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cence to Live》第二章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Q發現自己被柔軟的床墊和被單包裹著。他停頓了幾分鐘用力眨眼試圖讓視線恢復清明,隨後發現阻擋在前面的不是什麼異物而是腫脹不堪的眼皮。他嘗試著動一動手腳,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四肢一點回應也沒有。他艱難地轉動眼珠試圖環顧自己的所在地,濃重的消毒水味和幾乎纏滿全身的管子,傳進耳裡那些規律而冰涼的機械音洩漏了他所在之處的訊息。
醫院,他想,當然了,除了醫院又能是哪裡呢?
他只是有點意外自己居然還能存活下來。
止痛藥發揮了良好的作用,他現在一點也不感到疼痛,只是有點暈,像是被人重擊後腦一樣。事實上,他的確被紮紮實實痛毆了幾下,他記起自己之所以會被送進醫院的原因,暗自希望現在手邊能夠有台電腦讓他駭進醫院後台系統查看自己的病例。他一點也不會意外自己斷了多少根肋骨,又或是哪個器官內出血到幾乎停止機能的地步。
他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儘管他一點也不願意再次回想。年輕人瞪著天花板上的污漬,想藉由這種無意義的行為將那些蜂擁而致的回憶給擋在大腦外。
他一度以為自己再也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氣了。
當飯店房門被重重踹開,出現在他面前的卻不是意料中明星特工那張囂張卻熟悉的面孔時,Q承認自己過於大意,才會沒有侵入飯店的監視系統。
……明明那只要花自己十秒鐘的時間。
駭進那間雪山山腳下三流飯店的監視系統主機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可他顯然還是太過天真,以為自己臨時決定的落腳之處不會被除了他和Bond以外的任何人知曉。如今那被他忽視的空檔,卻很有可能成為葬送他性命的重要缺失,Q為此感到喉間一陣酸澀。
以往只會透過螢幕和耳機看見的場景在他面前展開,宛如被吸入Q支部牆上那閃著藍光的巨大LCD,闖進特工們的任務裡一般。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這樣的場面,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來,特工們的每一場任務都有他在背後進行輔佐,作為MI6的首席軍需官,Q對自己的後勤能力還是挺有信心,他能冷靜做出決定和判斷,他能在瞬間解開任何一扇緊鎖的大門,他的腦中有著所有任務所在地區的城市平面圖,手指飛舞在鍵盤上能夠輕易造成足以震驚國際的巨大破壞。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與特工見面時的那句話。那時的自己聽起來有多志得意滿,對照如今的自己就有多愚蠢可笑。這當然不是指他不明白當他喝著伯爵茶穿著睡衣在沙發上敲擊鍵盤時,特工們可是切切實實穿梭在槍林彈雨的危險之中,可理解這件事畢竟與親身經歷相差太遠,你永遠無法從虛擬實境中體會到真正的恐懼,那些經由電腦運算出來的幻象遠遠不及現實的萬分之一。當他因為拒絕提供協助而遭到所謂「小小懲罰」的時候,他分不清自己耳中究竟是指骨應聲折斷的聲響還是自己的尖叫要來得更加響亮。
噢,手指。他現在想起它們來了,並且真心誠意地希望那雙他用來吃飯的傢伙們能夠完好無缺,但是當他又一次試圖嘗試挪動它們時卻發現自己依然辦不到。軍需官艱難地抬頭往下望,用盡全力睜開眼睛才能微微看見自己的右手被石膏固定,像一根巨大可笑的熱狗,左手的情況稍微好些,但關節還是發腫到幾乎無法彎折。
這可真是太好了,他絕望地想,一個無法編程的後勤主管——這還是假設他不會因此被開除的狀況下——Q一點都不敢想像M要是知道自己不但對他撒了謊,甚至還蹺掉工作跑到地球另一端並差點害死自己後會有多憤怒,將他的「球球」們擰下來掛上聖誕樹或許都無法澆熄他的怒火。但從現在的狀況看來,他整個人都像是樹上的掛飾一樣,被固定在病床上,無法動彈,無法思考,無法進行除了呼吸以外的任何事物——或許他能就此戒掉無時無刻盯著電腦看的這個壞習慣,那他的家庭醫生會很開心的。
藥物令他的思考遲緩,Q甚至想不起來那位已經認識了將近一輩子的醫師叫什麼名字,只記得他的醫師註冊編號和他那一對已經斑白的眉毛。他還記得對方總是低頭翻閱手中那本,紀錄著他從小到大數值一直不怎麼漂亮的病歷報告,語調嚴肅地叮囑他,「年輕人,多睡一點,不要以為自己還有本錢就可以這樣糟蹋身體,你以後會後悔的。」
——後悔嗎?
