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いい日旅立ち》
不繼續升學,而是高中畢業之後就前往阿根廷打球的決定算是蠻早就確定了,三年級的尾聲,既不用準備春高,也不必讀書備考,和其他水深火熱的同學比起來,及川徹可說是過得非常清閒。
除去每天仍然堅持的晨間慢跑和自主訓練,以及一週兩次的西語入門課程,說老實話,實在沒什麼要做的事——這或許就是及川整天賴在岩泉家的原因。
和兒時玩伴不同,岩泉則是沒有那個閒情逸致。他本就不覺得自己會一路打球打下去,早早為自己未來的職涯想好了出路。
「運動科學?」及川徹倒在他床上從他書包裡撿出露出一小角的進路調查表看。
「不要亂翻我東西,垃圾川。」岩泉口頭上罵歸罵,但卻沒有要阻止及川的舉動。
及川捏著岩泉的調查表在床上滾了一圈,最後將它舉在空中,透過天花板的燈泡看,岩泉的字和他本人一樣不偏不倚、用著強而有力的姿態站在紙張正中間。沒有任何擦拭重寫的痕跡,另外兩個格子也僅是純粹的留白,在在透露著調查表主人對於未來堅定的志向。
「很適合小岩呢。」及川懶洋洋地說,隨後又補上一句,「你的三方會談時間確定了嗎?」
「確定了啊,怎麼,你還沒?」
「喔,也不是……」及川聳聳肩,「木村說既然已經決定了,他也沒遇過畢業後就馬上要出國走職業運動員的學生,所以沒什麼有用的建議可以給我。」
「也太直接了吧。」岩泉的腦子裡忍不住浮現了進路指導教師木村那張因為年紀而有些禿了的腦袋。
及川翻了翻身,滾到岩泉身邊,「就是說嘛,我交出調查表的時候他居然還問我阿根廷那麼遠,你怎麼會想去阿根廷。」
光想到當時的情景及川就想笑,很明顯地,老師並沒有預料到會有學生交出這麼驚世駭俗的出路選擇,更令對方訝異的,則是及川父母的態度,他們完全接受理解並支持兒子離開日本的決定。既然沒有什麼親子之間的糾紛需要解決,在日本幹了一輩子普通高中教師的木村也沒有任何關於職業排球界的資源可供建議,於是那場三方會談最終變得有點像是聚焦在阿根廷上的閒聊大會,結束在木村老師刻意用「chao」和及川家道別,而及川徹回過身眨了半邊眼睛,手指俏皮地比了個七靠在臉龐,回過一句「adiós」的狀況之中。
如果岩泉在現場,肯定會揍他一拳。
但岩泉不在,與此同時,針對方才那句及川隨口的抱怨他反倒思考了半晌,然後開口問了句,「……那你怎麼說?」
及川愣了愣,他看著岩泉,眨眨眼睛,然後歪了歪脖子,「我說日本是我的傷心地,只有逃到那麼遠的地方我才能重新出發。」
「白痴。」
岩泉抬起手來,及川正準備接受來自對方的腦殼攻擊時,卻發現岩泉的手又放了下來。他看向自己,表情像是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什麼都說不出口,最終只是輕輕嘆口氣,然後轉回桌前繼續讀書。
啊。及川想。自從他告訴岩泉自己畢業之後決定追隨何塞‧布蘭科的腳步前往南半球之後,他們就沒有真的好好談過。
岩泉沒問,他也就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實在的,他連他們該談什麼,用什麼立場談都不太確定,談了又能得出什麼結論呢?這是他的人生,岩泉一也很清楚,一直以來只要他及川徹決定要做的,就沒什麼能夠阻止。
只不過—--
及川望著岩泉的背影,忍不住想,如果岩泉要他別走,要他留下來,待在日本,待在他身邊,那會怎麼樣呢?
