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ごっこ》 下
在他們尚未在一起時,澤村就已經遠比自己認知到的程度還要再更加地依賴菅原了。
這種論調看在其他人眼中大概有些不可思議,反了吧?他們會這麼說。整個烏野排球隊基本上是靠隊長澤村才能維持最基本的運作才是。
但只有澤村大地自己知道,一直以來,任何任務交到他手裡,必定會被他嚴謹對待實行。這樣的性格使然,導致從求學時期起他似乎就揹上了一個認真可靠的形象。是沒什麼不好,他也樂於替大家分憂解勞,只不過,背負著這樣的期待和責任久了,他似乎也逐漸被限制在那樣無形的規範之中,每當身旁友人帶著苦惱來找他相談的時候;教師們一臉放心地說,交給澤村我們就不必緊張了的時候;父母和鄰居們閒聊時言語間帶著對自家兒子萬般驕傲的時候,他又怎麼能有絲毫推卸或偷懶放鬆的想法出現。
可菅原的出現打破了一切。
初見面時,澤村只覺得這個坐在他身邊的男孩似乎過於開朗外向。開學第一天,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他自認不算難相處(否則也不會有這麼多人試圖來找他幫忙了),但是與對方相比,他簡直活像隻住在深海的孤僻安康魚。
男孩有著一頭漂亮的銀髮,在一群新同學裡顯得特別突出。他正在和大概是同個國中一起升上來的朋友聊著天,澤村看見他的臉上掛著笑容,和其他人緊張無措的神情有著天壤之別。對方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轉過身來,晶亮的瞳仁與澤村四目相接。
「你叫澤村吧?我是菅原。」少年說得輕快,如果不看內容,光從語調甚至會以為他們已經是認識多年的好友——雖然事實證明,他們在那之後真的成為了多年的、不只是好友的關係,但那都是後話了。
澤村愣了幾秒才點點頭,不太確定此時是否需要伸出手來完成這個招呼。
男孩(現在他知道他叫菅原了)看見他半舉在空中的手臂笑了出來,澤村這才發現對方的眼睛下方有著一顆小小的痣,配上銀白的頭髮和笑到彎起的眼睛,那顆痣就像劃過銀河的流星般令他難以忽視。
不過,那並不是什麼稱得上一見鐘情的場景,菅原長得很好,可澤村當時就算意識到了也並不覺得那和自己有什麼相關。
不過,菅原身上確實有件事與他有關。
「你怎麼……?」
他想說的是,你怎麼知道我叫什麼?我們認識嗎?如果是的話我很抱歉,我為我的無禮道歉。
菅原當然不會知道他心裡千迴百轉的思緒,少年只是輕輕笑了笑,然後伸直雙手交疊在一起,掌心往上晃了兩下,澤村立刻察覺那是排球的低手擊球動作。
「我們見過。」菅原說,正當澤村苦苦翻閱記憶時又接了一句,「全日本中學校排球選手權大會宮城預賽。」
「啊。」澤村發出一聲單音,「你也打排球?」
菅原點頭,然後又搖頭,說,「我的學校第一輪就被刷掉了,三年都這樣。」
難怪他沒什麼印象。澤村想。但他自然沒有將這話說出口。
「不過能夠現場看到其他學校的表現還是很興奮,對了,很可惜呢,你們去年最後那一局。」菅原繼續說,而澤村腦中立刻浮現了當時自己因為與二傳手不夠有默契導致錯失得分關鍵,最終丟了那一局,也讓他們的球季因而結束的那個畫面。
「是我不好,沒有捉住機會。」澤村說。
「嗯……」菅原卻好像不同意他的看法般偏過頭,但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出口。少年眨眨眼睛,神情便又再度飛揚起來,「所以,你會加入排球社吧?」
「是這麼打算。」澤村點頭。「你呢?」
似乎正在等澤村的這個問題一樣,菅原笑起來,說,「當然,否則也不會特地來念烏野了,對吧。」