當意識到除非加入MI6成為他們的一員,否則就得鋃鐺入獄的同時,他就已經明白自己踏上的是一條不普通且無法回頭的道路。那些程式碼不再單只是一個年輕人在閒暇時為了證明自己能力而帶著傲氣所敲擊傳送而出的娛樂,這些零與一的組合成了更具威力的事物,沿著海底光纖電纜向全世界、甚或是超越了地球本身,從大氣層以外環繞著地球旋轉的衛星們,控制了人們看不見、摸不著,卻無時無刻被包圍在內的整個現代社會。
這或許是某種意義上的「存在先於本質」,提摩西·約翰·柏內茲-李爵士當年創造網際網路時,肯定沒有料想過不過短短數十年光景,網路的發展竟如此劇烈,而今幾乎一切事物都能以數據方式保存操控,不只金流、物流、各式各樣的娛樂活動,就連五十年前科幻電影中的食物合成機都已經成為現實,只差吃喝拉撒這種生理需求還是得以一種相對落伍的原始方式處理,其餘的,幾乎沒有一件不能在網路上被滿足。
上帝已死——尼采是對的。最新的神明叫做google,私人秘書也不再只是高階主管的獨享,如今每個人的手機裡都住著一個遠比剛畢業的大學生還要聰明數倍的助理。而或許再過不久就連人類的有機肉身也能夠數據化,成為數位串流的一部分,活在離子與電漿之間,脫離這副脆弱易損又具有使用期限的肉體。
Q不是人格數據化教派的信徒,作為一名頂尖資訊工程人員,他比很多同業更能享受「世俗的」生活。他喜愛閱讀紙本精裝的莎士比亞、熱氣蒸騰的伯爵茶,和來自皮卡迪里圓環老店販售的、甜膩到不行的土耳其軟糖。他喜歡在倫敦難得的晴天時沿著泰晤士河騎車感受撲面而來的微風。他喜歡在疲累工作一天之後回到他小小的公寓裡,而他的兩隻貓咪會挨過來討食。為了這些瞬間,他可以日夜忍受高強度的工作及來自長官和特工們不可理喻的要求。他得承認自己很享受埋首研發嶄新道具的時刻,將機械焊接組裝,鎖上每一個精密設計過的螺絲,接上傳輸線灌入自己編成的程式,讓這些冰冷的金屬瞬間有了生命——他不知道特工們有沒有發現,但所有出自他手的槍枝,都有屬於自己獨特的上膛音。他會一點一點細細修正,直到保險栓發出的聲響和他手指飛舞在鍵盤上時的敲擊音形成最協調的和絃為止。這些可不是數位化的精神串流能夠辦到的。
可如今他想著的是,肉體確實有其極限,如果他只是一串代碼,他相信自己將能做得更多更好。
麻醉藥讓Q的腦子糊成一團,所有想法糾纏在一起變成康河底下阻擋了撐船長篙的水草。那個來自東方的詩人確實很有才氣,Q在河畔聽著年輕船夫們用彆腳中文背誦詩詞,作為口袋裡一張又一張價值二十英鎊的船票的回報,討得那群來自上海的女孩們咯咯發笑。他一下子夢到自己還在念劍橋時的日子,端著連鎖咖啡廳裡買來的廉價熱紅茶,不為了喝只為了暖手,在暖氣總是故障的深冬裡一面駭進學校網站,在首頁貼上校長在皚皚大雪之中穿著泳褲跳舞的合成動畫,作為抗議學校對於老舊管線維護極度不上心的小小反抗。
「這真是太抱歉了,但請恕我無能為力。」他還記得當時教務長找上自己,半懷疑半請求地要他將學校首頁恢復正常時,他只是清清喉嚨,用著和無視學生抗議暖氣系統又一次故障時的舍監一樣冷淡的語調如此回覆。