在他的記憶裡,就沒有身邊沒有岩泉一的時候。從幼稚園時期開始就是這樣的,岩泉跑在前面,及川跟在後頭,明明討厭泥巴討厭水,討厭蟲子和炎熱的戶外,但因為岩泉在那,所以及川也在那。他記得有一次,自己不小心跌倒了,膝蓋擦破了皮。其實只是很小很小的傷口,甚至在岩泉被及川的大哭給引來時血就早已停止,但岩泉卻不顧自己好不容易才捉到的獨角仙,堅持要背著及川回家。以至於隔天,明明受傷的是自己,但岩泉卻因為背著和自己差不多身材的及川走了約莫一公里路而跛腳。
還有一次,他為了救一顆跳出圍欄的球而摔傷了手臂,醫生宣布得有一個月時間不能練習。那時剛開始對排球感興趣的小男孩哪能忍受這些,但父母和教練都很堅持,及川徹氣呼呼坐在板凳上看著其他人歪七扭八地發球,心裡想著這些人在搞什麼東西,既然不想認真練習,那就給我滾開。然而,就在他獨自抱怨著自己悲慘的命運,將怒氣毫無道理地發洩在被遺留在場邊的球袋上時,一道人影忽然坐在了他旁邊的空位。他轉頭,岩泉一就坐在自己身旁。他說,「徹不能打的話,我也不打。」
那件事之後成了他們兩人之間的內部玩笑,尤其是岩泉受傷時,及川總會故意跑過來坐到他身邊,對著他說,「小岩不能打的話,我也不打。」然後,理所當然的,岩泉會用頭槌教訓他,說,「好,那你就別打。」緊接著便是他哇啦亂叫,一邊嚷著岩泉打人一邊逃回場上,轉過身卻正好能接過從岩泉那扔過來的、等待著被他發出的球。
小岩做的事,徹也要做。
徹不能打,我也不打。
他們是這樣子長大的,早已習慣身邊有彼此的存在,在思考對方的角色之前就已經被視為一體。有時候及川會想,如果當時沒有和岩泉一起去看那場比賽,沒有一起加入排球社,那麼現在的他們會是什麼樣子。然後他發現自己想像不出來。沒有岩泉一的生活,對及川徹來說是一整片的全然未知。
如果可以,他真的一點也不想離開。
無論是宮城還是日本,別看他這個樣子,其實骨子裡及川徹是個念舊的人。要不然,也不會一個朋友就這麼交了一輩子。儘管以日本男性平均壽命八十二歲來看,幼稚園到高中畢業只佔了短短八分之一的時間,但這八分之一就是他現在擁有的全部。
所以他盡量不去想。
從此之後,再也沒有阿吽的呼吸,再也不會有能夠和他組建如此超絕信賴關係的夥伴。
岩泉肯定察覺到了他的異狀。
平時就已經足夠喋喋不休的自己最近變得更加多話,就好像深怕萬一留了個空檔,就會有什麼東西突然插進來,破壞這搖搖欲墜的平衡。
但他不說。
岩泉的沈默讓及川別無選擇,其他人只當及川是因為終於能在偶像手下學習而興奮,他的話裡開始夾雜怪異的西班牙語,用著刻意造作的外國人腔調,像個阿根廷推廣大使一樣地講著阿根廷的話題。
「我連沖繩都沒去過,」花卷說,「要我去阿根廷找你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還好吧,」及川噘起嘴,「不過就是搭個飛機。」
「是搭很久的飛機。」岩泉打斷及川,「得先到東京,從成田機場轉兩班,然後再搭阿根廷國內線,將近五十個小時。」
「哇小岩你很懂嘛。」
「是因為你已經講過至少三十遍。」岩泉敲了敲他的頭,「你的行李到底準備好了沒?明天就要出發了吧。」
及川揉揉被岩泉揍過的地方,本想張口反駁幾句,可一想到接下來就很難再像這樣——他當然不是受虐狂,只是,像這樣被小岩教訓的時光,也會隨著他的離開而消失吧。
然而,沈默了不到兩秒及川便很快回過神來,「當然啊,不然現在哪有空陪你們吃飯。」
「欸搞清楚,是我們陪你吃飯。」松川吐槽道。「我可是很忙的。」
「阿松真冷淡啊,」及川嘻嘻笑著說,「需不需要一點南美洲的熱情陽光?」
「不了。」松川舉起一隻手將掌心朝向及川,「我比較適合東北的冷空氣。」
「真要去找你,也是岩泉比較有機會吧?」花卷此時悠悠地說,「還是其實明天岩泉也要跟著走?」
「花卷/小卷說什麼呢——」意料之外的,岩泉和及川同時答道。
啊,不愧是阿吽的呼吸。
及川徹想。
他轉頭看向岩泉,果不其然對方也正看向自己。
松川一副「我就知道」的樣子呵呵笑了笑,接著把手裡的飲料喝乾,然後站起身,拍拍及川的背,「好啦,一路順風,我不太確定會不會想你,但既然都決定要出國了就不要丟我們日本人的臉。」
花卷跟著站起來,也拍了拍及川的肩,「你確定明天不用我們去送你?」
及川搖搖頭,「不用啦,一大早的,就是不想耽誤你們行程才特地約前一天晚上。」
「你是怕會哭吧。」松川一語道破,「不知道是誰輸給烏野那天哭得醜得要命。」
「少囉唆——」及川大叫,「你們也都哭了不是嗎!又不止我一個。」
「好好好,都哭了都哭了。」接著是幾張千元大鈔壓在桌上,及川抬眼看向松川,只見對方聳聳肩,說,「以前也沒少吃你的拉麵,這樣就算扯平了。」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甩掉及川先生嗎?」及川朝著松川和花卷的背影喊道,「你們——想得美!」
目送兩人離開後,只剩下及川與岩泉對坐著。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怪,岩泉盯著桌上的紙幣,及川以為他終於要開口說些什麼,但最終岩泉只是突然站起來說,「該走了」,然後捏著錢去付帳。
回程的電車是及川此生搭過最尷尬的一段路,他原本還在擔心明天長達五十小時的航程他該如何度過,如今短短不到三十分鐘的車程就已經令他難以忍受。岩泉站在他身側,抓著扶桿,漫無邊際的問他問題。
衣服收好了嗎?不要忘記南半球的季節和北半球相反。
常用的藥品有準備嗎?去那邊先不要亂吃東西。
你有沒有先跟宿舍約好接駁時間?萬一沒趕上身上有信用卡可以住旅館嗎?