而就在這時候,一陣風剛好將他的瀏海輕輕吹開,露出隱藏在底下飽滿而白皙的額頭,澤村那時還不知道在這之後他會看到這個笑容很多很多次,所以一時之間,竟被眼前的畫面震住。太可惜了。他想。過去三年沒能在場上和這個名叫菅原的少年交手。但同時,又是多麼幸運,接下來的三年,他們將有機會以隊友的身份一同在賽場上拼搏。
只不過,這個夢想很快就如廢棄房屋的潮濕壁癌一般緩緩剝落。
很難想像當初明明那麼風光的隊伍要消亡竟用不上輝煌的一半時間。
送出入社申請後,他們才發現曾帶領了排球社走入全國賽的教練烏養宣布退休。自此之後,無人指揮的球隊逐漸失去勝利的曙光,三年級的前輩們因為準備升學而逐漸退出,二年級的又因為成為球隊主力後便不曾贏過什麼,漸漸也失去了追逐夢想的力氣。不,與其說放棄追逐夢想,不如說,他們根本不把那當成夢想,而是當成一種遙不可及的天方夜譚了。身為一年級的他們又哪裡有什麼立場說些什麼,於是,曾經稱霸天空的烏野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駐足在垃圾堆邊的、沒落的豪傑——飛不起來的烏鴉。
對排球抱持絕大熱情,以進軍春高為目標的他們來說,處在這樣毫無士氣的隊伍裡令人痛苦又煎熬。好不容易熬過一年,新的球季卻也沒什麼起色。烏野這個名字不再一路過關斬將,相反的,你可以很明顯感覺到,這是一隻習慣了失敗的隊伍。
二年級時澤村一度思考過不繼續待在排球隊裡的可能性,他不是不愛排球了,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夠組建一支彼此能力互補又能完美配合的隊伍,並跟著這些夥伴們一同追尋夢想。然而現實是,三年級的社員愛來不來,和他們同屆的東峰突然避不見面,因為沒有戰績,也徵不到多少新生,好不容易招來的社員裡頭還參雜著幾位性格特別火爆的。
簡單來說,用一盤散沙來形容現在的烏野高中排球社都嫌過於輕描淡寫。
菅原不知從哪裡看出了澤村的苦惱,某個練球後的傍晚,砰的一聲坐到了他隔壁。
「大地。」他喊他。
澤村轉過頭,「怎麼了,菅。」
不再是「澤村同學」和「菅原同學」,某天,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喊綽號的關係。
菅原猛然從懷裡掏出一罐東西朝澤村的臉頰湊過去,冰涼鋁罐帶來令人戰慄的涼意,澤村倒吸一口氣,惹得菅原嘻嘻笑起來。
「給你。」
他的手掌被拉開,塞入剛剛冰在自己臉上的可樂。
三月底的東北還很冷,澤村皺眉看著菅原戴著手套喝冰飲的不合理舉動。
「怎麼不買熱的?」他問。
菅原嚥下一口,凍得直打顫,做了個鬼臉後才轉過來看澤村。
「為了讓大地冷靜一點,所以需要冰到不行的飲料才可以。」
「咦?」澤村不明白。
「大地在想著什麼很衝動的事情對吧。」菅原這麼說著,然後突然收起笑容,「不可以喔。」
印象中,澤村很少看到菅原這麼嚴肅的樣子。菅原總是瞇著眼睛笑,充滿活力地朝他揮手,偶爾讀書或是練球累了,便攤在他的背上,用著半耍賴的口吻要他背他回家。
「我……」
「不可以。」菅原又說了一次。「大地喜歡排球吧?我也是喔,啊,但我打得沒有你那麼好就是了。」
澤村想反駁,但是菅原的表情卻令他沒辦法開口打斷。
「雖然過去這兩年沒什麼成績,但還沒結束呀,高中生活。」菅原將一旁的排球拿起來,在指尖輕輕地托,「二之宮老師前幾天找我面談,問我升上三年級後,是不是要考慮退出排球隊專心準備升學。」
澤村沒聽說這個,他眼睛微微睜大看著菅原。
「那、」
「當然拒絕了。」菅原理所當然似的說。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自己也在思考一樣的事情,但聽見菅原的回應,澤村的心裡卻感覺鬆了口氣。
「排球對我來說不是隨手就能放下的消遣,更不只是為了升學保送的手段。」菅原讓球在指尖不斷跳動,「對大地來說也是吧?」
對我來說,排球是—--
