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cence to Live》第三章
Bond再度踏進醫院時,已經是距離上次與M進行對話的半個多月之後了。他輕輕推開房門,只見Q坐在床上利用病床附設的用餐桌正在他的筆記型電腦上敲敲打打。
「嗨,Q,很高興見到你。」Bond舉起手裡的花束向Q致意,「尤其當……你知道的,總之,能見到你真好。」
Q眨眨眼睛(現在那兒已經不那麼腫脹了,但仍然有一小圈淡淡的暗青色,鑑於Q在這段時間內的活動時間來看,那應該不是因長期缺乏睡眠所造成的)示意空曠的床頭說,「這裡沒有花瓶。」
熟悉的嗓音令Bond微笑起來,他從大衣內側口袋中掏出一個細長的清水模製瓶,將花束插在裡頭。
「我料到了。」他說,「所以我特地準備了一個。」
「我該稱讚你的未雨綢繆嗎?」Q說。
「或許該由我來稱讚你,Q,」Bond回應,「如果不是那隻手錶,我們可能都已經死了。」
Q的眼神閃過一絲情緒,但很快便消失在下一個眨眼之中,Bond沒能成功解讀它,只能任由它快速退去,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Q的眼神恢復清明,一如過去那般宛如冬日密林的幽綠。
「那本來只是一個小、驚喜。」Q習慣性地歪過頭想與Bond說話,卻因為脖子上尚未完全痊癒的挫傷而倒吸一口氣。他瞇起眼睛,眉間因疼痛而蹙起,胸口起伏發出淺淺的呻吟。Bond趕上前用手扶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聲說,「慢慢來,對,好,回到正面。」
軍需官的肌肉僵硬,Bond驚訝於手掌中那嬌小的骨架,當然,Q從外觀看起來就不是魁梧的類型,那件寬大的軍裝外套在他身上總是看起來像是裹著一條棉被,西裝也掩飾不了那兩條細瘦的腿。但實際上碰觸到Q還是讓Bond驚訝於面前年輕人的削瘦,就好像他只要輕輕用點力就能捏碎他的肩骨。而一想到這樣與他完全相反的一個人遭遇了什麼,就令他忍不住皺眉。
「我去叫醫生。」他說。
轉身正要走時,Q叫住他,「不用了,」年輕人往擺在床上的某個按鈕按了一下,止痛劑便緩緩流進他的血管裡。「這樣就好。」
「真的?」Bond可不信任那玩意,他總覺得那都只是安慰劑。
「我的身體還沒像你一樣有嚴重的嗎啡適應問題。」
「我會說那是職業傷害。」Bond不否認。
「以一般標準那叫做藥物濫用。」Q正想搖頭,便看到Bond嚴厲的目光和壓在他肩上帶有制止意味的力道,「如果你還想擺脫那個彷彿來自寵物醫院的可笑項圈,就別再折磨你可憐的脖子了。」
「來自前人的忠告?」Q試圖開玩笑。
「當然了,來自前人的忠告。」Bond揚了揚眉毛,語調輕鬆地說,「畢竟我骨折的次數可能比你長出來的骨頭還多。」
Q淺淺笑了出來,牽動肌肉和身上的傷口,一串細小的哀號從他的喉頭竄出,他做了幾個深呼吸,讓情緒安定下來,然後說,「別再逗我笑了。」
Bond聳聳肩,他的手一直沒有離開Q的肩膀,直到軍需官沉默地看了看他,又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肩。特工抽回手,「抱歉,」他說,又補上一句,「至少比之前總惹你生氣好一點?」
Q的嘴角微微牽動,「是好一點,」他說,「如果你之後都能把設備好好的帶回來,或許會更好一些。」
「這我可不敢保證,」Bond誠實地說。「我被無限期停職,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這似乎成功逗樂了Q,軍需官臉上的線條變得柔和了些,Bond看得出來他的肌肉已經不像他倆剛開始對話時那麼緊繃,精神上也放鬆了不少。
