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Rest》第一章
你也有過這種經驗吧?
明明什麼事也沒發生,天氣很好,交通很好,路邊的狗也友善愉快地搖著尾巴,但就是,就是很想跳下捷運,掏出手機打個電話給老闆臨時休假,接著找一個地方大吼大叫,摔東西,打破一些什麼,然後才感覺自己能夠重新聚合起一個人型,隔天也才有力氣再度踏上千篇一律的通勤之路。
沒有?
那真是恭喜你了。
因為我有,而且時常。
說起來,我的工作其實也不是真的這麼爛。就是錢少了一些,距離家裡遠了一點,事情多了一點。怎麼聽起來好像蠻爛的?大概是錯覺吧,至少我的主管就是這麼認為。那個已經快要半禿、一腳踏入老年的男人整天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現在的年輕人喔,都不知道我們以前是怎麼苦過來的,一點點挫折就在那邊喊辛苦,也不想想我們當年出社會的時候一個月才拿兩萬,還得上養父母下養家庭。」
姑且不提他現在的薪水大概是我的四倍。我實在很想拿出台灣近五十年來的通貨膨脹率跟物價水準出來打他的臉,三十年前的兩萬跟現在的兩萬能是同個水準嗎?以前信義區的房子兩百萬一棟,現在最新的數據出來,那個緊鄰台灣第一高樓的豪宅光是一坪就要價將近三百萬。
一坪欸。
我躺進去雙手張開不要動剛剛好就一坪。
然後我甚至買不起那一坪。
一想到有錢人家的玄關可能就比我在新北郊區租的房子大個兩三倍,就讓人感到絕望。但你知道更絕望的是什麼嗎?是偏偏這個絕望並不是隨時隨地存在的。它偶爾才會出現,參雜在快樂之間,就像一雙掰失敗的免洗筷,突出一根刺,但又不是那麼大的問題。所以你總能聽見同事朋友抱怨工作。成天喊著要離職的人多,但真正離職的人卻少之又少。明明不快樂,但是又沒有不快樂到願意放棄這份不快樂去挑戰另外一份可能會更不快樂的不快樂。
太像繞口令了嗎?但我想你一定懂的,因為你肯定也在這個迴圈之中,每晚設了隔天七點的鬧鐘,塞在車陣裡,趕赴那一場又一場其實根本一點都不想參加的會議,夾在主管和客戶之間兩面不是人,功勞全是同事的就算了,鍋肯定是你的。
啊。一想到這個我就忍不住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握拳,指甲掐進了肉裡,用盡全力才能阻止自己把手機朝地上用力地摔下去。不單是因為我還在公車上,那可能會嚇壞一票顯然都還沒清醒的同車社畜們,更是因為,摔壞了手機我可沒錢再買一隻。
傳言說新的哀鳳一隻要七萬,你相信嗎?
就在此時,握在掌心裡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聲。我猛然睜開眼睛,這種時候會有動靜的,當然只有工作群組。事實上,一整天裡絕大多數的時間跳出通知的,全都是工作相關的訊息。這個會議,那個會議,哪個客戶又有什麼需求,催出貨催很勤,要結款就搞消失,接著主管找上門來,問題就變成出在了我身上。
「當初說可以讓他免預付的不是你嗎?」
我當然不敢這麼回,只能低聲下氣透過各種管道千拜託萬拜託,終於找到客戶窗口,對方也很為難,上面就是要拖,他能怎麼辦。你知道,所謂的溝通困境,其實都不是接洽的人有多難搞,真正難搞的都是你碰不上的那個。
「你們以前老闆都會讓我延兩個月,他還會把我打六折欸,年輕人你這樣不行啊,你要不要再去問問看?」
你說的那個老闆已經去世了,而且去世十年了。給你的價格已經是我們最低利潤範圍了,再低下去就是我貼錢幫你做事了。
但我還能怎麼樣呢?也只能語氣和緩親切的說一聲,那我再幫您去問問看。結果可想而知,去問被主管罵一輪,「這樣公司賺什麼?蛤?你以為你的薪水哪裡來的?」回頭接回電話又被客戶罵一輪,「算了啦,都合作這麼久了給你們這麼多案子,價格還是這麼硬,那我去找別家好了。」
你去啊你去啊,反正約簽了我也拿不到獎金。餅畫那麼大,發錢永遠再看看。我已經五年沒有調薪了你知道嗎?五年!我家巷口的肉鬆蛋餅都從三十漲到三十五了,我還在拿跟起薪沒差多少的薪水。
要不是同事大多都很好,工作氣氛只要沒有主管在都稱得上融洽,我老早、老早就……
就說了,成天嚷著要離職的人多,真正離職的人那可是少之又少。
但偶爾就是會有這種難以排解的,讓人差一點就要遞出辭呈的狀況。
「你昨天搞不定的那個客戶,林經理親自搞定了,上午十點半徐先生要過來付款。」
手機螢幕跳出這行字,我還沒反應過來,下一行又跳了上來。
「林經理說那就讓我跟進就好,辛苦了。」
啊。
我不行了。
意識再度清醒的時候,我已經下了公車,站在了馬路邊。
公車早已不見蹤影,連車尾燈都看不到了。台北市動態公車資訊顯示下一班還要二十分鐘。注定要遲到了。我想。然後我突然意識到,我急著去公司做什麼呢?反正客戶已經是別人的了。我甚至不用親眼看見就知道林經理的處理方式就是答應一切客戶的要求,六折?那就六折,反正年底的時候再跟員工說今年業績不佳,年終獎金大家就共體時艱一下。
去你的共體時艱。
我每個月領你多少錢,我每個月都很艱。
與其十點半過去與徐先生正面交鋒,不如請個假吧。
喔對了,忘了提到我這個屎缺的另一個好處,那就是請假很方便。基本上只要不會撞上什麼期限,主管批假單的速度倒是很豪爽。要是批的是我的加薪單那該有多好。我總是這麼想。然而五年了,每個月拿到手的仍然是那個數字。一個父母依附在我名下,健保費就只要付幾乎是最低級距的數字。
我很快傳了簡訊給主管,請了上午的假。果不其然,一分鐘後核假的訊息就跳了出來。
能說什麼呢,這就又是一個我總在離職跟不離職之間搖擺不定的主因。唉。
那麼,假都請了,要去哪呢?
