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不會只來一次》Chapter 1
若根據人類社會最被廣泛接受的紀年方式起源來看,已經持續了兩千多年的數字或許該在那一天(或那一天的十一年前)被重新計算才是。畢竟,那一天,在那個喚作泰德田的小鎮裡的空軍基地所發生的事情,可說是距離讓整個地球成為戰場不過就差那麼一點點的距離。
那麼一點點。
讓阿茲拉斐爾來形容的話,就是遠比最薄脆的法式焦糖烤布丁頂端那輕輕用小杓子一敲就破的烤糖層還要來得更薄更脆,口感更佳——假如他不是那個被親自捲進末日預言,用盡了全力才得以從上頭那顯然抱持著「既然不能消滅問題,那就消滅造成問題的人」的終極懲處中逃脫出來的東門天使,這或許會是一部相當富有戲劇張力的小說,最適合在下著雨的午後配上一杯熱可可,窩在他那位在蘇活區的小小古書店單人扶手椅上細細品味。
然而很不幸的,他正是這部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主要角色之一。當意識到天堂將用地獄業火作為最終執行手段的瞬間,他的背脊傳來一陣細微的顫動,那是他的翅膀,阿茲拉斐爾想,而他也許就快要失去它們。
但同時,幸運的,地獄那邊也有著相同的計畫。而克羅里——這個他認識了超過六千年的,與他定下了荒唐至極的協議,並且總會在各種危急存亡時刻帶著絕妙點子解決所有困難的惡魔——則是又一次與他攜手共創了小小的神蹟。
「他們會玩火,並且必須明智地選擇以何面目示人。」
女巫阿格妮思.納特的預言仍然如此精準又充滿智慧,儘管身為一名天使在踏入地獄時還是不免從內心深處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排斥之情,但他忍住了,畢竟與此同時他知道克羅里也在天堂中跟他一樣忍受著這排山倒海翻攪胃袋,像是有一整群大象在裡頭舉辦迪斯可舞會的感受。其餘的部份倒是還好。灌滿聖水的浴缸對他來說絲毫不是問題,他甚至還有閒情逸致要求生出一隻黃色小鴨玩耍陪浴,並在惡魔們終於從(假的)克羅里居然不畏天堂聖水的驚恐之中恢復過來,決定結束這徒勞無功的懲罰之時,開口要求一條浴巾悠哉地擦拭頭髮。
書店也很好。
那場無情燃燒的大火就像不曾存在過似的,所有他珍藏的各種寶貝都重新回到了架上,一切就跟以前沒有差別。噢,不對,他想,確實有幾個不一樣的地方。比方說,《比格斯去火星》《叛軍領袖傑克·凱德》《邊境英豪》《男孩要做的101件事》和《骷髏海的血獵犬》這幾本書偷偷地混了進來,但阿茲拉斐爾一點也不介意,甚至為了自己又多了幾本初版收藏而感到喜悅。
在工作上,自從知道了亞當.楊才是撒旦的孩子後,儘管這個沒有受到任何來自天使或惡魔的影響,確實成長為一個不好又不壞的普通年輕人,並沒有依照著眾人預想開啟末日戰爭,但他身份血統的獨特性還是不容輕視。因此無論天堂或者地獄都仍然密切關注著這個男孩(以及他的狗,當然了,就算牠現在最大的把戲只是從遠方快速衝刺,並一躍跨過腰部那般高的欄杆,但誰知道會不會在某一天,他突然學會了如何吃掉比自己身高高出十倍的人類呢)。
另一方面,跟著父親回到美國的大使之子沃洛克.道林,在遭到誤認為敵基督的那十一年來,由於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的共同努力,如今也只是一個有點調皮搗蛋,並且將在飛機落地之後發現海洋另一端這個擁有超過三十九種冰淇淋口味的國家,其實也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糟糕的普通男孩。畢竟,在他離開之前,那陪他長大的保母以及總在花園中稱呼所有自然生物為兄弟姊妹的園丁,也都答應了他有事沒空的時候會過來看看他。
「有事沒空」,他確定保姆是這麼說的。
而永遠好脾氣的園丁則在那時轉過頭瞪了她一眼。
這些改變說穿了其實也不大,就是從照看(阿茲拉斐爾堅持不使用「監視」這個字眼)一個小男孩,轉變成照看另外一個小男孩。實際上要做的、該做的,還是差不多的事情——只不過如今上頭似乎對他略有顧忌,不再三番兩次以文書作業或收回聖體來要脅他,所以儘管加百列還是三不五時假借視訪的名義逮到機會就到他的書店來閒晃,並老是挑在他滿懷期待準備來場下午茶時,用那種「我這是為你好」的眼神對他上下打量,但對阿茲拉斐爾而言,跟過去相比之下可說是更為自在不少。
至於私人生活上嘛——阿茲拉斐爾不確定以人類或任何超自然生命體的用語而言,這該怎麼解釋,但總而言之,若有人問起他在新的一切來臨後所做出最大的改變。或許就該算是他,阿茲拉斐爾,東門天使,上帝的代言人,搬進了惡魔克羅里位在倫敦的公寓。
上帝啊,他當然知道字典上對這種情況有已存的詞彙定義。
但,「同居」?