他接著將視線轉往Q和他面前的筆記型電腦,然後皺起眉,「說到這,不要告訴我你正在工作,MI6雖然是個福利不怎麼樣的公司,但我相信M不會沒有天良到要求半個月前還昏迷不醒的同仁趕報告。」
「我並沒有昏迷那麼久,」軍需官毫無底氣地反駁。
「足夠久了。」Bond說。
Q沉默下來,視線再度回到自己的正前方,雙手架在鍵盤上卻遲遲沒有動作。
「所以你在做些什麼?」Bond見狀,伸手將Q的筆記型電腦轉過來,Q難得沒有馬上護著自己的東西阻止他——但這也許是由於他身上還接著幾條管線,連在床邊不斷發出規律聲響的機器上。
出乎Bond的意料,電腦螢幕上出現的不是成串密密麻麻的程式碼,而是一個畫面相當簡單童趣的迷你程式。背著降落傘的英文字母炸彈從螢幕上方落下,你得按下相對應的鍵盤按鍵才能操縱底下的士兵用大砲將那些炸藥給炸開。很顯然是做給國小學童學習打字用的遊戲。
「這難道不會太、」Bond隨手按下一個按鍵,正在墜落的T字炸彈便因為卡通士兵發射的飛彈瞄準而在半空炸開。有鑑於Q剛剛經歷的事件,他並不認為Q適合這麼快就重新接觸任何跟戰場或者火藥有關的事物。並不是他不信任Q,但Bond作為一名軍需六處的前輩,他深知歷經這種事件的震撼與影響,他想起自己的初次任務,就算是經過特殊訓練的特工都不能聲稱毫無影響,更何況是一個普通的後勤人員,Bond不免擔憂對方的心理狀態。
Bond得承認,他很意外,Q表現出來的樣子遠比他想像中好上太多。他見過很多初次踏上戰場的新兵,那光彩耀眼的模樣在第一顆砲彈落下,第一發子彈擊發,第一道鮮血噴濺而出後變得呆滯,失神而徬徨,自此之後再也找不回瞳孔中原先閃爍著的靈動色澤。他擔心的是Q。他不希望對方失去這些。而且,他想,他需要這個難得可以與他勢均力敵地較勁的軍需官,MI6和整個大英帝國也需要他。
Bond想起方才提到手錶炸藥跟死亡時Q眼中閃過的神色,那不是個很好的預兆,如果沒有好好處理的話,將會是一輩子難以抹滅的陰影。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Q的身體狀況才是首要目標,心理的部分,運氣好的話,他或許能隨著時間自己消化掉,就算不能,那也絕不是一時半刻簡簡單單就能解決的。Bond思忖了一陣後決定暫且將那個話題擱置一旁,等到適當時機再提。Bond於是斟酌了一下用字,幾秒後才開口說,「太、暴力了點?」
「⋯⋯請別忘了我有陸軍少校的軍階,同時我還是軍情六處的軍需部主管,Mr. Bond,」聽見Bond的話,年輕的軍需官很明顯頓了一下,那抹微妙的神情又再一次浮現在他墨綠色的眼珠內,但很快的再度消失而去。Q做了個深呼吸,繼續說,「再說了,這能幫助我的手指不至於太過生疏。」
Bond隨著Q的視線看向他那仍然纏著繃帶的手指,那些恐怖份子很清楚要怎麼樣才能折磨目標,摧毀他們的希望,令他們在恐懼與痛苦之中交出他們所要的。同時他也明白當目標心智越堅定那樣的酷刑也就將持續越久。Bond親身經歷過,那些錐心刺骨的疼痛,那些午夜夢迴時鋪天蓋地而來的惡夢。他不想去想像Q是如何撐過那些,繃帶底下的不只是Q的斷指,更是大英帝國無人知曉的驕傲,以及Bond的內疚——Q不該經歷這些,這本該是他們這些受過精良訓練的外勤特工的活兒,而,M說得對,要不是他擅自跑到奧地利,Q又怎麼會為了要將它帶回去而遭遇意外。這確實是他的錯。Bond想。
他於是取走Q的電腦,將它闔起並放到一旁的小桌上,軍需官想抗議卻沒辦法大動作阻止Bond,特工轉回身子將軍需官壓回床上,說,「難得的休假,別再碰什麼電腦了。」
Q斜眼看他,「你聽起來像我的家庭醫師。」
「顯然你也不是那種會遵照醫囑的病患。」Bond朝他笑。
Q白了他一眼,說,「那已經是我所能找到最不會造成負擔的活動了。」
「躺在床上用食指一個一個敲鍵盤打從天上掉下來的炸彈?」Bond哼哼,「得了吧,總有其他能做的事。」