澤村發現自己竟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喜歡當然是喜歡的,否則也不會花費這麼多時間苦練,不會在輸球時感到懊悔,不會為了可能實現不了的夢想如此痛苦。然後他發現自己其實只是想逃避。如果放棄,就沒有所謂失敗,做不到也不是自己的問題,因為,反正自始至終,都不曾認真過。
但是。澤村想。但是。不是這樣的。
他喜歡手掌與球接觸的觸感,喜歡球落地時發出的聲響,喜歡體育館裡挑高的天花板,喜歡跳起來時離地的瞬間,喜歡場邊的加油聲,喜歡得分時和隊友一起歡呼,他喜歡這一切,甚至連輸球後握拳站在場邊流淚的那個時刻都不想放棄。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瞬間舒暢起來,原先那股像是被人捏緊掐住的不適消失無蹤。是啊。我喜歡排球。他想。不是只喜歡它帶來的好處而已,而是連不好的、壞的、痛苦難受的部分都一起喜歡著。
菅原看著他,表情又恢復一如既往嘻嘻笑著的模樣。
「大地啊。」
「嗯?」
「我跟二之宮老師說了,下個學期,你會接隊長。」
「欸?」
「咦?」澤村的回應反而讓菅原驚訝,他盯著自己手裡的鋁罐喃喃自語,「難道我的可樂作戰失敗了嗎?」
「什麼可樂作戰……」澤村哭笑不得。
「大地冷靜下來了吧?」
「唔……嗯……」
「會繼續打排球吧?」
「嗯……」
「會以春高為目標吧?」
「嗯……」
「會當隊長吧?」
「嗯……欸?不是?什麼?」
菅原扯開嘴角,大聲歡呼,「那就好啦,可樂作戰大成功!」
澤村還想說些什麼,但菅原已經摟著他的肩膀嚷著要去吃中華料理慶祝。澤村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好慶祝,但與此同時卻也感覺整個人都像被重新設定一般清晰明亮。
如果不是菅原的話。
澤村想。
如果自己的身邊沒有菅原孝支這個人的話。
或許他的整個人生都會完全不同。他會在二年級時退出排球隊,他會渾渾噩噩度過高中三年,然後挑一個能力所及內偏差值最高的大學念,成為一個對工作既沒有熱情也沒有動力的普通上班族,應酬後忍著頭痛在便利商店購買解酒液的同時,看見報紙頭版上又有哪個新星在春高發光發熱。他會忘記自己曾經也有過那樣的夢想,只是拖著沈重的腳步回到窄小公寓,梳洗後躺上床準備隔天天一亮再度重複這樣的日子。
……太慘了吧。菅原忍不住說。
不過,我很高興喔。青年揚起唇角,眼尾瞇出幾道淺淺的痕跡。能夠幫上大地的忙。
菅原不知道自己到底幫了什麼,可澤村心裡一清二楚。當他以隊長之姿站在隊伍最前面,是菅原微笑著在他身側讓他可以一直支持下去。不清楚實情的人總覺得學弟們鬧就算了,怎麼連三年級的菅原也跟著起鬨,但只有澤村知道,菅原用著自己的辦法聯繫著排球隊裡每一個人。他是嚴肅的父親角色,菅原便是柔軟的母親角色。很多他做不到的事,菅原做起來卻得心應手。當所有人說,是澤村支撐著烏野前進時,只有澤村知道,那是因為他的背後有菅原。是菅原讓他走到今天。
高中時如此,畢業之後依然。
澤村想起警校宿舍屋頂的星空,和電話那頭菅原明亮的嗓音。
好不容易,他們從原先可能發生的悲慘命運逃脫出來。讀高中時,他們追求著前進全國大賽的目標,從十五歲便並肩而行,澤村依賴著菅原,菅原光是存在,就帶給他繼續努力的動力。正是因為如此,他才絕不能讓現在安穩的生活受到任何破壞。
只是他或許是一個太過差勁的演員,就連在對方面前演出一個生活順遂開朗快樂的人也辦不到。
澤村知道菅原察覺到不對勁,也試著三番兩次想從他的口中得知一些蛛絲馬跡,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雖然都是一些瑣碎破事,但他相信菅原肯定會用一種過於誇大的描述將這些都化成無所謂的玩笑,然後再故意板起臉,要他以後不可以自己一個人悶著,「有什麼事情要跟菅老分享啊。」他會這麼說,「菅原老師會用盡一切辦法幫你的。」
