不過就是幾隻綿羊突破了木柵欄在鎮裡上演逃脫記,如此這般的插曲罷了。
但二十二年前,一件不太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強生家領養了一名嬰兒。
這其實也稱不上什麼新聞,畢竟強生夫婦結婚多年感情一直都很好,週末時間總能見到夫妻倆手牽著手散步或者在花園中進行園藝,生活對他們來說既安穩又平和,一如過去這麼多世紀以來這兒的所有居民一樣。對他們來說,人生遺憾只有一個,那就是孩子。
鎮裡一票吃飽閒著的人們原先都認為是強生太太身體不好,所以才會一直無法順利懷孕,七嘴八舌分享著毫無根據的意見。直到某天強生夫妻意外得知自家床笫之事竟成了小鳥帶來的八卦,他們也不生氣,反而非常大方表示在做了幾個檢查之後才發現,原來問題出在強生先生身上。這番發言簡單明瞭又強而有力地堵住了眾人的嘴,也為了小鎮中唯一一名領養嬰兒的出現留下了伏筆。
自魁西.強生有記憶以來便知道自己不是親生,但那又怎麼樣呢?他的父母對他很好,除了絕口不提他的生父母與領養細節之外,他們就像普通家長一樣地照顧他、養他長大(說起來,他又怎麼會知道普通的家長是怎麼對小孩的呢?)若根據通俗小說或狗血戲劇的設定,這名嬰兒要不擁有神秘的力量,要不也該至少有著不凡的身世——小時候的魁西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他曾一度堅持要住在樓梯底下的置物櫃中,日夜等待著一隻貓頭鷹將屬於他的入學通知信從煙囪丟進屋裡。
直到十四歲的生日蛋糕擺在眼前,魁西才終於願意承認哈利波特只是一部虛構小說,這世界上沒有霍格華茲,就像沒有聖誕老公公一樣。他的人生中最接近魔法的時刻,僅是十一歲生日隔沒幾天,當他百無聊賴地躺在床舖上翻閱雜誌時,原先應該是沙漠照片的頁面突然變成了美式足球如何在歐洲流行起來的文章。他還記得自己反覆將雜誌翻過來又翻過去,確認那幾張荒蕪的沙漠圖樣真的消失不見,而那篇有關美式足球在歐洲大肆流行的文章則寫得煞有其事,害得他在隔週的體育課時被同學徹底嘲笑了一番。
總之,不再瞪著自家早在他出生前就完全封閉起來的煙囪期待著不會到來的入學通知信後,魁西.強生和全世界幾乎所有的孩童一樣,正常、普通、尋常而平凡的長大,他的成績不算頂尖,但得到過幾次學校舉辦的拼寫獎章,家境沒有好到能送他進入私立住宿學校,但憑借著不錯的數理能力,終究取得了大學文憑,在
下泰德田及諾頓建房互助協會裡找到了一個薪資管理部門的工作。平日辛勤與數字打交道,假日則是花費大量時間和他鍾愛的熱帶魚們度過美好的午後時光。
不是魁西自豪,但他所照料出來的熱帶魚,不僅是在下泰德田地區,就算將整個州都拉進來比較,也沒人能夠養出比他還要更漂亮健康的。閃著金光的獎牌掛在一樓的客用廁所內,每隔兩週魁西便會拿出來好好保養擦拭,再用無比驕傲的心情仔細掛回牆壁上。
他自認這一生雖然沒有什麼豐功偉業,偶爾見路上無人也會闖闖紅燈,喝醉時因不可抗力多少也曾在轉角陰暗處方便過,他相信全球暖化,所以盡可能做好垃圾分類與資源回收,但與此同時他也相信英國必須脫離歐盟才能有所進步,為此他與妻子冷戰過一陣子,但很快兩人便找到平衡點,畢竟政治立場人人不同,可在那之前,他們都仍是彼此最親密的那個人,也是他們宣示忠誠並且將窮盡一生去愛去照顧的對象。
也因此,當主管在他進行年度查核時發現幾個高層都有浮報差旅費的嫌疑,並且在追查後被要求馬上停止否則將要開除他時,他想到自己懷孕的妻子和年邁的父母,想到他一屋子漂亮的熱帶魚,想到兒時曾經想像過自己是否會有一番不平凡的大成就,不免重重嘆口氣,趴在辦公桌上,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背後五層樓高的窗戶旁卻出現兩道人影。
「這就是當年的第三個嬰兒?」
阿茲拉斐爾皺著眉說。
「根據瑪麗修女的證詞,」克羅里扳著手指,「金髮男性,年齡符合,而且光是聞到這個氣味我就知道是他。」惡魔故意抽了抽鼻子,然後做出一個噁心反胃的扭曲表情。
阿茲拉斐爾也不是沒有聞到,只是他實在難以想像面前的年輕人將會是導致世界再次末日的主因。
「他實在……太……」
「太正常?太普通?」克羅里發出哼聲。