「看看這裡,你覺得呢?」Q聳肩,他的生活基本都建築在網路上,至於那些用不到電腦的愛好——上帝保佑他的手指跟脛骨,他甚至不確定自己以後還能不能騎車上班。Bond環顧病房,這個位處醫院地下的私人隔間除了醫療器材之外什麼也沒有——說起來他跟這房間的淵源可也不淺,畢竟作為一名資深特工,受傷簡直就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但對Bond來說住院生活不比在外晃盪無聊多少,畢竟沒事勾搭一下護士,探探其他同事們的醫療狀況(很遺憾的,儘管護理長每次都被Bond的甜言蜜語逗得心花怒放,但關於這方面卻總是正經八百地表示「個人隱私,無可奉告」,因而從她口中至少套出一個自己之外的雙零特工的資訊則成為了他私下挑戰的小小任務。)或是盤算計畫該如何躲過房內和走廊的監視器們,發揮過往訓練的結果消失在眾人的眼線之下,就已經足夠他忙的了。Bond試圖思考除此之外自己閒暇時會做些什麼,然而喝酒到爛醉或與看對眼的對象共度一晚顯然都不是可供對方參考的選項,Bond回想印象中每次回到軍需部時Q假如沒有對自己怒目相視,向他討回那些可憐地、淒慘地、七零八落掉在世界各地的裝備的話,都在幹些什麼。思緒在腦海中翻了一圈,意外地,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對Q的認識實在少得可憐——這或許不能怪他,畢竟任何裝備只要到了Bond手上,總是不可避免地面臨四分五裂的命運,而Q,這可憐的軍需部主管除了不斷向他表達自己的怒意以外似乎也別無其他發洩的管道。
多數時候Bond承認自己相當樂在其中。這當然不是說他就是這麼混帳,總是喜歡惹同事生氣——噢,好吧,他知道其實自己是挺混帳的——但軍需官頂著蓬鬆凌亂的一頭捲髮朝自己怒目而視的畫面實在有趣,總讓Bond聯想到那些剛長出爪子的貓科動物,揮舞著毛茸茸的前掌發出毫無殺傷力的威嚇。有的時候Bond甚至會感覺自己就像是拎著逗貓棒,在對方面前晃啊晃的,欣賞享受著軍需官暴跳如雷的景象,尤其當Q憤恨表示「只有你!所有人當中就只有你會這樣!」那對綠色的眼珠中可以見到森林野火般的怒意時,更是激起了他的某種玩心。噢,這可真是個糟糕的興趣,不是嗎?可Bond就是戒不掉,而他相信Q在某種程度上也將這當成了一場遊戲、一場競技,一場沒有任何人鳴槍開跑卻暗地裡開始認真起來的較勁。
本該一直這樣下去的,耳機裡的針鋒相對,荒野中的領航指引,戰鬥時的後備支援,然後偶爾他會消失一陣子,偶爾不會,但無論如何他在回程路上總是會記得順手帶點小東西當作禮物。軍需官老嘲諷他這些東西全部加總也無法彌補價值上百萬英鎊的裝備,休想用些茶葉和巧克力來交換掌紋手槍跟無線追蹤器,下一次的任務他就等著用水槍跟滑板車吧,接著將號稱想幫忙實質上卻等同搗亂的特工趕出軍需部。他能感覺到背後從小辦公室內射來的目光,然而真正令Bond勾起嘴角的,不是那些一路與其他員工談笑調情的內容,而是他總會在Q的桌上找到上一次他帶回的禮物,埋在那一大堆藍圖草稿與電子零件底下,露出隱約的輪廓。就好像是一場對方刻意佈置出來的藏寶活動,等著Bond來解謎。
Bond一向是樂於接受挑戰的類型,或者該說,有點過頭了,他就像個沈浸在電視遊樂器中無可自拔的男孩,忙著破除一道又一道關卡,試圖與遊戲設計師一較高下,以至於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對於現實生活中的Q的認識是多麼貧瘠。
就在這時,房門再度開啟,打斷了房內安靜的氣氛。
Bond與Q同時將視線轉往門邊,一名護理師推著推車走進來。發現房內除了Q之外還有別的人在時她愣了一下,但在看見那人是Bond後便微微咬住了下唇露出矜持又羞怯的微笑。