第一次聽見菅原說他被學生取了綽號時,澤村只想著,果然不出他所料,菅原就是那種可以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初次見面就在他人心上留下好印象的類型。從雜貨店的大嬸、火車站的大叔,一路到公園裡盪鞦韆的小孩,澤村好像從來沒見過有什麼菅原沒辦法在十分鐘之內成功友好交流的對象。
所以,菅老。嗯。他還以為會是更新奇、不那麼老派一些的叫法。
「你才老!」菅原大叫道,「這可是我和寶貝學生的珍貴默契。」
澤村看著菅原一面愉快哼唱著兒歌一面回過頭準備隔日上課所需的教材時,心底忽然一陣柔軟。
雖然多數時間他都為此窘迫不已,但其實他很喜歡,甚至可以稱得上享受,於那些巡邏行經菅原工作的小學前時,被孩子們盛大歡迎的時刻。他故作冷靜,只是簡單用手揚了揚帽簷當作招呼,實際上眼神卻離不開站在孩子們正中間,笑得比誰都還要更開心的菅原。
是誰說過,唯有和孩子一樣純真才能與孩子成為夥伴。看著菅原和學生交流的畫面,澤村對此毫不懷疑。
他想起放榜那日,菅原開著玩笑說要教孩子們不能做壞事不然會被澤村警官抓走的事,而今,他從同事那兒輾轉得知,菅原任職學校的孩子是整個學區內最積極與巡邏員警互動的一群。
啊?因為大地說要告訴他們警察叔叔們會幫忙,不是嗎?
菅原只是簡單回應,彷彿那個一句話就改變了警察在孩子心中恐怖權威形象的人並不是他一樣。
然後我會負責把他們都教成不會變成壞小孩的樣子。
澤村懷疑再怎麼樣壞的小孩,被菅原那樣的愛著,總有一天都會變成好的樣子。
一直到現在,澤村都仍在承接菅原托出的每一顆球。過去他站在球場上,意識到比賽就是讓球不斷在球網的兩端互相傳遞流動。而十幾年過去,他察覺人生其實也就是這麼回事,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位置,所作所為都像是將手裡的球拋出,期待被誰接住,或者被誰傳遞下去。
偏偏。
澤村想起當年面對強敵時內心的動搖。無論是鐵壁的伊達工或是絕對的王者白鳥澤,他們站在網前卻只能感覺到無盡的壓迫。沒有破綻的高牆,才能出眾的對手。但最終他們都依然突破困境,將殺往自己的球成功救起,並狠狠打落在對方的場上。
那都是因為有菅原。因為他知道無論菅原是不是在先發名單上,他都與自己站在同一側。他們有共同需要守護的事物,有共同追求的目標,他們並肩戰鬥,哪怕手腳為此傷痕累累。
可是,可是。澤村痛苦地想,那不代表當他知道對方因為自己而可能受到傷害時,還能雲淡風輕地說,沒事,有我在。
事實上,就是因為有他在,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他想起那些有意無意的流言蜚語,會議上刻意針對他的挑釁,或是工作中的卸責。澤村從來沒有想過,僅僅是對這個職業感到憧憬,卻免不了依然被捲入鬥爭的戰場。而當他做得越正直,對方就要更用力從他身上挖出一些什麼,就好像他背後肯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和黑幕,而那些都是擊敗他的武器。
發生在他身上他都可以視而不見,可當矛頭指向菅原身上,他便無法冷靜下來。
那是一堆連串的照片。
普通的商店街,角落裡可以見到兩個人影從超市走出。他們提著同一個袋子,稍矮一些那個朝高的那個湊近說了些什麼,接著左右張望了下後快速在他唇上落下親吻。高的那個皺起眉,卻沒能阻止另一人又往前親吻自己。然後他們牽起手,一起朝著某個方向離去。
照片裡的兩人看起來濃情蜜意,但看在澤村眼裡只覺背後冷汗直流。
他不需要刻意回想,也知道那個場景發生在何時何地。