那場小惡作劇讓他成了好幾日劍橋校園內的當紅話題,走到哪都能聽到眾人在討論,卻又完全沒發現坐在臨座戴著厚重鏡片,像個正在趕工畢業論文般敲打鍵盤的年輕男孩正是那神秘事件的始作俑者的感覺實在很妙,Q想自己或許有點享受這種出名卻仍然不必公開自己個人隱私的感覺,那也是為什麼他拒絕了來自矽谷的無數百萬年薪職缺,他不是那種喜歡穿著套頭毛衣和牛仔褲手持最新款智慧型手機接收眾人歡呼的類型,也不是那種會為了免費的員工餐和心理諮商服務而甘願將自己的能耐與週五的迷人夜晚時光花在分析各國每年度最熱門搜尋詞的工程師。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遠不只如此。只要他想,他甚至能把前述那些億萬富翁的財產全都轉到自己名下,而那些科技新貴、矽谷寵兒甚至沒辦法找到一點痕跡。但他沒料到的是最終他得到的辦公環境的確與聖塔克拉拉那些傢伙完全不同,但同時也完全不在自己的預期之中。
直到真正拿到那張上頭印有秘密情報局字樣的通行證,成為史上掌管軍需部最年輕的頭之後,Q才發覺無論看再多間諜電影、諜報小說,又或是偷偷駭進政府單位資料庫進行事前情蒐,都無法從中得到關於這份職位的真實描述。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在做的與其說是後勤支援,更像是某種保母工作。英國民眾要是知道自己的納稅錢是如何被這些昂貴的行走國家機密們給需索揮霍,肯定要高舉標語包圍這棟建築物——而至於明明該屬機密的軍需六處實址卻能從倫敦市街上任何一個計程車司機口中得知的這件事,則又是另一個會讓女王皺眉的事情了。
真實世界永遠不像好萊塢電影,每隔三年才出現一個企圖炸爛高樓或地鐵的恐怖份子,也不會有那麼好心的上帝視角和所謂「碰巧」在轉角看見犯人帶著包包正要離開這種事。所有的佈線都是經過精密追蹤演算的。成千上萬的監視畫面與監聽線路在他的程式碼之下無所遁形。倒不是說任何一個公民透過手機和家人討論今天的晚餐菜色都會被大英帝國監視,但他得確保所有密語都被成功解讀並鎖定。畢竟不是每場婚禮的「新娘」都是身穿白紗笑著走上紅毯接受大家祝福的佳人,在某些語境之中「她」所代表的很有可能是個綑著一圈C4炸藥正在踏進地鐵站的恐怖份子。
這是龐雜繁複又嚴謹細緻的過程,需要處理運算的資料規模巨量到難以想像。但多虧了Q支部研發出的新版系統,資料清洗的效率及精準度大幅提昇,省下的時間跟經費供支部進行了一番令人滿意的設備升級,這當然不是支部下屬之所以如此信賴並喜愛他們頭頭的主要原因,但卻也足以讓Q多少放下了那顆擔憂因自己年齡及外表而在過去總遭到輕視的心。
事實上,任何一個見識過Q真正能耐的人,都絕對不敢小看面前這看似柔弱纖瘦,缺乏運動與陽光的青年。他沒有向任何同僚透漏過自己受到軍情六處招募的來由經過,而流言自然而然便長了出來。有人說Q是通過了祕密面試被招攬,有人說好像聽說他跟某某政要有著特殊關係,還有人信誓旦旦表示十多年前當他在南倫敦埋伏時,曾見過Q(當然是更年輕的版本)與他跟監的那群幫派份子接頭過。
這些流言當然不會被拿出來在檯面上討論,能夠在MI6工作的當然也不是什麼成天忙著嚼舌根的閒人,大多數的猜測都只是Q上任兩週之內,尚未在三十五分鐘之內駭進位在墨西哥的新興恐怖組織基地監視系統之前所發生的事情。
「所以,真相是什麼?」透過耳機,Bond的聲音聽起來既近又遠。
「什麼真相?」那時的Q還沒有學會無視特工在工作時的閒談。
「招募。」Bond一點也不拐彎抹角,「你該知道有相當多不同版本在空氣中流傳。」
Q停頓了幾秒,接著重新揮舞十指,他叫出喀布爾國際機場的平面圖,指揮Bond穿越員工通道,正好攔截了沒有被掃描器檢測出來的髒彈包裹。
「往左走,前面有三個巡邏員警,避開他們然後在第三個通道右轉。」Q說,「安全門有密碼,我會在你抵達的時候開啟。」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銀幕上代表Bond的那個小點快速移動著,但耳機裡傳出的聲線卻一點都聽不出喘意,仍然是那副游刃有餘的樣子。