「我甚至以為自己在看人類的典型範例。」天使往前湊得更近了點,克羅里不著痕跡挪了挪位置讓天使能夠看得更仔細一些。「他桌面上的是什麼?」
克羅里跟著湊上去,他的頭髮落在阿茲拉斐爾的臉頰旁邊,帶來一點點搔癢的感覺和對方身上淡淡的香氣。天使不由自主往他身邊靠了一點,嗅了嗅然後說,「你聞起來真的像一束花。」
惡魔猛然從他身旁彈開,表情震驚地望向他。
「噢,抱歉,」阿茲拉斐爾縮了縮肩膀,惡魔過激的反應令他下意識道歉,「我以為、我忘了、這對我們來說是稱讚,如果用你們的用語來說的話該怎麼講呢?聞起來像……發酵鯊魚?」
「不,不用再說下去了。」克羅里伸出手阻止阿茲拉斐爾,他一點都不想想像發酵鯊魚的氣味,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打轉,於是他連忙指著魁西桌面上的東西然後說,「看起來像帳單。」
阿茲拉斐爾的視線順著克羅里的話往室內看去,因此忽略了惡魔耳尖微微泛著淺淺紅暈的畫面。
魁西重新抬起頭,他轉過頭朝主管辦公室看去(這讓窗外的阿茲拉斐爾和克羅里緊張地往旁邊閃開幾秒,然後才又偷偷地回到窗前繼續他們的窺探——觀察——阿茲拉斐爾堅持)只見年輕人的神情複雜,他的右手握緊又鬆開,空氣中的那股味道的濃度也隨之變化。
「看來這確實是個臨界點。」克羅里說,魁西的態度將會改變整個宇宙,從那忽濃忽淡的末日氣味中就能明顯看出。
可阿茲拉斐爾還是對此感到萬分困惑。
「問題是,」天使說,「他到底做了什麼?我怎麼看他都只是個普通的人類,他不像亞當身邊陪著地獄三頭犬,也沒有繼承任何能夠改變世間萬物的神奇能力,甚至還不像沃洛克一樣有個可以撼動國際關係的家世。」
他們一起看著魁西用力捏著桌面上的帳單,突起的血管出現在他手背和太陽穴上。
「或許一直以來,最普通的才是最具殺傷力的,就像當初我也不過就是問了幾個最簡單的問題而已。」說完這句話惡魔沉默了一陣子,阿茲拉斐爾轉頭看向他,克羅里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麼波瀾,但阿茲拉斐爾明白那平靜底下是其實是長達好幾千年的不解、困惑、悲憤與自我放逐。六千年來他沒有問過克羅里之所以墮天的理由,就算他清楚只要自己開口,克羅里就將全盤托出,他也覺得自己不該就這麼輕率地打探對方最深處的祕密。他希望自己能夠替克羅里分擔這些沈重的記憶與責任,這個念頭當然在先前就一直住在他的腦海裡,畢竟他是個天使,而天使的存在就是為了幫助與撫慰各個靈魂。但在阿茲拉斐爾意識到自己對克羅里那超乎一般狀況的情感之後,這個念頭成為了一個更具體也更迫切的願望。
噢,克羅里。阿茲拉斐爾的胸口傳來一陣柔軟溼潤的疼痛。他伸出手輕輕環住惡魔的脖子,將他摟在自己懷中。克羅里受到驚嚇掙扎著想要逃脫,但阿茲拉斐爾的擁抱如此有力,他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透過衣物傳遞過來,阿茲拉斐爾完完整整的接納了他,而這是幾千年以來克羅里從未感受過的。
他於是放鬆了身子,微微彎著腰讓自己靠在天使柔軟的懷抱之中,並悄悄伸手抹了抹太陽眼鏡下溼潤的那一小塊區域。
和他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時間相比,這個擁抱簡直短得如同閃電,當阿茲拉斐爾拍了拍克羅里的背示意他快被惡魔的身高壓到不能呼吸(儘管他們並不需要呼吸)時,惡魔相當體貼地沒有點出這個事實。
明明是自己主動伸出的手,天使在擺正自己的領結時卻紅著一張臉眼神明顯避開與惡魔對視的可能。
「又不是沒抱過。」克羅里調侃道。確實,若回放這六千年的歷史,天使阿茲拉斐爾與惡魔克羅里曾有過幾次類似於擁抱的行為,那通常發生在他倆喝得醉醺醺又還沒發現可以利用神蹟退酒時,他們會將手臂掛在彼此身上跌跌撞撞走過義大利的街道。但那完全不一樣。阿茲拉斐爾想。完全不一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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