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ごっこ》 中
家庭垃圾每週收集兩次;塑膠和鋁罐、寶特瓶等可回收物一週一次;紙類則是一個月收集兩次。大件的傢俱或家電則屬於無法直接丟棄的範圍,需要通知大件垃圾受理中心,或者額外請廠商業者回收處理。
以前從未想過垃圾到底都是怎麼消失在家裡,但自從搬出來後,垃圾的回收與分類就成了必備的知識。回收場在公寓不遠處,他們說好了輪班分別在特定的日子各自負責將所屬的打包垃圾扔到集中處。菅原對此沒有意見,倒是澤村在見了幾次菅原正打算綁起來的塑膠袋後義正辭嚴地提出糾正。
「信件和包裹的名條要記得塗掉啊。」嚴謹的警員一面說一面將寫有兩人姓名和帶有私人資訊的紙片撕碎。
菅原嘟起嘴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理虧。職業使然,澤村對於個人隱私相當注重,相較於菅原抱持著的「反正被人知道我用哪個牌子的洗面乳又有什麼關係」的心態,則是巨大的對比。
「這不只是洗面乳品牌的問題。」澤村鄭重說明,「而是家用垃圾可以透露出的資訊多得嚇人,有心人士甚至可以依此推論出你平時出沒的場所,和家裡接下來是否會有一段時間沒有人在。」
菅原當然知道,他畢竟前不久才帶著班上的小孩一起去聽了仙台市警察舉辦的安全宣導——可惜的是,這一次的宣導澤村並不在負責員警清單內,沒能在校園裡偷偷和澤村交換一個短短的吻令菅原感到扼腕,但說起來,就算澤村來了,他也不會讓自己這麼做的。是嗎?菅原不太確定,他相信如果自己稍微、他是說稍微、施壓一下,一板一眼的澤村警官應該會稍微通融的吧?
只不過,有些事情可以通融,有些就不在範圍裡了。
在同居之前,菅原又怎麼會想得到過去在一起這麼多年幾乎沒有吵過架的兩人有一天會因為這些無所謂的瑣碎小事爭論不已。真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洗好的杯子沒有倒過來立在瀝乾架上、鑰匙順手就扔在了玄關的鞋櫃上、襪子該捲起來還是折起來就好,菅原甚至不敢相信他們最近一次爭吵的原因竟然是衛生紙。
「菅。」澤村皺著眉盯著家計簿看,「這個月衛生紙用太快了。」
彼時菅原才正抽了一張新的紙打算擦桌,聽見澤村的話,立刻心虛地將紙塞回盒中,拿起一旁的抹布。
「那也不能怪我……」青年的尾音消失不見,兩隻眼睛無辜地睜大。
「我沒有怪你,只是陳述事實。」澤村又說。「而且最近物價又漲了,稍微控制一下用量。」
「噢。」
「不要只是噢,要記得真的做到。」
澤村的語調裡其實並不帶批評,但聽在已經被學校事務煩了一兩週的菅原耳裡卻顯得有些刺耳。
「這個屋子裡又不是只有我在用衛生紙。」他其實沒有想吵架的,但話說出口了才發現自己的語調幾乎稱得上尖銳。
「我不是那個意思、」澤村想解釋,但卻馬上被打斷。
「大地的意思是我的屁股不值得用兩張衛生紙擦嗎?」
「怎麼會扯到屁股……」
「以後我都在學校上,回來就不用了。」菅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但話語卻沒辦法從嘴裡停下來,「要省多少就省多少。」
空氣凝滯起來,像團即將(或者該說,已經)下起暴雨的雲盤據在天花板處,氣壓很低,情緒也是,菅原覺得後悔,但無端受到指責的委屈卻又無處發洩。
「——菅。」澤村先放軟了姿態,他喊了對方的名字,試圖表達自己的善意。
菅原站在原地沒有動作。倒不是真的在生氣,他只是覺得有點尷尬,他不是真的想和澤村爭吵,他只是有點累了,學期末,什麼進度都在趕,教室裡又出了點難以解決的麻煩事,他已經好幾週被攪和在一堆他根本不想參與的爛攤子裡。偏偏學校那方又覺得菅原老師和學生們關係特別好,所以只要是和學生有關的任務就全找到他這裡。作為新任教師,他可沒什麼立場推託。累積的疲累與不滿一次爆發開來,澤村就是個無辜的受害者。