這是個好現象,不,他當然不是指Bond一直專注在要求他給出答案這點,而是資深特工的身體狀態就幾乎等同於大英帝國某種層度而言的安全係數。身為一個老是在替對方偷偷修改體檢報告的後勤,這樣的進步令他感到欣慰。至少罪惡感少了一些。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Q冷淡地回應。正要駭進系統將自動門解鎖時,卻發現紅色的小點猛然在螢幕上停了下來。動也不動。「怎麼回事?Double O Seven?」
線路那頭很安靜,聽不出有任何打鬥發生的跡象。Q舞動手指調閱監視器畫面,沒有敵人,James bond就站在畫面正中央轉過來瞪著監視器,似乎知道遠在千里之外的軍需官正透過畫面看著自己一樣,他微笑起來。
「該死的。」Q咒罵出聲,而Bond只是笑,直直望著監視器鏡頭。
「長官⋯⋯」R在一旁低聲提醒,「接駁的飛機還有十五分鐘離開。」
Q點點頭,他的視線轉回螢幕,深呼吸後按下通話鍵,「首先,我希望你記得在層級方面我是你的上司,我沒有義務跟你分享任何我不需要與你分享的資訊,但是,沒錯,我是通過秘密面試被招攬,我跟某政府官員有著密切關係,我同時也曾在十多年前碰巧與黑道份子接觸過。這都是真的。但正確的故事是,我和該政要的兒子是打從公學以來的好友,在我意識到對方是政府高官之前,他首先是會送我精裝版填字遊戲當聖誕禮物的叔叔,另外,黑道那件事則是他們在地鐵上搶了我的筆電,而我用了身上僅存的手機做了某些處置後,他們寧願將我的電腦毫髮無傷地送還給我。最後、」Q停頓下來。
「最後?」Bond的聲音傳來。
「你還有三分鐘時間可以趕往空橋,接駁的運輸機不會等你,我也不會。」Q說,「沒趕上就自己想辦法,看是要游過海峽或者爬過隧道,我都不介意。」
「嘿,別這麼絕情。」Bond說,仍然不死心地又問了一次,「真的不說?」
「兩分四十秒。」Q這麼回應。
只見螢幕中地小紅點再度飛奔起來,在最後一刻終於即時側身閃進正在闔上的艙門。
「做得好,Double O Seven,七小時後倫敦見。」Q切斷了通訊,在一票支部員工面面相覷的眼神之下推開椅子,前往茶水間,替自己泡上一杯濃重的熱伯爵茶。
Q又一次睜開眼睛,止痛藥的劑量似乎調降了些,他能夠感覺到傷口傳來隱約疼痛。這樣很好,他想,比起毫無知覺,他寧可讓身體的哀號朝著自己的網狀脊髓徑直衝而來,至少他還能知道自己還保有這些部份,這樣才有活著的感覺。
活著。這是多奢侈的一件事。在雪山事件(他很確定部裡肯定替自己的案件取了編號和代稱,但,同樣的,他沒有電腦可以進去資料庫進行確認,而他悲慘的手指似乎也還沒有恢復到能夠彎曲的程度)發生後還能呼吸到新鮮空氣——儘管帶著濃重消毒水和酒精的氣味——實在是令人心情複雜的一項奇蹟。這麼看來,在軍情六處待久了,或許真的被那些擅長死裡逃生的傢伙們給傳染,有了某種共通的基因或疾病。
Q被自己逗樂,他輕輕笑起來,肌肉牽動傷口又令他馬上嘶的一聲發出淺淺哀鳴,將思緒又帶回現狀。
他想自己的狀況大概屬於機密等級,從病房完全沒有對外窗、門戶永遠緊密且幾乎不曾有人前來探訪這點便能看出一絲端倪,當然這也不能排除由於他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就算有人架刀在他脖子上,他也沒有反抗之力的這個主要原因,但門外此時隱隱約約傳來的談話聲響證實了他的猜測。
