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不會只來一次》Chapter 5
天堂跟十一年前看起來幾乎沒有兩樣。純白的建築物中許多穿著純白的天使們來來往往。多數人看見阿茲拉斐爾都感到有些驚訝,他們會向他打招呼,但是就算再怎麼好奇也不會劈頭就真的探問他的來意。他們會彼此問好,接著談起天堂總是溫度適宜的天氣,最後以一句「願上帝保佑你」替對話做結。噢,多麼富有教養的舉動。阿茲拉斐爾滿心愉悅。真要他說的話,現在的人類社會實在太缺乏這樣具有良好禮儀的社交活動了,人們躁動不安,對彼此毫無耐心,成天被困在面前那一小塊螢幕之中卻忽略了各種自古流傳下來的美德。這不是個好現象。
回到天堂讓他感到自在,噢,別誤會了,他可不是在抱怨人類,他只是太懷念這種所有人都彬彬有禮、待人謙和、衣著得體同時飽含學養的環境,蟲鳴鳥叫,萬物復甦,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符合自然規律。
天使放慢腳步欣賞花園中恣意生長的盎然綠意,他傾身輕撫玫瑰的花瓣,將鼻子湊上前,嗅聞淡雅的花香,他見到幾隻棕色的兔子輕巧越過不遠處的草堆,只能從草尖上看到隱約晃動的毛絨耳朵便隱沒消失在一片綠色之間。太祥和了。阿茲拉斐爾想。天堂一如他記憶中那般和平喜樂,若你仔細凝聽,還能聽見空氣中傳來微微的聖歌旋律。他跟著哼了幾句,唱到一半腦中卻浮現出佛萊迪·墨裘瑞那高亢的嗓音以及重節奏的背景音樂,歌曲這麼唱著—--
God works in mysterious ways, mysterious ways
(神的佈局方式非常神祕,你永遠也摸不透)
Hey, one man one goal ha, one mission
(嘿,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好像都有一個目標、一個任務)
噢,是的,他想起來了,自己之所以回到總部的理由,他還有任務在身,沒有空閒時間在這裡浪費了。阿茲拉斐爾加快腳步朝辦公室深處走去,他得趕往地球模型,然後到華盛頓與克羅里會合。
天使一邊輕聲與迎面而來的每一位同僚問好寒暄,一邊在盡可能維持表面穩定優雅的步伐同時加快腳步,這實在有點難,他夾緊臀部感覺小腿在極度的緊繃之下幾乎要抽筋。辦公室就在不遠處,拐過這個彎,再經過兩扇門就行了,他在心底鼓勵自己。
阿茲拉斐爾低下頭快速向左轉,卻沒想到還沒完全轉過身,一面牆一般的物體就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抬頭,一張熟悉的笑臉映入眼簾。
「我還想是誰呢,原來是阿茲拉斐爾。」加百列語氣驚訝地說,「真是稀客,我不記得今天是報告日?」
「噢,你、你好,加百列,嗨。」沒有預期會遇上自己名義上的長官,阿茲拉斐爾顯得有些慌亂,他那明明不需要有真正意義功用的心臟像是碳酸飲料瓶中急著逃離的二氧化碳一般突突跳動著。天使嚥了口口水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或者至少不要表現得太怪異——但顯然光是他出現在這裡就已經足夠怪異。
「有什麼事嗎?」加百列又問。
「不,沒有。」阿茲拉斐爾很快回應。
「沒有?沒有你怎麼會離開那間破舊窄小又充滿……色情書籍的書店?」大天使長狐疑地看著他。