澤村又怎麼會不知道菅原最近的忙碌,已經連續好幾天對方都不得不在飯桌上工作,偶爾半夜執勤下班到家,臥室的燈都還是亮的,菅原捧著電腦坐在棉被裡挑燈夜戰,連他回來了都沒有察覺。
若不是他逼著對方關燈睡覺,他懷疑菅原會就這樣一路趕到天亮。
責任感是好事。
可任何事物一但過度就成了變相的壞處。
過去他還能用排球隊隊長的身份替他分擔,菅原也有意無意仗著澤村的體貼稍稍耍點賴。但如今他們都是獨立的成年人了,社會不像學校,沒有什麼犯錯妄為的空間。該做的、不該做卻被要求做的,責任排山倒海而來,他看著心疼卻也驕傲,烏野永遠的副隊長一如往昔,而所有脆弱和暴躁的不愉快,這些不為人知的、同樣屬於菅原的另一面,卻只展現在自己面前。
「菅。」
澤村又喊了一次。
菅原動搖了,他抬眼看向澤村。戀人望向自己的目光總是溫柔而堅定,像他的名字一樣,大地,大地,廣袤無邊能夠容納一切事物的土地。正因為有澤村,所以菅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有個棲身之處,那不是指什麼特定的地方,而是澤村,澤村便是他的棲身之處。
毫無預警地,他忽然感覺到一陣輕輕的摩擦落在自己的眼角處。澤村將他摟進懷裡,拇指擦過他自己都沒有發現流下了的淚珠。他的心臟一緊,忽然就對澤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大地。」他將臉埋在澤村的胸口,希望這樣對方就聽不出他的聲音之所以發啞是因為衣服的緣故還是因為他很丟臉地在哭的緣故。
「嗯?」澤村的聲音聽起來沒有波瀾,他只是輕輕用手順著菅原的背脊拍著,就像菅原遇上了因為不習慣上學而大哭的一年級新生時所做的一樣。
認知到自己被當成幼童安撫令菅原一時之間感到既好氣又好笑,但同時一股難以形容的暖意又從胃底緩緩蔓延開來。
「我以後,都用一張衛生紙擦就好了。」他從澤村的胸口抬起臉,扁著嘴說。
「怎麼還在屁股的話題。」這次換澤村哭笑不得。
「大地不喜歡我的屁股嗎?」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
「那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喜歡。」
眼看菅原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放棄的表情,澤村只好順著他的意承認。銀髮青年聞言笑起來,房裡凝滯的空氣便一掃而空。氣流重新穿梭在兩人之間,吹散了那些緊繃和壓迫。
「既然你老實地承認了,那麼,兩個都給你吧。」菅原刻意扭了一下臀部,輕輕掃過澤村的胯部。
「怎麼會有兩個。」澤村無奈卻無法阻止菅原的舉動,「而且到底為什麼話題一直在屁股上。」
菅原不回答,只是愉快地嘿嘿兩聲,等待著自己煽出的風即將點燃大火,就好像剛剛那場衝突不存在一樣。
至於兩個月後,菅原某天回到家發現,他們的廁所裡出現了嶄新的免治馬桶座,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總體來說,他們的同居生活過得還算順利。
不像從身邊其他朋友那兒聽說的那樣,感情再好的情侶都過不了這關,一但見到對方放屁打嗝或卸下外出用的「盔甲」後,便對藏在裡面真實的本體感到失望。
菅原想,那大概是因為就連高中時那麼遜的自己都已經完全展現在對方面前並被接受,而澤村則是一點都沒有絲毫差別。正直、嚴謹、冷靜而可靠,害得他每次都得故意逗弄對方,才能從澤村困窘的舉措中確認自己喜歡上的確實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而不是某種全部參數都依照他喜好設置的超完美機器人男友。
只不過……如果大地真的是機器人男友,那是不是其實也不錯?