「這件事還要拖多久?」
「正如我先前所說,這不在你的管轄範圍內。」
「喔?所以那又是誰的管轄範圍?如果連自己人的事都無法處理,我們還算個什麼狗屁單位?」
「注意你的用詞,特工,這是上頭的命令。」
「去他的上頭,我受夠了這種明顯只是想要阻止我親自出馬的藉口。」
「我該慶幸你還聽得懂命令背後真正的用意,還是該擔心你又一次擅自行動?相信我,已經有相對應的團隊在處理這件事了。」
「相信你?相信你的代價是什麼?是一個內勤部門主管躺在病床上整整兩週昏迷不醒。」
「容我提醒,Q之所以碰上這起意外,全是為了去找回某個擅離職守的下屬,而那可不是出於我的指示。」
「去你的。」
「對我罵髒話也不能改變現實,我建議你安分一點,現在人手不足,MI6可沒有那個閒功夫再照料一個任性妄為的巨嬰。」
「謝謝你的好心,我也提供你一個建議,等你的『團隊』收拾好這一切再來評論我。」
門外的談話戛然而止,Q聽見某人踏著憤恨的腳步快速離去,他不用親眼確認也知道那是Bond。而幾秒鐘之後才跟上的則是他的頂頭上司M。整段對話更像是一場爭執,他幾乎能在腦中想像出Bond和M各自怒氣沖沖朝著對方放話的表情,很難說這兩個人之間誰佔了上風,但從方才的對話中不難推敲出關於案件的幾絲線索。要不是他相當確定自己會在這時間清醒完全只是湊巧,而兩人的音量越提越高才稍稍從門縫中溜進一些,他甚至會以為Bond是刻意要在病房之前吵給他聽——很顯然,這個從不在乎組織規章的特工將會做些什麼,私底下的,用他自己的方式來處理。Q了解Bond,在旁人眼中他或許像匹孤狼,總是獨自遊走在高級飯店與戰場之間,談笑風生,瀟灑倜儻,絲毫不將這世界放進眼裡。但一旦牽扯上大英帝國,更甚者關聯到雖然為數不多,可仍然存在的那些與自己相關的人身上之時,他便不可能會願意收手轉過身將任務交給其他人來辦。無論要破壞多少規範與守則都不在他的考量範圍之內。
沒有人可以阻止他那種近乎原始動物般捍衛自己狼群這樣的舉動。幼稚,莽撞,但是強壯且充滿魅力。實在不能怪他身邊為什麼總不缺乏女伴,當那對海洋般湛藍的眼睛直直盯著你,口中那些甜蜜情話以優雅口音低聲傳進耳膜時,你很難不被捲入。就連線路另一端的Q也得承認這實在是種天賦。007就是有辦法,讓你覺得此時此刻你就是唯一,就是那個舞台之上被聚光燈照射的主角,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儘管這一切都是他為了完成任務而展現出的、沒有絲毫承諾的言語行動。
他效忠的一向只有大英帝國,和他自己。
總之,根據經驗,要阻止Bond私下調查是不可能的,而他也幾乎可以肯定Bond勢必會這麼做,從方才的對話判斷起來,他甚至已經得到了某些情報,並且對於目前的調查進度感到非常不滿。Q有把握他不會有耐心等到調查團隊下一次傳來更新進度,高達九成七的機率Bond方才前腳離開的下一秒,便會按捺不住決定違抗M的命令親自走一趟他的「私人任務」。呵,私人,Q想起過去每一次被迫替對方處理他留下來的爛攤子,收拾殘局,清空現場,刪除所有的監視器畫面,並且還得想辦法在長官面前為他說點就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的藉口,為他的消失填上一些理由,而那該死的特工只會在線路那端發出那種玩世不恭的笑,一點也不為了將他扯進這「私人」渾水而感到抱歉的樣子,彷彿早就知道Q就是會妥協。當然了,畢竟只要牽扯到特工007,名聞遐邇的James Bond,誰又不會妥協呢?