對方將照片傳給澤村,最後一張是菅原站在校門口的畫面。什麼都不知道的菅原笑得一如往常,他朝孩子們揮手,彎身和他們說話,若不是在這樣的狀況下看到,澤村會覺得,這簡直該拿到什麼國際的攝影獎。
除了幾張照片外,訊息裡沒有特別說什麼,但骨子裡的威脅意味濃厚。
澤村並不在乎自己被議論,但他不能讓菅原也陷入那樣的境地。
每一天他起床,看著手機浮現整日行程與氣象,還沒踏進廚房就能聞到咖啡機已經為他煮好,電視一開自動跳轉新聞,最近菅原還買了號稱能夠將土司烤得更加酥鬆柔軟的烤箱。他想。為什麼自己生活在這麼先進的社會裡,人們的思想卻遠遠跟不上。
菅原從臥室走出來,看見他便口齒不清地打了聲招呼。
「早啊,大地。」
「早。」
澤村一面回應,一面將早餐佈置好。兩副餐具,兩片吐司,兩顆蛋,兩份昨晚從便利商店直接買來的現成沙拉,兩杯咖啡,澤村的那份不加糖,菅原的則要加半勺。如果心血來潮,偶爾他們的餐桌上會有現煎的蛋捲,豬肉味噌湯,白飯配一人半條的鯖魚。
菅原淺淺歡呼一聲拉開椅子坐下,澤村跟著,同時將手上的番茄醬遞給對方。菅原說了聲謝謝,也把自己手邊的胡椒鹽傳向澤村。
啊。澤村想。就是這樣。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們就只是普通的生活著,普通的兩個人,戀人。
可為什麼就連這樣普通的關係都得躲躲藏藏——然後他想,那也不能怪誰。真要追究起來,大概也只能怪自己不夠強大。
菅原看著澤村,眨了眨眼,像是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將言語混合著吐司一起吞了下去。
「啊,對了,大地。」半晌後他突然張口。「你今天會來,對吧?」
澤村點點頭。
儘管因為照片的事情,他其實對出席菅原學校的活動略感恐懼,就算是公務也一樣。他太害怕,不知道對方會不會一直暗中觀察他們,試圖找出任何牽強的畫面作為打擊點。
但工作就是工作,他沒有任何理由推辭。
所以,對,他會去,而菅原臉上顯而易見的愉快則是更令他憂心。
早餐後他們整裝出發,菅原往左,而澤村則是右轉。兩人沒有任何多餘的舉動,看起來就像只是碰巧從公寓裡一同踏出的鄰居。澤村才走沒有十公尺,口袋裡的手機便震動起來。他掏出一看,是菅原傳來的訊息。
「晚點見。」他說,句末還不忘加了顆愛心。
澤村看著手裡的機器,猶豫半天後,只是回覆了一個簡單的「嗯。」
學園祭從上午十點開始,操場上舉辦著體育競賽,體育館內則有各種表演和靜態展出,走進校舍,各個班級的攤位數量琳瑯滿目,到處都是花俏的佈置,令人目不暇給。
澤村不禁感嘆過去從來不覺得,但長大之後才終於知道,教師確實不是一個容易的職業。
孩子們的笑鬧聲不絕於耳,澤村一面穿梭在走廊上進行安全確認,一面和那些認出他來的孩子們打招呼。
「是澤村警官!」
「澤村警官!」
抵不過熱情招呼,澤村才不過逛過一層樓,手裡不知不覺已經拿了大包小包東西。
隨著路過的班級越來越多,他感覺到自己的錢包越來越薄。為什麼沒有人告訴過他出小學學園祭的公差是件這麼危險的事?他暗忖,然後又一抬頭才忽然意識到,最危險的地方就在眼前。
首先發現他的不是別人,正是菅原孝支。從家裡出發時明明還穿著普通襯衫休閒褲的他,如今套著不知從哪裡租來的熊布偶套裝,一對爪子正劇烈朝他晃動。
「大、澤村警官。」他說。
澤村走上前去,「菅、原老師。」
看見顧客上門,班上的孩子紛紛一湧而上。認識澤村的、不認識澤村的,所有的孩子都穿著可愛俏皮的動物服裝。
「這是……?」
「嘿嘿,裝扮咖啡廳啊。」菅原在一旁笑,然後爪子一揮,孩子們迅速排排站好,在菅原「三、二、一」的倒數聲中,洪亮地唱起了《森林裡的熊先生》這首兒歌。
一首唱罷,澤村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才能在兩手都拿滿了東西的情況下鼓掌。幸好孩子們也不在意,只是一個勁的湧上前來向澤村介紹自己裝扮的動物。