菅原忍不住想。
而理所當然的,當他這麼說出口後,澤村表情只是一貫的無可奈何,一面替他在課堂要用到的海報上手繪一隻又一隻的獅子圖案(澤村不擅長畫畫,但菅原卻總說這樣的童趣質感才最好。澤村對此很懷疑。而就在菅原拿出他拍下成品的照片傳給東峰,作為現役活躍設計師的旭也對他的作品讚賞不已的回覆時,澤村不知該相信自己真的有所謂的繪畫天分,還是指控這兩個人共謀只為了看他出糗。)
「啊!大地!」菅原突然出聲,澤村猛地停下手邊動作,這才發現因為自己的一時分心,原先應該一公一母的獅子家庭硬是被他畫成了兩隻公獅子。
「啊,抱歉。」他急忙說,「被我搞砸了。」
相較於澤村的慌張,菅原反倒看起來一派輕鬆。他仔細端詳了海報,忽然笑起來。
「挺好的不是嗎?」他說。澤村不明就裡,只以為菅原的思考還延續著他們先前的話題。
「機器人才不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吧。」他自嘲。
菅原轉過來看他,眼神裡充滿困惑。
「才不是!」銀髮青年反駁道,「我是指,兩隻公獅子組成家庭這件事。」
「嗯?」
「挺好的不是嗎?」菅原笑著將海報舉起來,看看澤村,又看看他筆下的公獅們。「很幸福的樣子呢。」
「啊。」澤村發出淺淺的聲音,明白了菅原的意思。
儘管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同性相愛在很多國家已經成了理所當然的風景,但他們居住的日本卻稍嫌落後了些。更不要說他們倆人的職業身份,讓更多傳統的期待與限制無形地銬在了他們身上。
像澤村和菅原這樣年輕又能幹的優秀後進,或多或少都被刺探過是否有交往的對象,或是暗示如果有機會的話,要不要跟那個誰誰誰的女兒見個面。見個面就好,認識一下而已,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
澤村第一次告訴菅原他或許得迫於壓力和主管的親戚吃頓人情晚餐時,菅原彎起嘴角瞇起眼睛逼近他,澤村以為他要發怒,但菅原只是替他拉了拉衣領,然後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種類似老母親的語調說,哎呀我們大地終於也到了這個年紀呢,沒關係你就去吧,去吧去吧,結束了還記得回家就好。澤村啼笑皆非,當天迅速但不失禮貌結束了晚餐後,特意繞去菅原喜歡的甜點店外帶了一個草莓蛋糕。
「怎麼這麼好?」菅原喜上眉梢,隨後狐疑地看向澤村,「大地該不會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這是心虛的賠罪?」
「當然沒有。」澤村急忙澄清。「我是那種人嗎?」
「嗯?」菅原刻意挑眉,「這我就不能確定了呀,不過如果每次都有蛋糕可以吃,大地多去聯誼幾次也沒關係喔。」
「——菅。」面對菅原的狡黠,澤村總無力招架。
菅原笑開來,叉起蛋糕上的草莓,咬下一口後伸手抓過澤村的衣領,以吻將甜香果實渡到對方口中。草莓的汁液混合著唾液交融在兩人嘴裡,呼吸都有了甜甜的香氣。
那吃到一半的蛋糕最後被遺忘在了桌面上,直到隔天上午才被澤村想起。菅原眨眨眼無辜地表示那可不能怪他一個人,澤村同意,那之後發生的事情確實是他們兩個人的責任。儘管煽風點火的是菅原,但澤村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也有那麼一點,因為無法堂堂正正宣布自己和菅原所處的關係而有些近乎補償的心情。