那些輕解羅裳的女子們如此,為他大開辦公室方便之門的職員如此,賭著氣卻管不住手指一面憤恨在心底咒罵一面卻替他將所有行蹤抹去的軍需官亦如此。大約在第二十六次這麼做時,Q就已經決定不去思考自己之所以無法堅定立場的原因。這可不是退讓,他告訴自己,並在捧著裝有Bond從世界各地帶回當作禮物的茶葉的熱馬克杯時想,至少這麼一來他的茶櫃將好一陣子不至匱乏。
他從來沒對此作出過評論,但Bond似乎越來越摸得清他的喜好。知道他會喜歡哪個茶種、烘焙程度跟產地的茶葉,偶爾出現的那些特殊調味茶也都意外地合乎他的品味。一般而言Q不是那種喜歡被摸清底細的類型,身為駭客,所有留下的蹤跡都只能是自願透露的訊息,他早就習慣來無影去無蹤,如果他想,對方就連自己的系統曾經遭到入侵都不會察覺。Q習慣一段時間就更新所有的設備,習慣在店員看到他的臉就直接說出他慣常點單的食物或飲品時再也不去相同的店家消費,習慣了活在一個最寬廣無邊的串流世界和最小限度的現實生活中。
Bond連番的行為照理說本該令Q退避三舍,可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居然有些樂在其中。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接下他隱藏在話語中那些關於藝術與哲學的討論,不是每個人都能逼出他伶牙俐齒的勝負欲,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搞丟他精心設計製造花費上百萬英鎊的裝備時,還能一次又一次被原諒。
「噢Q,見到你真好。」從辛巴威結束任務的Bond微笑著走進軍需部,他沿路走來一面將手上拎著的當地特產的動物串珠手工藝品分送給支部員工們,幾個隨口的稱讚便討得女孩們笑到合不攏嘴。
他停在Q座位邊,將最後一隻犀牛造型的串珠玩偶擺在他的鍵盤上。
「歡迎回來,Double O Seven,」Q頭也不回,只是簡單將犀牛給挪開,「希望你有將我期待的東西帶回來。」
Bond伸手將犀牛重新放回鍵盤上,阻擋Q敲擊的動作。年輕的軍需官終於願意轉過身子看向對方。特工曬黑了,從領口間可以看見若隱若現的曬傷痕和恐怖份子肉搏近戰時留下的瘀青交雜在肌膚之上。
Q皺眉,對於Bond又一次在任務中受傷和對方那不當一回事的態度都是。
「別擔心,人人都有一份,沒有少了你的。」Bond用手晃動犀牛玩偶,讓它從鍵盤左側走到右側。
「希望這不是你用什麼花言巧語從市場邊叫賣的婦女手中騙來的。」Q揮開Bond的手,將自己的手掌伸到對方面前,「裝備,和報告。」
Bond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條,遞到Q的面前,軍需官抬眼一看,是張黑犀牛保育組織的捐款收據,上頭註明的金額相當驚人,幾乎是他半年的薪資。
「我本來沒打算買什麼紀念品的,但他們硬是要送我,只好拿了。」Bond笑著說,「這能申報公費嗎?」
「不能,但我為黑犀牛感謝你的熱情贊助」Q將紙條塞回特工手裡,盯著他的眼睛說,「你欠我的是其他東西。」
「噢,當然了,Q。」Bond回應,「到手的東西就不欠了,不是嗎?欠的總是那些拿不到的。」
「請不要讓我再一次、」
「Q,親愛的軍需官,」特工朝他一笑,「你知道我的。」
知道什麼?Q心想。知道你行事衝動又莽撞,不瞻前不顧後,凡事必定要搞得天翻地覆不可,明明能用文明的方式處理,偏偏喜歡快速以暴力解決,一個晚上的酒精攝取遠超過醫生的每日(甚至每月)建議飲用量,與無數女子弄亂過無數旅館的床單,酒吧裡的一個眼神,一個吐息就能讓萍水相逢的兩個人擁有肌膚相擁的夜晚。但那些人從來不曾真正在Bond心上留下,Q知道,看似游刃有餘遊走在燈紅酒綠杯觥交錯的喧嘩之間,沒有多少人是能夠讓James Bond放開心防,願意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一個位置,替對方多做一些什麼,哪怕只是隔天早晨的一頓早餐,而不是徒留一個早已涼透的床位。
所以,這代表什麼?Q猛然停下思緒。關於007的主動插手。
這個念頭令他的心臟緊縮。但是,不,不可能。他隨即反駁自己,James Bond會這麼做單純只是因為這牽扯到了MI6的職員,而作為軍需部的主管,Q每在醫院多待一天,堆在實驗室中那成堆任務所需的裝備便無人能夠進行升級或研發,這可是攸關國安的重大問題,而追求花俏的特工007之所以這麼做肯定是為求能夠得到一隻爆炸鋼筆。
他想起那隻手錶。拆解機身將微型炸彈塞進錶面底下時,他一點也沒想過這裝備真的會派上用場,並且還是用在自己的身上。他只是想、想什麼呢,Q閉上眼睛不願意承認自己確實是有那麼一點私心,Bond藍色的眼睛看著他的時候就像一片大海,將他吸納進去,往旋渦中心不斷旋轉下沉,等他察覺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被海水給包圍,載浮載沉,最後一滴氧氣順著浮力遠遠地往海平面漂浮而去。
或許真如對方所說,他還是那個乳臭未乾、滿臉青春痘的大學生,只因為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海洋不永遠都是那麼平靜無波安寧和緩的,海洋也能奪走性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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