「您好。」Bond點頭示意,同時在對方經過自己面前時,聞到了一點點帶著消毒水氣息的花香味。他於是想起自己曾經在某個任務前的醫療檢驗時與對方有過一次稍微踰越醫病關係的接觸。好吧,兩次,或許三次。可他希望對方不要在此時提起,他畢竟是來探病的,沒打算因為這個再度惹毛軍需官。
幸好對方並沒有做出什麼踰矩的舉動,她越過Bond將推車從身後推至床邊,看向Q,朝他問道,「今天感覺怎麼樣?」
「跟之前差不多。」Q回應。從他的語氣中Bond聽不出這是好還是不好的意思。
「至少有個人來陪你聊天會不那麼無聊,對吧?」護理師語調曖昧地說,但手邊抽出板子記錄Q的血壓及脈搏等資訊的動作沒有停下,並調整了他的點滴,「抱歉你上次說想讀的那本書我們還沒找到被哪位患者借去了,等我們找回來之後再送來給你。」
Q點點頭,握緊拳頭讓她將掉出來的針頭重新戳回血管之中。
「放鬆、放鬆、好了,」護理師說,然後從推車上翻出棉花棒與兩罐藥膏,「然後得替你換個藥。」
Q沒作聲,只是抬頭看向站在床邊的Bond。Bond被瞧了四五秒後才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逐客令。他穿上外套,走到門邊推開房門正要踏出病房時又轉回身,「什麼書?」Bond問。
Q不解地皺眉。
「你們剛剛提到的,是什麼書?」Bond又問了一次。「我直接去替你買一本。」
※
他確定那絕對是Q在捉弄自己。或許他前腳剛離開醫院,那個年輕人就會用手機駭進倫敦的街道監視系統,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一路來到水石書店,然後竊笑著看著他一身薩佛街的手工西裝,腳踏格倫森的訂製皮鞋,穿越暢銷書與詩集、古典文學和莎士比亞專區,爬上二樓,買下一整套哈利波特——兒童版,Q強調。
但儘管如此Bond還是結帳了。混在一群帶著孩子的父母之中,用那張印著他名字沒有上限額度的信用卡採購了全套巫師小說,並且在店員的推薦之下連同配套的相關系列書籍也一併買了下來(老天啊,「怪獸與牠們的產地」是什麼鬼東西?在他眼中水石書店的二樓那些跑來跑去的小孩就是怪獸,而他們的產地顯然就是那些對於自家孩子瘋狂尖叫視若無睹的父母)。
他在第二天帶著書和書店附近那間百年茶商的司康與紅茶來到病房。
Q在Bond將整套指定讀物攤開擺在自己面前時眨了眨眼睛,朝他用著不可思議的語調說,「你真的買了。」
Bond甩了甩因為扛著沈重套書而痠痛的手,回答Q,「說到做到。」
年輕人瞪著他,說,「如果你對待工作也能這麼信守承諾就好了。」
面對Q的諷刺Bond表現得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一般,他只是將手擺上書堆問Q要讀哪一本。
軍需官聳聳肩,這本來就只是他對Bond的一點惡作劇,他真的一點也不在意這個英倫小巫師幹了什麼,又打敗了誰,魔法世界又因此恢復了和平與秩序。畢竟小說情節只是幻想,真正的世界裡不會只有一個壞蛋,破事只會不斷冒出來,作為大英帝國第一線情報人員的他們再清楚不過,魔法只存在於故事之中,重要的東西從來不是一句簡單咒語就能夠守護得了的。
見軍需官沒有正面回覆,特工隨手抽了一本坐到病床旁的扶手椅上便開始朗讀起來。聽見溫潤男音真的順著句子一字一字被念出時,Q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但他沒出聲阻止,只是安安靜靜聽著,於是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印刷鉛字裡的Bond自然也沒察覺到這一切。