澤村的考量菅原不是不明白。畢竟他們認識多年,澤村的性格他再清楚不過。和他那種天馬行空什麼都願意嘗試也樂於挑戰的個性不同,澤村一直以來都是令人信賴可靠的存在,他優秀、冷靜、沈著而正經,也因此,落在澤村肩上的責任和想像似乎更多了點,倒不至於綁手綁腳,只是讓他不由得做事有些瞻前顧後,深怕屬於現在的美好一切終有一天會突然消失。
就算這樣也沒有關係。菅原想。沒有法律或社會的支持又如何?生命總歸建立在生活之上,與其去思考那麼多無法控制的變項,他寧願將注意力擺在自己能夠掌握的每一天裡。和所愛之人一同起床,吃早餐,互相送彼此出門工作,空檔時查看手機裡對方傳來的、哪怕只是一些叮嚀回家路上記得採買的物品清單,一人做晚餐的時候另一人就排碗筷,洗澡(運氣好的話,澤村會願意和他共浴),躺在床上分享今天發生的事物,在一天的最後親吻戀人並一同進入夢鄉。這就是菅原理想中的人生。如今他的生活堪稱完美,他又為什麼要執著於那一點點的缺憾。當他站在講台上告訴孩子們,什麼事都應嘗試找到光明面,並盡量享受時,他自己就是最認真的執行者。很多東西不是非得全部緊緊握在手裡才是擁有,過往打排球的經驗裡讓他學到的最大教訓,便是連繫與傳遞的力量。從隊友那裡送來的球,從自己指尖托出的球,從這方球場推至那一方的球,正是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執著地緊抓著才能持續飛舞。
所以當身邊有些知道狀況的朋友們問著菅原,你怎麼能忍受的時候,他總想,他忍受了什麼嗎?擁有一份願意全力以赴的工作、一間尺寸正好的公寓、一個又高又帥幾近完美的男友,他還有什麼好要求的?而且真要說,在這段關係裡一直容忍的,大概也是澤村吧。面對菅原三不五時冒出的鬼點子,澤村總是萬般無奈卻依然配合。
對於生活,他一點也不覺得哪裡需要改變。
但手上的海報可能不能就這樣視而不見。
「抱歉大地。」菅原垂下眼角,可惜地看向那兩隻公獅子貼在一起的畫像。「畢竟是生物課的族群介紹,不能沒有母獅。」
澤村點點頭,「當然了,我來重畫。」
「啊,但是,」菅原急忙再度張口,「這真的畫得很好喔,真的。」
看見菅原將海報像個珍寶一樣抱在懷裡的模樣澤村忍不住笑起來,「什麼啊,那個好像在稱讚小朋友一樣的語氣。」
「澤村小朋友。」菅原也跟著揚起嘴角,「做得很好喔,給你一個大大的花丸。」
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的、那些隱藏在衣領和袖口底下、戀人所留下的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痕跡,便是生活最好的獎勵。
※
到職一年半後,澤村被晉升為巡查長,又過了兩年,不負眾望通過了號稱所有階級升等考試中最難的巡查部長複試,正式成為初階幹部的一員。
拿到袖口縫有袖章的新制服時,菅原又怎麼會錯過這種時刻。
澤村被盧著套上制服,心想沒有多久勢必就會全數再度從自己的身上被剝光。啊。才剛乾洗完。他想。但當菅原靠上自己,那和自己一樣的洗髮精氣味淺淺飄進他的鼻腔裡時,他又覺得,那又怎麼樣呢,大不了就是晚一點跟乾洗店的老闆道個歉,自己怎麼就這麼笨手笨腳,才剛拿到衣服,就又弄髒了。
肩上的星星多了一點,所要負責的業務也增加了一些。每當菅原站在校門口迎接或目送孩子們離開校園時,看見馬路對面帶著新人一同進行巡邏作業的澤村都忍不住一陣驕傲。秉持著從小就十分擅長的起鬨特質,澤村往往能在幾十公尺外就聽見一群童音大聲向自己問好。
「澤——村——警——官——好——」
其中最大聲的,當然是那聽得不能再更熟悉的嗓音。