聽說國外治安都很差,你的貴重物品記得收好,證件跟錢千萬不要露白,要分好幾個地方放。
及川一面回應一面抱怨小岩你好像我媽,眼角瞥見電車窗戶反射他倆的身影,及川徹與岩泉一,在那瞬間他彷彿看見身著青葉城西隊服的他們倆,藍綠色的旗幟飛舞,而他們身邊總是有彼此。
他很想哭,事實上,眼淚似乎已經來到眼眶所能乘載的極限。但是及川硬是將它吞了回去。排球是自己選的,阿根廷也是。無論岩泉說什麼他都不會動搖自己的決定。岩泉肯定也一清二楚,他太了解自己,就像自己太了解他。只是,或許,可能,大概,他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想聽到……聽到什麼呢?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了。和升學指導教師說的那句「日本是個傷心地,他得遠離才能重新出發」並不算完全的謊話,某種程度而言,那或許是他說過的話排名前三真心誠意的。
第一是輸球那晚在體育館裡的那句「三年間謝謝大家」,第二是在那之後不久的,「岩泉一我喜歡你」,岩泉的反應完全出乎及川意料之外,他原以為對方會恐慌,或者,至少有點驚訝,但岩泉只是很平常的接受了,就好像他講出來的只是一句他肚子餓了,想吃牛奶麵包。
現在回想起來,岩泉總是這樣,在他說話之前就知道他要講什麼,並老早就準備好他所需要的一切。
告白只是為了讓自己不要留有遺憾。
他沒想到的是,告白成功後,無論他走不走,都是遺憾。
岩泉還站在他身邊叨念著,就和過去任何一次比賽前一樣,只是這一次要出發的只有自己了。及川想。
他拒絕了岩泉將自己送回家門口的提議,「小岩明天一早就有課吧?」他說,「我一到阿根廷就跟你聯絡。」
岩泉看起來還有話想說,但及川朝他揮手,「快回去吧,我也是明天一大早就要出門了。」
他說完就搶先轉過身,急急走過他走過無數遍的、岩泉家巷口的轉彎。這條他走了十幾年的路,閉著眼睛他也能輕易指出哪裡有電線桿、哪家養的柴犬會從花園的磚牆探出頭來、哪一戶的老爺爺又總是會坐在簷廊和他們打招呼。
路的盡頭是及川家,住了十八年的房子一如往常在巷底迎接他,此時在及川眼中卻因為盈滿淚水而模糊不清。
沒打算哭的。他想。又不是什麼需要哭的事。
排球是自己選的,阿根廷也是。
所以,沒什麼好傷心的,就算要離開日本,離開宮城,離開父母,離開小岩,那也都是自己做的決定。
只不過,站在月台上,及川還是忍不住咬了咬下唇。清晨的空氣很透明,上午六點,人潮還不是那麼多,父母一早將他載到車站,從這裡開始就只有你一個人了,徹。爸爸說。但不要忘記我們永遠都在這裡等你。媽媽補上一句。
及川和父母交換擁抱,有事就回家來,他們在及川耳邊說。及川笑出聲,說,你們就這麼不相信自己的兒子。
——就是了解你才知道你什麼都悶在心裡。
爸媽的話令及川啞口無言。
該怎麼說呢,畢竟是生養自己最親的親人,及川此時此刻才理解到原來自己怎麼樣都逃不過父母的觀察,人們盛讚及川徹是善於洞察人心的舉球員,其實一切都是遺傳。
他於是笑起來,再三保證自己會時常打電話回家,現在科技很發達,還能視訊啊,他說,你們就當我只是去東京念大學。
只是這個東京距離宮城一萬七千多公里,並且有著十二小時的時差。
新幹線緩緩進站,及川拎起行李刷票進閘門。
就在準備踏上車廂的那一瞬間,不知怎麼忽然想再看一眼自幼生長的城市。他一轉頭,就聽見耳邊傳來熟悉嗓音。
「及川徹——」
岩泉一的身影出現在閘門口,他的兩隻手攏在嘴邊,朝著自己大喊。
「我說過,你是一個變成老頭子都不會幸福的人,但是,至少你還有追逐排球的目標和理想,所以,千萬不要認輸啊,白痴川——」
及川愣愣看著岩泉被警衛帶走,發車的鈴聲蓋過一切聲響,車長將他趕著上車,及川隔著窗看見岩泉猛力朝自己揮手。
啊。
他看著逐漸往後飛奔而去的故鄉的景色想。
他要出發了。
忍耐許久的眼淚終於從眼眶中奔流而出,但他一點也不悲傷。
這是新的開始。
也是追求夢想的起點。
他,出發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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