這詞克羅里說得流利又響亮,理所當然的態度就像一點也不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可阿茲拉斐爾至今卻仍然對此感到一股介於窘迫與不安之間的情緒。他當然不後悔。當克羅里對他說出「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我家」時,他內心所感受到的快樂與暖意全是真實的,六千年來,眼前這個本該與他處在對立面的惡魔不斷打破他對墮落天使的看法。他們雖然作惡,刻意讓壞事發生,讓人們彼此怒意相對,但克羅里從不將事情做絕,就像他總會在最後一刻選擇讓子彈射偏,並讓人奇蹟似的以一張插在胸口的信用卡成功保住性命。噢克羅里。阿茲拉斐爾想。要不是他的心底還有那麼一絲善良,又怎麼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他是指,出現在他遭囚禁的法國監獄;走進對他來說簡直像是烈日下的沙灘般燙腳的教堂;或者,替他帶回那本最終拯救了他們兩人不致消失的預言集。
但這並不代表身為天使的他能如此快速接受自己與一名惡魔成為室友,甚至——阿茲拉斐爾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想法,畢竟光是與惡魔達成協議合作上千年就已經是觸犯了天條的大罪,他一點也不敢想像要是他的那群同僚以及,當然了,偉大而全知全能的上帝知曉了他在經歷了所有這一切之後,心中開始對克羅里產生了一種……不可言說的複雜情感時,該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噢,老天啊,他剛剛是不是說了「全知全能」這四個字?
阿茲拉斐爾手中的湯匙因震驚而掉落,發出匡噹聲響。
「怎麼了?」克羅里的嗓音傳來,打斷了阿茲拉斐爾慌亂的思緒。
「不,沒事。」
天使將湯匙從地上撿起,正打算起身去廚房清潔一下時,惡魔一個響指便替他處理完成。他愣愣地看著手中乾乾淨淨的小湯匙,然後又抬頭看了看面前端著咖啡杯的惡魔。在他印象中,克羅里總是如此自然而然待在自己身邊,毫不費力、游刃有餘似的解決他所有的困難。這麼多年來他早已習慣了對方的存在,所有的善意,所有的午餐邀約,所有因他而妥協的微小惡舉,所有如今他意識到對方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因為他而行動,都令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天使坐回位置上,就在克羅里的正對面。惡魔困惑的目光仍然沒有從他的臉上移開,可阿茲拉斐爾卻低下頭把注意力轉回他吃到一半的焦糖布丁上。他想。不,他不能繼續與克羅里四目相對了,那大概會發生什麼很糟糕的事情,遠比他們共同棲身在同一間公寓裡還要糟糕。
「阿茲拉斐爾……」
克羅里的嗓音再度傳來,天使害怕他開口發問。他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想知道,六千年來他很滿意自己與克羅里之間的關係。朋友。他想。如果過去六千年他們可以取得這種平衡,他有信心能夠再維持下一個六千年。
……至少,在「那一天」之後,他已經又成功了維持了十一年,不是嗎?
很難想像末日預言就這麼過去了超過十個寒暑,而天堂、地獄和人間目前仍然處在一個緊繃的狀態,就像水龍頭底下那最後一粒懸在出口的水滴,只要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爆發崩落。或許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一樣,阿茲拉斐爾想。
他焦急地舀起布丁,柔軟的布丁被施力不平均的湯匙壓碎,而上頭的焦糖沿著凹縫往下滑落。天使懊惱地發出一聲淺淺哀鳴,刻意假裝沒聽見克羅里又一次呼喚他的名字。
「阿茲拉斐爾……」
他將布丁塞進口中,閉上眼睛仔細品嚐焦糖那股帶著些許苦味的甜,混合著布丁的蛋香味。可克羅里就像是沒打算放過他似的,又叫了他一次。
「阿茲拉斐爾!天使!撒旦啊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他只好張開眼睛,無辜地看向面前幾乎要將臉湊到自己面前的惡魔。噢,上帝,那對蛇瞳直直盯著他,而他感覺自己就像是獵物一般無法動彈。
「有什麼不對勁。」克羅里說。
是,阿茲拉斐爾想。可是求求你不要說出來。
「天使。」惡魔的眉頭皺起,他將身子更加往阿茲拉斐爾靠近,接著就在天使即將承受不住壓力而往後退的那一瞬間轉頭往窗外望去。
「你聞到了嗎?有事情發生了,很糟糕的那種。」
克羅里抽著鼻子這麼說道。
tbc.
喜歡這篇文章的話請幫我點選左方的拍手按鈕。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