菅原朝澤村揮手,就像過去這麼多年他向他做的一樣。礙於職責(和同事在身旁的尷尬),澤村僅是抬了抬帽簷致意。但就算只是這樣,菅原也覺得滿足,他一面趕著小朋友不要在門口逗留,一面忍住衝過馬路擁吻戀人的衝動,同時還得應付身旁家長或其他教師的好奇。
「菅原老師的熟人嗎?」
「嗯,算是吧。」
「這不是之前來辦過交通安全講習的警官嗎?」
「就是他。」
「原來你們認識啊?」
「我們是高中同學。」
「哇,那上次真該讓菅原老師主持活動才是。」
「啊,不必特意……」
「這麼說來,警官有女朋友了嗎?」
「這個嘛……」
「啊抱歉抱歉我就是隨口問問,就算是高中同學菅原老師也不一定會知道得這麼詳細嘛。」
話題終結在上課鐘響的那一刻,與其說鬆了口氣,不如說,直到這一刻菅原才突然驚覺,在他不注意的情況之下,原來澤村是個這麼受人注目的存在。
倒不是指他小看了澤村,畢竟高中以來澤村作為排球隊的隊長和主將,一直都是站在眾人前方的那一個,但隨著時間流逝,進入了適婚年齡的他們也默默成為了婚戀市場架上的商品,澤村顯然還是特別搶手的那一個。
這也難怪。菅原想,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澤村都堪稱水準之上,不,絕對不只是水準之上而已,根本就是可以畫上五顆超級大星星並且上台接受同學表揚的等級。而這樣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戀人,光想就覺得—--
「賺翻了。」菅原硬是掛在澤村背上這麼說。
「什麼東西賺翻了?」澤村問,他已經習慣健身時菅原總在一旁搗亂,與其趕走對方(根本也趕不走)他乾脆改變模式,將菅原當作鍛鍊的一部分,如此一來甚至還可以少買一些負重的器材,一舉數得。「學校的園遊會?」
「那還有幾個月呢。」菅原回答道,「對了,今年他們似乎打算把活動辦得更盛大些。」
「盛大?」
「嗯,變得有點像是學園祭那樣?園遊會、運動會,可能還會有一些表演跟活動吧。」
「那還真的是很盛大呢。」澤村想起上週所裡的匯報中似乎有相關公告,「啊,難怪好像聽說需要支援。」
「大地會來嗎?」
澤村聳聳肩,「看有沒有被排到出勤囉。」
「那沒有的話呢?」儘管早就可以預想到答案,菅原還是忍不住好奇追問。「不來看我嗎?可以給你家屬券喔!」
果然,澤村的動作停滯了兩秒,菅原察覺到氣氛微妙的變化,立刻岔開話題。
「說到這,還得趕快決定班上要賣些什麼才好。」他刻意拉高音調,擺出一副亢奮的情緒,「去年的章魚燒很好評呢,前年的乾冰汽水也是。」
澤村還記得那些沒賣完的乾冰全被菅原帶了回來,當天晚上他們的浴室水霧繚繞,算是滿足了菅原期待已久的「仙境」場景。至於章魚燒攤位的裝飾和打扮在送入回收廠之前,也好好的利用了最後的一刻時光,在他們的公寓裡上演了一齣菅原所謂的「夏日祭典的無人角落和爽朗攤位老闆這樣那樣」的戲碼。有的時候他真的很想問菅原到底哪裡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點子,就憑他那樣充滿「創意」的腦袋,不當小學教師去當編劇或許也能大放異彩。(「什麼樣的編劇呀?」菅原不懷好意地問,「哪種片的編劇呀?」)
果不其然,菅原沈默不到幾秒鐘,忽然「啊」的一聲看向澤村,眼裡滿是「你怎麼不問我想到什麼」的神情,於是澤村便順從地發問了。
「有什麼好點子了嗎?」
菅原嘿嘿笑了兩聲,附在澤村耳邊悄悄說道,「裝扮咖啡廳。」
澤村的腦中立刻浮現一些不太對勁的畫面——老天啊,他發誓自己原本真的不是這樣的人,但和菅原在一起久了,思考不知不覺被帶著跑,以至於他幾乎都要不認識自己。