「它並不破舊也不窄小,對一間古書店來說,那是恰好適中的尺寸。」阿茲拉斐爾指正。
加百列注意到對方並沒有針對色情書籍的部份做出解釋,但他也不想在這方面大做文章,那有失自己的身份地位。他只是站直了身子順了順沒有絲毫皺摺的西裝翻領,希望身上這套最新訂做的薩佛街手工西服能夠精準襯托出他在倫敦各個公園綠地慢跑所鍛鍊出來的肌肉線條(他不想表現得太過炫耀,你懂的,但他又希望當自己邁開大步經過時,每個天使都能看到他與他們有多不一樣,注意,是每個天使,每個),並且直直盯著面前的屬下。天使們實在太不擅長說謊了不是嗎?阿茲拉斐爾的鼻尖跟耳根在此刻都已經是初春盛開的櫻花般的粉紅色,他的眼神四處漂移,那都是由於他說出的話毫無事實根據只能漂浮於空氣之中,找不著處穩實生根的緣故。
「所以,一間尺寸正好的古書店的老闆,為什麼會在非報告時間丟下自己的店舖出現在這?」他問得輕鬆,但眼神卻沒有離開過阿茲拉斐爾跼促不安的手指。天使覺得自己像是被蛇緊緊釘住的獵物,奇怪的是,他竟在這一刻突兀地想起克羅里和他那薑黃色閃閃發光的瞳孔。那是一隻真正的蛇,巨大而美麗的,從未讓他感覺到威脅與不安,閃爍著燦亮光芒的眼珠像珍貴的寶石,或是夜裡溫柔的月光。
思緒至此他不禁微笑起來,加百列覺得奇怪,不明白為什麼眼前明明前一秒還緊張兮兮就快要被他拆穿手腳看看在搞些什麼把戲的天使,突然之間好像就充滿了底氣一般鬆懈平靜下來。
「我來借個東西。」阿茲拉斐爾說,他一面說一面偷偷邁開步伐往側邊移動。
「借東西?」加百列懷疑地追問,「借什麼?」
一步、兩步、三步。
阿茲拉斐爾偷偷摸摸讓自己緩慢側身閃過轉角,評估了一下自己與門口的距離。好,可以的,沒問題的。他在心底替自己打氣。又再往後退了兩步,這才朝著加百列拋出一句,「借過。」
天使轉身就跑。
這副用了六千多年的軀體在多半時刻都令他非常滿意,他喜歡自己蓬鬆的金髮和線條柔和的臉頰,就連在這個年代來看略顯豐腴的體型也從來沒有令他感到自卑過。可是現在,他卻無與倫比的希望自己當年有聽進加百列的建議,多吃一點沙拉,試著跑跑步,舒展一下這副六千年來除了搬運書籍以外(在克羅里的堅持下,他甚至已經不會、也不用一次移動超過五本書)就只是在前往各式餐廳的、幾乎不能稱得上是散步的散步,因此嚴重缺乏運動的身體。
噢,上帝啊,他想,慢跑鞋確實還是有它存在的必要性的,不是嗎?
值得慶幸的是,天堂裡都是些跟他一樣西裝革履恪守規矩的天使們,所以哪怕是擁有慢跑習慣的加百列,也絕不會在此時利用奇蹟將一身端正西裝換成運動套裝前來追捕自己。(事後阿茲拉斐爾轉述這段故事給克羅里聽時,只見惡魔皺了皺眉,接著用極度困惑的語調反問天使,「你們難道就沒有人想過直接用神蹟將人捆住嗎?真的?從來沒想過?」)
順利穿過走廊和兩扇門,他能聽見加百列在他身後逐漸接近的腳步聲,阿茲拉斐爾兩手環抱著肚子努力往前衝刺,地球模型就近在眼前,他三步併作兩步把自己摔到它旁邊,用手撥動圓形球體,「美國、美國、美國、華盛頓、華盛頓、華——華盛頓!」阿茲拉斐爾的手指找到了那個點,他做了個深呼吸,在趕過來的加百列伸出手揪住他的領口時,縱身一躍,以一種海豚頂球的姿態(好吧,也許沒那麼美,但阿茲拉斐爾覺得在想像中稍微美化一下自己還是可以被原諒的)順利進入了通道,隨著一陣急速下墜帶來的胃部緊縮感,他再度腳踏實地回到地球的表面。