我左右張望,這條路雖然每天經過,白天一遍晚上一遍,但說實話,從來沒在這一站下車過。我熟悉的只有這條路上午八點二十和傍晚六點時的風景,實際上這條路長得什麼樣,巷弄裡有著什麼樣的店,我毫無概念。
意識到這個問題令我內心猛然感到震撼,曾經以為自己熟悉無比的事物其實根本一無所知。只是日復一日循著本能像條洄游的鮭魚一樣不斷往返穿梭。鮭魚至少還抱持著回到故鄉傳宗接代的重大使命,而我卻只為了一份,甚至不能租到蛋黃區套房的薪水而奔波。
到底在做些什麼呀,我。
直到肩膀被撞了一下,顯然是肇因的一名男子頭也沒回地往前跑,遠遠傳來了一句「抱歉」。我才發現紅綠燈上的小綠人也急急地邁開腿跑著,秒數不多了,進入個位數倒數。根據公車站牌的螢幕顯示,距離九點也只差不到四分鐘。馬路上人們顯得更焦急了一些。這是尖峰時刻的最後衝刺。能不能順利打卡就看現在了。
我一面替他們加油,一面注意到快速流動的人群裡仍有一些和我一樣從容不迫的人,大多是長者,他們或是準備去附近的知名廟宇參拜,或是準備去旁邊的傳統市場購物,還有一類人是早早跟關聖帝君打過了招呼,也買好了午餐的食材,已經準備要回家去了。以前我總是很羨慕他們,退休之後再也無需與工作打交道,整天都能做想做的事;後來變成敬佩他們,生活這麼艱難,他們是怎麼活到這把年紀的呢?太了不起了。
坐在平日尖峰時段的公車站牌是一個很有趣的體驗,平時未曾注意過,但人潮一群一群的被公車帶來又被公車帶走。有時可以見到一些穿著制服的孩子,學生上學的時間比上班族早,他們顯然已經遲了,但臉上卻一點也不帶緊張——畢竟學生時代的全勤和獎金無關。一個國中生慢悠悠地走下公車,甩著便當袋,踏著奇妙節奏的步伐左右晃動著前進。然後我看見他的耳朵上兩個白白的物體。啊。是我買不起的降噪藍牙耳機。
手機又震動了起來,我抗拒著將它從口袋裡拿出來的衝動,告訴自己,別看。別看。我想起自己之所以在這個時間點站在大馬路中間的原因。人們來來去去,過了九點後那股緊張的氣息瞬間少了許多。小螺絲釘們都上了崗位,機器開始運轉起來,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備用品,沒有相對應的位置,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就在此時,一個牽著黃金獵犬的外國人慢跑著經過,基於懷念曾養過的寵物的心情,我決定跟上前去。
所謂的跟上,其實根本也跟不了多久。我這個亞洲中等身材又怎麼可能跑得過高加索人那雙長腿和他那毛皮照顧得閃閃發亮的大型獵犬。很快我就再也看不到那搖來搖去的毛茸茸尾巴。只能汗流浹背地停下。這或許已經是我兩週的運動量,我喘吁吁地想。雙手撐在膝蓋上一面用力呼吸一面想起臉書上老同學們近年來一個個突然熱衷起健身的事。好奇心使然我也去查過健身房的課程,然後被私人教練課的價格嚇得差點拿不穩手機。算了吧。反正我也從來不是那種熱愛運動的類型,那筆錢可以讓我買一整個月的食材。
我終於喘過氣來,然後就在這個時候,我是說,就是這個時候,我抬起頭,正打算隨便朝個地方隨便走時,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看起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店面,門上只掛著一個巨大的logo,多虧了國小音樂老師的認真教學,我認出那是一個休止符號。餐廳?咖啡廳?沒有其他的文字標示,因此很難將這間店歸類。這麼一大早就開門的店不多,然而它真正吸引到我的,卻是門口擺著的一塊小看板。上面手寫著一段話。
「生氣嗎?傷心嗎?想發洩嗎?我們總有一種方法能夠讓你滿意。」
多可疑,不是嗎?
一般說來我不是那種會踏進一間如此曖昧不明的店的人,但我說過了,今天就是那種必須找一個地方大吼大叫,摔東西,打破一些什麼,然後才感覺自己能夠重新聚合起一個人型的日子。
顯然面前這間店正是為了這種時候而存在。
於是我猶豫了兩秒,意識到的時候我的腳已經將我帶領往前,而我的手則是推開了大門。
tbc.
喜歡這篇文章的話請幫我點選左方的拍手按鈕。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