眼看澤村幾乎當機的舉動,再加上對方耳尖微微泛起一陣淺淺的紅,菅原立刻將額頭抵在澤村額前,一雙眼睛水靈地瞪著他。
「大地好色。」他說。
「我什麼都沒說欸。」澤村試圖掩飾卻沒能逃過菅原敏銳的眼睛,說起來,他們要不是這麼有默契,過去又怎麼能相互配合打出一場又一場的比賽。
「大地在想什麼我會不知道嗎?」菅原又邪氣地笑起來,刻意掀起自己的一邊衣角露出底下白皙的腰線,「說出你的願望吧少年,護士?空服員?還是俏秘書?」
「我沒、」澤村想說他沒有想,但偏偏菅原一個個說出口時,他又忍不住自己的思緒。
惡作劇成功的菅原一臉得意,澤村對此束手無策卻又繼續放任他妄為,這是屬於他的特權,菅原心知肚明。過去就是如此,平時看似溫和有禮的優秀青年澤村大地,一旦生起氣來可是連學務主任都退避三舍。但只有菅原,唯獨在對待菅原時,澤村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採取放任自流的態度。當然了,那也是多虧菅原本身的自知,再怎麼樣也不會作出多麽踰矩的事情來。但很多時候——應該說是多數的時候——其他人做了會挨罵的事情,只要菅原也在,那麼,一切就通常會被輕輕放下。這一點烏野排球隊的隊員們都是最好的人證。高中時東峰曾經對此感到困惑,「因為大地愛我吧?」那時菅原只是玩笑帶過。卻沒想過到頭來,這句隨口的話語竟是事實。
因為喜歡,所以在意。
因為在意,所以不知不覺中,對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成了記憶裡最深刻的畫面。
只要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的意思,很多話不必說出口就能互通心意,那些幾乎是人生一半的歲月都由他們共享了,若不將澤村的父母也算在內的話,菅原有自信自己是這世界上最理解澤村大地的那個。
然而這樣的自信,最近卻稍稍有些瓦解。
現在回想起來,事情的發展似乎早有玄機。菅原忙於學校事務的那段時間,澤村也忙著配合廳裡的新政策,針對最近案件量不正常成長的幾個路口進行特別交通安全宣導。
不出意外,認真負責的澤村很快得到上面賞識,事後的朝會上還特別點名表揚,甚至有傳言出來,要推舉他參加警部補的升等考試。
在澤村放棄升學選擇走入警察體系之前,菅原從來沒有注意過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畢竟作為一個一般人,平時會跟警察打交道的時間實在太少,所有關於警界的知識要不是從社會新聞要不就是影視作品裡得知。而自從澤村真正踏入系統後,他才驚覺雖然現實世界不像電影一樣總是驚險刺激,但那些隱藏在組織背後暗潮洶湧的部分卻是真實存在的。
為了爭奪高位而彼此互潑髒水這種事沒有少過,澤村也見過為了除掉競爭者而故意設陷阱引對方入甕的戲碼。幸好他沒有什麼過於遠大的夢想,身為宮城縣一名普通員警,他最大的願望就只是交通事故發生率能夠再降低百分之三,同時腳踏車的不當丟棄率若能跟著降低那就真是太好了。對於晉爵升官這事,有當然好,沒有也罷。一切順其自然。
只可惜,就算他自己抱持著這樣的心態,也並不代表身邊其他對於晉升充滿野心的人也是同樣的立場。自風聲被放出後,澤村明顯感覺到自己面對的不懷好意似乎增加不少,稱不上敵或惡,但就是,那種,身邊的人突然將你當成了競爭者看待的,奇異的感受。
對於追求,他是懂的。過去他追逐著全國大賽的入場券,單淘汰的世界純粹而殘酷,一場輸了就全盤皆輸。儘管如此,畢竟那時大家都是高中生,比起仇人相見,更像是一起朝著同個目標邁進的夥伴。當初幾個交情特別好的至今都仍有聯絡,每到職業聯賽開打,相約一起去看當年各校的同學學弟們混在一起成為新的隊伍,站在球場上比拼,不變的是那股對排球的熱情,也是一種樂趣。