兔子、猴、蜜蜂和蝴蝶,還有小鳥跟狐狸,澤村一一和小動物們打招呼,然後一個小男孩走上前,說,我是獅子喔。
啊,獅子。
澤村往教室裡看,不久前自己畫的那幅介紹獅子族群的海報還貼在牆上。
「我們班的主題是森林咖啡。」菅原在此時靠上來,「您好,我是負責人熊先生。」
澤村沒有阻止菅原將巨大的爪子放上自己的肩膀,只是微微查看了一下四周,接著才放鬆下來,默默說了句,「獅子不住在森林裡。」
「不要那麼嚴格!」菅原佯怒,張牙舞爪地晃動爪子。接著朝聚集在兩人旁邊拋下所有任務的小孩揚聲說道,「熊先生不喜歡看到小動物們把該做的事情丟著,如果被抓到的話就、」
「就會被吃掉!」小孩們齊聲尖叫,接著全部一股腦跑回自己的崗位。
招待、帶位、點單和出餐,這些年紀輕輕的孩子都得心應手,一點都不像是低年級的幼童。偶爾輪到比較害羞的幾位,菅原便會站在他們後方輕輕提醒鼓勵。
這個畫面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讓澤村想起他們高中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菅原也總是站在賽場後方,時而舉起拳頭替他們歡呼,時而大聲叫喊著要他們不要放棄。當時的他多次受到鼓舞,而如今,十幾年過去,菅原仍然站在同樣的位置,作為一個優秀的二傳,將所有美好的生命輕輕托出去,不一定是最高,不一定是最遠,但位置恰到好處。
直到菅原走到他面前並在他眼前揮手說著「澤村警官?你還好嗎?」時,澤村才發現自己竟看著這一幕看到失神。
「連熊先生都能讓你想歪嗎?大地好色情。」菅原湊上前,在澤村的耳邊輕輕說,「晚上的事情,晚上再說嘛。」
「菅!」澤村低聲喝道,「這裡是學校。」
儘管澤村自認自己並沒有那個意思,但顯然過重的語氣還是造成了不良後果。菅原輕輕抖了一下後立刻退開,保持了學校教師與轄區員警所應擁有的禮貌距離。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澤村試圖解釋,但菅原臉上已經重新掛上了笑容。
「沒事,你說得對。」他說,「澤村警官還要忙對吧,那熊先生就不打擾了。」
他轉過身向學生們宣布客人要離開了,孩子們立刻異口同聲大聲喊道:「謝謝光臨!」
「謝謝光臨。」菅原朝他揮手,「澤村警官。」
菅原臉上的表情送客意味明顯,澤村也不便在學生面前解釋什麼,只好再度拎起大包小包離開菅原所在的班級。
等到巡完一輪校園,輪到他的休息時間,澤村才終於逮到機會掏出手機傳訊息給菅原。
他想澄清,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這裡是校園,他還在工作,他知道菅原不會做出踰矩的事情,而且今天人多,不好說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寫到後來他都感覺自己在狡辯。所以他又長長地按在了刪除鍵上,一大串文字就又這樣消失在空氣之中,僅僅留下了「抱歉」。
菅原始終沒有已讀。
澤村也不好意思再直接回去,畢竟這還是人家的工作時間,菅原本來就該將時間花在學生那兒,而不是花費在因為自己恐懼而選擇遷怒的男友身上。
他於是自願替同事輪班,期待用忙碌降低內心的愧疚,並不讓自己有空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爛事。喜出望外的同事自然舉雙手贊成。那這樣的話,我的下一班是、我看看,啊、趣味競賽。同事說。
趣味競賽。
澤村已經好幾年沒有參加過類似的活動。
他穿越校園,來到操場邊的一個小小空地。