阿茲拉斐爾伸手拉拉他的格紋領結,順了順根本沒有半點皺摺的外套,試圖表現得像是一個本來就站在此地的隨機路人(儘管根本沒有任何目光注意到他,就算有,也只是草皮上抱著橡果一臉震驚的松鼠)。
「噓,到那邊去。」阿茲拉斐爾朝他擺擺手,話說出口之後突然停頓了一下,接著又用美國口音又說了一次。
「你在做啥?」克羅里的嗓音意外從身後傳來,天使驚喜地轉過身,果然就見到了與他分開沒有多久的惡魔從不遠處的小徑朝自己走來。克羅里一面走一面摘下墨鏡,來到阿茲拉斐爾身邊時彎下身瞪了松鼠一眼。無辜的松鼠嚇得立刻逃跑,阿茲拉斐爾責備似的轉過來看著惡魔。
「怎麼?我就只是嚇嚇牠。」克羅里說。
阿茲拉斐爾沒有對惡魔的辯解做出回應,他只是問,「你怎麼會在這?不是說好了在道林家見?」
克羅里聳聳肩,「我等了你一陣子,但你一直沒來。」
「抱歉,我在上面遇到一些麻煩。」阿茲拉斐爾一臉抱歉地說,然後他問,「你難道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為什麼會被阻攔?」
「因為……你知道的,因為各種原因,」天使訝異地說,「你難道就這樣直接走過去,然後直接到這裡?」
惡魔疑惑地看他,「不然呢?」
「沒有遇到任何其他惡魔?」
「有啊。」
「他們怎麼說?」
「他們說我聞起來像一束盛開的花。」克羅里做了一個怪異的表情,「而那正是我的本意,沒有人聞到那股壞事發生的氣味,非常好。」
「然後?」
「然後我就說英格蘭新任首相上任,短期內不會有比這個更糟的事情可做,我要去美國製造更多災難。他們就讓我走了,還祝我一切順利。」
克羅里不明白為什麼天使要問這麼奇怪的問題,也不明白為什麼在聽了他的回答之後阿茲拉斐爾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只是伸手撥開黏在後頸上的半長紅髮,抱怨了一句,「好熱。」
阿茲拉斐爾下意識去拿外套前口袋裡的手帕,伸手一抓卻撲了個空,前口袋空空如也,手帕不知道在何時消失不見。
「沒關係,我自己搞定。」克羅里安慰阿茲拉斐爾,說完他隨手用袖子胡亂抹兩下,並且在後腦隨意紮起一個簡單的辮子,修長脖子邊雖然還留下幾根漏網的小細毛,但克羅里顯然只要感覺到涼風吹拂過肌膚表層就足夠滿意了,他不像阿茲拉斐爾每天必站在鏡子前整理儀容,手指沾水壓平往外翹的髮尾,擺正幾乎看不出歪斜的領結。相較之下克羅里的風格更加自由奔放,一如他的駕駛技術。
天使還記得當年在那台賓利旁,自己是如何鼓起一切勇氣說出那句「你對我來說走得太快了」,在他們之中克羅里一直都是走在前面的那個。這可不是說,由於天使們大概自出廠就被調整為禮儀模式,不論走到哪都紳士彬彬的說著「您先請」的這種狀況,而是更、更加親密,私人,像是夏天夜晚躲在用餐椅、毛毯跟薄被築成的帳篷內,就著手電筒兩個人窩在一起分享同一對耳機中的音樂那般,獨特而絕無僅有的時刻。
克羅里確實是獨特而絕無僅有的……阿茲拉斐爾停下思緒,他盯著克羅里因綁起頭髮而露在外頭的,耳朵旁邊的圖騰。那隻蛇隨著克羅里朝自己搧動手掌製造涼風的縫隙間若隱若現,像是在引誘著他,而這一次,整個地球就是他們的伊甸園,克羅里便是那顆禁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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