不過那樣的良性競爭關係似乎很難在成年之後複製,鬥爭與奪權在職場中難以避免,無論是否自願都很難逃出風暴。
澤村自然沒有特別對菅原說什麼,這畢竟不是什麼有趣的話題,增加對方的心理負擔也不是他期望的結果。但他大抵還是小看了自家戀人出挑敏銳的直覺。
「大地。」某個晚上菅原躺在床上喊他。
那時臥室的燈已經全暗了,只剩下空調角落閃爍著的顯示燈,和透過窗簾微微灑進來的暈黃街光。
「嗯?」澤村下意識回應,忙了一整天,他一想到太陽升起又得面對那些鬥爭就渾身無力。
菅原的手滑過床單,在棉被底下輕輕握住他。
「還好嗎?」他輕輕地說,「最近感覺很累。」
澤村睜開眼睛,將腦袋往菅原的方向轉。黑暗中他看不清菅原的表情,唯有瞳孔反射出的水光特別閃閃發亮。
從菅原的方向來看,澤村的臉在燈光暈染之下帶有明確的對比。那對英氣的眼底下難得抹上一層淡淡的灰,澤村眉間浮現淺淺紋路,疲倦就寫在上面。
雖然生活如常,澤村依舊會與他分享每天的所見所聞,願意和他共食一碗自己最愛的醬油拉麵,床事也一如既往讓人滿意,但菅原就是感覺得出澤村的疲憊。
但澤村只是輕輕搖搖頭,他回握菅原的手,說,「沒事。」
「真的?」
「嗯,只是工作太忙了。」
拇指擦過虎口,菅原能感覺到澤村那令人安心的體溫。他還想說些什麼,但澤村卻搶先一步阻止了他。
「明天還要工作。」澤村說,伸手便將菅原摟進懷裡,「快睡吧。」
太犯規了。菅原想。這樣他又怎麼能繼續追問。
後來情況一度好些,澤村甚至配合了菅原學校的行事曆休了幾天假,他們難得睡到中午,誰也沒有特定行程,於是吃飽後便一起到附近超市進行採購。
平日的下午街上沒什麼人,澤村拗不過菅原的撒嬌,最終任由對方牽著自己散步回家。
但很快地,事情的發展卻再度惡化。
澤村下班的時間越來越晚,就算回到公寓也總是一臉疲倦,菅原以為他是因為過多的應酬而導致如此,建議他要不要去醫院檢查檢查。但澤村只是笑著說自己沒事,真的沒事。
菅原也不是那種會死纏爛打的類型,人人多少都有些不願意透露的秘密,就算是最親密的對象也不一定能夠坦白告知。他熟知澤村大地,知道他的為人,並願意無條件相信他。只要澤村還沒準備好,他就願意等。
但是,就在那個晚上,澤村再度晚歸,好不容易回到公寓,衣服都還沒換下時手機突然響起,他隨手看了一眼後整個人僵在原地,就連菅原叫他都沒有反應時,菅原才忽然意識到,事情似乎沒有那麼單純。
「……大地?」
他想知道手機上寫著什麼,可澤村立刻回過神來,一個一看就很虛假的笑容掛上了他的臉,而螢幕閃瞬即逝,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那一天,他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做愛。澤村無視隔天兩人都得早起的事實,抓著菅原,從前戲到正事都無比細緻而緩慢。結束後澤村靠在菅原背後,雙手環在他的下腹,將他緊緊扣在懷裡,一步也不讓他移動。
「真稀奇,大地居然在撒嬌嗎?」
菅原這麼說著,心裡卻默默覺得有些苦澀。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的戀人現在很難過,很難過。
而他幫不上忙。
tbc.
喜歡這篇文章的話請幫我點選左方的拍手按鈕。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