和跑道和球場上正在舉行的正式比賽不同,趣味競賽是給年級較低的孩子們參加,因此無論是道具或活動都比較簡單些。
他站在那兒看著小孩趴在地上、穿越紙箱做成的隧道,然後是網子編成的障礙物,最後還得用嘴去咬綁在線上的甜甜圈,接著又看著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將腿用白色布條捆在一起朝著終點線奔跑,最後他聽見司儀宣佈,接下來的活動是,借物賽跑。
槍響,起跑線上的孩子們便往前衝刺,可速度並不是這個遊戲的主要比拼項目,運氣,或者該說,靈活的腦力才是重點。中點的箱子裡塞著各式各樣的題目,參賽者必須找到抽中的那個物品,才能繼續朝終點邁進。
澤村興味盎然地看著小小孩一面大喊「誰有菠蘿麵包?」一面打轉,另一邊抽中「鞋子一隻」的孩子則是直接朝父母那兒討。抽中「校長」的同學直直奔向校園另一側的校長室,而那些運氣比較不好,抽中「寵物」的,則是滿場追著自家小狗到處亂竄。
幾個回合之後,接下來輪著上場的,令全場人忍不住發出驚呼。
澤村抬頭看,一隻熊站在起跑線上。正確來說,是穿著全套熊布偶裝的人,當然了,市區裡又怎麼可能會出現熊呢。
毛茸茸的腦袋、毛茸茸的身體還有毛茸茸的爪子。整套的布偶裝緊緊裹住,若不是現在天氣已經足夠涼,包在裡頭的那個人大概要被熱到暈倒。
「那是誰啊?」
「某個家長?還是教師?」
場邊觀賽的民眾紛紛議論著,只有澤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什麼。
那勢必是菅原。
而更令他訝異的是,起跑後,菅原所扮演的那隻熊,只撇了一眼抽中的紙條,便毫不猶豫地朝自己跑來。
熊先生站在自己面前,將紙條遞到他手上。澤村伸手接過,上面寫著—--
「喜歡的人」。
澤村愣在原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所有人的視線都朝他們射來,興致高昂地想知道熊先生究竟抽中了什麼樣的題目。
而就在此時,熊的爪子往上一抬,將沈重的熊腦袋給揭掉,露出底下菅原的臉。
認出菅原的人們發出驚呼,但菅原卻一點也不在意。他看向澤村,眼神毫無動搖,說,「我聽說了。」
「聽、聽說什麼?」就那一秒,澤村已經心裡有數。
菅原眨眨眼睛,繼續說,「照片的事,威脅的事,所有的事。」
澤村想問消息是從哪裡流出去的,但他卻發現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混進家長的八卦圈還是有好處的。」菅原笑著替澤村解答,「你永遠不會知道人脈將在哪裡出現用途。」
啊,所以……
「我很開心喔,大地想要維護我,所以才會這麼做。」在菅原的瞳孔裡,澤村看見他自己,「但是啊,大地,這樣不可以吶。」
澤村想起高二那年,在他就要放棄排球時,菅原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邊,用冰涼的可樂讓他冷靜。那個時候他說了什麼?對了,他也是這麼說的,不可以,不可以。澤村大地你不可以隨隨便便說要放棄,不可以將一切悶在自己心裡,不可以明明知道自己身邊有重要的人存在,卻將你的心情你的想法你的快樂你的悔恨和你的痛苦恐懼全都攬得緊緊的,不願意讓對方替你分擔。
我們是夥伴吧。
菅原看著他,眼神透露出訊息。
不只是夥伴,澤村想回答,伸出手的瞬間卻又不免遲疑。
「沒事的,大地。」菅原搶先一步朝他伸出手來,發現自己伸出的其實是爪時忍不住笑出聲來。「哎呀,我還是熊先生呢。」
澤村的心臟一下子揪緊又鬆開。
菅原笑著看向他的表情多麽令他懷念,他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對方就是這樣看著他笑。後來他們熟悉了些,菅原還是這樣對著他笑。再後來,再後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一回頭,菅原就永遠會站在那兒,朝他露出熟悉的笑容,叫他,大地。