時間緩緩經過,Bond唸了將近一整章然後才停下來。他本來就也只是想讓Q知道自己早就看出這只是一場惡作劇,同時自己並不會因為這一點捉弄而感到任何的不自在,反倒是他很好奇,那總是表現出一副清冷高傲的軍需官會對此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他將視線從書本中挪到床上,抬起頭就看見軍需官消瘦的身子陷在棉被與枕頭之間,臉卻轉向了他這邊,一對綠色的眼珠直盯著他看。
「怎麼了?」他問。
「你為什麼停了。」Q說。
「……你喜歡,」這不是問句,Bond笑起來,「我以為你們這種人不屑奇幻小說。」
「奇幻跟科幻只有一線之隔。」Q眨眨眼睛,「而我喜歡將世人眼中的奇幻轉變成科幻的那些時刻。」
「當然了。」Bond笑,「會飛的無頭馬和噴火的龍,希望下次的任務我能得到這些交通工具。」
「你只能獲得一根掃帚。」
「如果能飛的話,聽起來像是個不錯的建議。」Bond輕快地說,「我繼續讀下去?」
「為什麼不。」Q說。
又讀了一段不短也不長的時間後,Bond在章節與章節的段落之間停了下來。他需要喝點水潤滑喉嚨,然而才剛剛闔上書本,Q閉上眼睛睡了過去的畫面就出現在眼前。他棕色的頭髮散落在枕頭上,眼皮輕輕顫動,埋在棉被底下的胸口細微地上下起伏著。若不是他身上連接的機器不斷發出規律的逼逼聲,幾乎就像是他只是單純因為累了而上床睡覺而已。
Bond走上前,輕輕將Q壓在手臂下的棉被拉好。Q發出淺淺的聲響,動了一下。Bond放輕了動作不希望吵醒對方,然後他忽然意識到這場面是多麼荒謬。儘管過去他也沒少為人講過床邊故事,但通常那都是在某種特定的場合,他是指,赤裸的兩人窩在同一條毯子裡,而他伸手將對方摟在懷中,一面感受著細緻肌膚的觸感,一面在對方耳殼邊以一種只有他們能聽見的音量小聲私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端端正正捧著一本書,坐在床邊讀給床上的人聽。
童書,他想,讀的還是童書。
這實在不符合他的生活美學——說起來,毫無節制的飲用酒精和需索性愛似乎也算不上是什麼稱頭的美學就是了 ——但Q之所以會待在醫院裡顯然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有義務負責,儘管他從來就不是那種負責任的類型。
所以這也就是為什麼隔天、再隔天、再再隔天,Bond都準時在下午時段出現在病房的理由。他反正也沒事,停職中的特工只不過就是腦子裡多了一些國家機密的普通市民罷了。與其在MI6大樓裡閒晃或者在隨便哪條街上的酒吧裡喝個爛醉,替軍需官朗讀少年奇幻小說來打發時間似乎是比較好的選擇。Q對於他的到訪意外地沒有什麼意見,而那是指雖然口頭上仍然不免對此尖酸刻薄一陣,但病房的大門卻從未對他闔起。只不過,Bond不確定那是因為醫院實在太過無聊或者他只是看在自己總會順路捎上一些的茶與甜點的份上。
作為一名舉手投足幾乎可以成為英國代表的人,Bond其實是比起茶更傾向咖啡的那一派,但這並不影響他四處蒐羅大倫敦地區知名新興甜點的效率——女士們一向樂意與他分享自己的私房小店。他也總在店員帶著曖昧微笑朝他說著:「買給女朋友或是老婆?真是個好男人。」的時候回以禮貌頷首卻不做任何解釋。
草莓塔、抹茶派、巧克力歌劇院蛋糕、各式口味的馬卡龍,沒有缺少過的還有傳統司康和凝脂奶油及果醬,他發現Q來者不拒,並且樂意嘗試各種嶄新的口味。這激起了他尋找更稀奇伴手禮的欲望(顯然他已經忘了自己過去在任務後帶過多少怪異到幾乎要過不了海關的禮物給對方),但他同時也注意到某次當他準備了可麗露作為本日下午茶時,Q在張口咬下的瞬間因牽動尚未完全恢復的下顎肌肉而發出的淺淺聲響。隔天,出現在Q面前的便是一個奶味四溢柔嫩香滑的雞蛋布丁。
意外地,Q盯著那個布丁卻沒有動作。Bond差點要以為對方討厭布丁。這沒道理,他想,連日式麻糬那個甜膩紅豆餡都能接受的Q會討厭布丁?