他怎麼會忘記這些,怎麼可以懷疑這一切都會消失,只因為一個無聊的威脅。他們又不是沒見過高牆,沒見過壓頂的巨石,沒見過撲面而來的洪水。要論壓力,高中時的他們早已一同經歷過,在那些擁有真正實力的強者面前,他們都不曾認輸,又怎麼會因為一個基於事實的流言而退縮。
那瞬間澤村突然很想哭。
為了菅原一直以來的美好也為了自己這段時間笨拙的舉動。
他早該理解,無論是高中時期或者是現在,作為烏野高中排球隊的隊長的他,還是身為宮城縣普通員警的自己,都離不開菅原孝支這個人的愛與支持。他們是彼此的隊長與副隊長,主將與副主將,他們的背後站著另外一個人,截至目前為止超過一半的人生他們都支撐著彼此,而接下來的人生也將會如此度過。
澤村大地最終仍是伸出了手,接過菅原那毛茸茸的、依然長成一副熊爪樣的手掌。
他們一同朝著終點線奔去,在司儀因為看了題目後而突然變得十分慌亂的期間,獲得了分組的最後一名。
「都是因為大地拖拖拉拉。」菅原噘起嘴抱怨。「我可是一看到題目就衝過去找你了欸。」
「抱歉。」澤村搔搔腦袋,不知該如何說話。
「夠了。」菅原轉過身,看向澤村,「你今天道歉太多次了。」
「抱、」
「真的抱歉的話,就報仇吧。」
「報仇?」
菅原點點頭,拳頭緊握,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那些以為我會怕什麼謠言的傢伙們。」
「傷害是犯罪。」澤村連忙阻止。
菅原轉頭看向他,一臉無辜,「我又沒說要揍他們。」
「咦?」
「欸?大地這麼暴力的嗎?」
「不是。」澤村困惑地問,「不然你說的報仇是?」
說到這個,菅原眼神一亮,他揚起眉,一副驕傲的樣子。
「那當然是,大地要順利通過升等考試,氣死他們呀。」
「這樣就可以了嗎?」
「什麼叫這樣就可以了,這樣就是最好的。」菅原瞇起眼睛說,「你沒聽說過嗎,愛的反面不是恨,是無視,最大的報復則是過得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好。」
那一個瞬間,澤村想起過去似乎曾經有人提過,菅原的爽朗只是表面,真正的菅原可能極為恐怖的這件事。
但下一秒鐘菅原便恢復了原先溫和的模樣。
笑意滿盈,淚痣掛在眼角之下,像極了滑過銀河的星星。
遠處傳來學生的嗓音。
「菅老——」
「來了!」
菅原朝他們揮揮手,接著「吁」的嘆口氣,然後從椅子上跳起來,扭了扭因為工作一整天而發痠的身子。
「那麼,我先過去一趟。」他對澤村說,並且邁開腳步往前走去。
澤村想起他曾經見過這一幕。
畢業典禮那天,菅原也是這樣,從他身邊站起來,背對著自己往前走。而那時他做了什麼?他肯定是做了什麼正確的事情,所以至今菅原仍然在自己身邊。
啊。
對了。
「菅!」澤村跟著站起來,朝菅原的背影喊。
菅原聽見了,訝異地回身看他。
「菅,」澤村又說了一次,像是在強調他沒弄錯,他就是要這樣叫他,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晚點家裡見。」
然後他看見菅原笑起來,就像過去這麼多年以來一樣好看。
一陣微風吹過,正好將他的瀏海吹了起來,露出他飽滿白皙的額頭,菅原笑得彎起唇角,瞇起眼睛,眼尾擠成一些漂亮的皺紋,他遠遠的朝澤村揮手,就像他過去十幾年來做的一樣。
「晚點家裡見。」
他說。
「大地。」
澤村發現自己不自覺地跟著微笑起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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