然而就在他打算將這個情報加入他腦中有關軍需官情報的那個抽屜裡時,Q眨了眨眼睛,拿起湯匙緩緩切下一口,用著同樣緩慢的速度送進嘴裡,Bond看著他沈默地將布丁吃完,Q在嚥下最後一口之後重重嘆了一口氣,可是Bond不知道為什麼。他只是繼續朗讀,並在黑魔王用咒語殺死了和主角一起參加比賽的同學時合上了書本。
午後的悠閒時間結束在Q住院後的第一百二十天。當Bond穿上大衣準備離開,臨走前和Q說了句「明天見」時,Q這才告訴他,自己明天就要出院了,語氣雲淡風輕的就像是他只是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Bond愣了一下,他回過身來看向Q,年輕人的右腿仍然打著石膏,點滴已經拆了好一陣子,雖然身上仍然有還未完全癒合的傷口,但已經沒有當初那麼嚴重了。Bond聽來巡房的醫生這麼說過,但他沒想到Q這麼快就能出院。這當然不是說Bond不希望Q能趕快離開這聞起來充滿消毒水味病懨懨的地方,而是,他看著Q,和Q床邊的那把輪椅。老天啊,他甚至都還不能好好走路,真的有必要這麼著急地將他扔出去嗎?
「有人幫忙你嗎?」他問。
Q愣了一下,然後說,「Moneypenny會來。」
Bond不帶任何情緒地發出哼聲,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之間感到一股不悅湧上後腦,是因為Q找了其他人而非自己?他否定自己的想法,Moneypenny作為一名內勤秘書本來就有職責協助MI6的職員事務,尤其Q還是軍需部的主管,那本就是她的職責所在。可是,Bond還搞不清楚自己心底那股說不出的情緒到底是什麼,他看著Q,鬼使神差地就讓句子滑出雙唇,「不,我來吧。」
軍需官顯然沒有意會到他的意思,Q偏過頭說了聲,「抱歉?」
Bond清了清喉嚨,就好像這樣這句話聽起來就不會那麼突兀一樣,「我說,讓我來吧,」他重複一遍,「幫忙你辦理出院。」
「可是,Moneypenny能⋯⋯」Q說。
「噢,老天,MI6已經少了兩個員工,你還想讓他們再更忙不成?」
這倒是很好的藉口,至少Q聽了之後臉上的表情不那麼猶豫了,而Bond也幾乎要被自己說服,他確實是因為不想造成同僚太大的負擔而自願負起這個責任——此時他又幾乎忘了自己過去是個多麼自私的混蛋。
「饒了M吧。」他說,「他臉上的皺紋已經夠多了。」
Q扯開一個微弱的笑容,像是默許了他的提案。
「那麼,」Bond揚揚眉毛,「明天見?」
「⋯⋯明天見。」Q最終這麼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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