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居帶》第六章
那日之後,他們很有默契地沒有人再次提起那番關於星塵的談話。
只不過,段恆還是留意到男人逗留在銀河系區的時間比起過往長了許多。偶爾當他穿越展區時總能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黑色緊身褲搭配寬鬆T-shirt,外罩一件深藍色的休閒西裝外套——站在角落,抬頭望著那一小塊人工創造出來的星空。
在黯淡光線下很難看清對方的表情,微弱光線從他身後透出,影子像一團遙遠而模糊的星雲。但段恆腦中那句略帶哽咽的「我們都來自星塵」在經過了幾周之後卻仍然無比清晰。可段恆想,那勢必不可能是自己之所以邀請對方參加天文館一年一度露營觀星活動的主因。
「小段呀,不好意思連這種活動也要麻煩你來支援。」陳組長見到了他便過來打了招呼,段恆見到對方手上捧著幾個紙箱搖搖晃晃地走路,連忙伸手接了過來,「哎呀,謝謝。」陳組長又說。
「小事。」段恆問,「這要搬上車?」
陳組長點點頭,示意他跟上。段恆跟在對方身旁,穿越門口歡騰熱鬧的人群往停在館外的車子前進。
「嘿,需要幫忙嗎?」忽然身後傳來叫喚聲,段恆轉過頭,就看見立石朝著這邊揚起下巴問,孩子們一看對方在玩得正高興的時候想離開,紛紛抓著他的手臂企圖阻止,而男人只能不斷甩著手避免男孩們像小猴子一般從自己的大腿往上爬,意圖掛在自己的手上。這畫面實在滑稽,段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答應還是拒絕。但在段恆回答之前,陳組長就已經笑著婉拒了。
「你現在已經幫了最大的忙。」他說,並在立石遭拒絕後露出浮誇絕望表情時大笑起來。
段恆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孩子們就再度纏上立石,男人又一次被半獸人們團團包圍,段恆能從一閃而過的目光交會中讀到些許無奈,但那很快便隨著孩子們的叫喊聲遠去。緊跟在後的,還有陳組長的呼喚,「小段啊,快過來呀。」
他回過頭,陳組長站在敞開的車廂旁,正等著他,和他手上的物品。
彎腰將紙箱塞進了停在門口的遊覽車車廂,順手將裡頭雜亂的行李依照比較有邏輯且不容易晃動的方式重新排列之後,段恆這才從車廂裡爬了出來。陳組長靠在車體旁朝他輕輕搖頭讚嘆,「我還以為自己在看真實版華容道。」
「⋯⋯什麼?」段恆不解。
「我的天啊,我們的年紀真的有差這麼遠嗎?」陳組長撫額發出哀號,「你有用過電子辭典吧,裡面不是都會有這些遊戲?五子棋,象棋,俄羅斯方塊跟華容道?」
「呃……」段恆發出尷尬的單音,他是用過,但從來沒有點進除了辭典以外的任何其他區塊過。畢竟他忙著查國外天文期刊都來不及了,又哪裡有時間在一塊金屬裡頭養一隻摸也摸不到的黑白2D小貓——更不用說,電子辭典的年代於他來說只有短短一兩年的時間,接下來,行動電話產業開始發展起來,很快地,手機便取代了一台台當年潮到出水的電子辭典。
「算了算了,你不要跟我說話了,搞得我好像再跟我兒子聊天一樣。」陳組長佯怒,「欸你知道嗎,我那天跟他說,把拔小時候也會看小叮噹,他居然用一種嫌棄的語調說,吼,那是哆拉A夢啦!」
段恆才剛張口,還沒說話,陳組長便又抬手阻止了他,「等等,不要告訴我你也是哆拉A夢世代長大的人。」
「不⋯⋯」面對獨自一人小劇場演得很起勁的陳組長,段恆不知該做何反應,他只好看向陳組長和他手上那件印有神奇寶貝——他也一點都不習慣稱呼那個動畫為寶可夢——角色的羽絨外套,然後問,「你兒子呢?」
「喔,在那邊玩啊,」陳組長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段恆轉移話題的技巧有多拙劣,他朝那群仍然在大門口圍成一圈的孩子們揚揚下巴,接著又接上一句,「你找來的那個人很不錯呢,不愧是我們小段的朋友,品質保證啊。」
段恆一愣,不知該如何回應陳組長的話。
朋友……嗎?
以朋友來定義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不是那麼精確,畢竟他們的交流是有具體目的的,嚴格說來他們比較類似諮詢與被諮詢的狀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陳組長這麼說,段恆卻一點也沒有打算反駁,甚至因為對方被稱讚認可而感到有些愉快。
他看向大廳內站在一群興奮無比的孩子之間,情緒甚至比起兒童還要來得更加高漲的立石,看著他作為人群中心,看似只是與孩子們七嘴八舌談論著接下來的旅程有多令人期待,同時卻也是不著痕跡地替所有忙於手邊各種事項的工作人員看顧他們。在分享自己的背包裡有什麼東西,並偷偷將零食分送給他們時,確保了所有人都有將活動要求的必要裝備帶在身上。
「幫了大忙呢。」陳組長的語句中帶著笑意,「真希望他能每天都來,欸,還是要不要問問他願不願意來報名志工?能把這群小野獸制服成這樣服貼,這個才能可不能浪費啊。」
這確實是一種才能。段恆想。畢竟你總得與眾不同,才具有吸引力——像土星,他又想,對方就像土星一樣,被八十九顆或大或小的衛星簇擁著,未來甚至可能還會發現更多,儼然自成一整座星系,熱鬧無比。相較之下,自己似乎更像那顆年輕的2MASS J1119-1137號行星,不曾真正屬於某顆恆星或被任何星系擁有,就這麼獨自漂浮在浩瀚宇宙之中,自由,但同時卻似乎略顯孤單。
他的思緒猛然停下。
孤單?
他剛剛是覺得一顆星球「孤單」了嗎?
段恆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大腦閃過的念頭。
他將視線轉往仍然和孩子們嘻嘻哈哈玩鬧成一團的男人身上,想起過去課堂中教授所說,引力的本質就是質量對周圍時空扭曲導致的陷阱與漩渦。質量越大,所能扭曲的時空也就更廣,被重力影響而吸引過來的物體自然也就更多。他還記得那時班上有個體重超出標準不少的同學打趣地自嘲,說這樣看來自己應該會是這個班上最受歡迎的人才對呀,怎麼會直到現在都還是條單身狗。全班哈哈大笑,只有他一個人抄寫著公式,想著質量如果大到最終,形成的便是黑洞。將一切物體吸引吞噬,不留一點痕跡,而那跟交不交的到女朋友比起來顯然更值得他探究。
畢竟他一直都是最「科學」的,不是嗎。
但他沒料想到自己居然也在無意識之間用了如此人性的形容來描述一顆星體。那勢必是立石的影響,在每一次的談話中,對方那總是過於感性的性格感染了他。這是好事嗎?他不知道,但可以確信的是這種感覺相當奇怪,奇怪到他甚至想不到一個適當的詞語來形容,也找不到一個公式可套用。
「我可以幫你問問他。」最後他這麼說。
「哎唷,不用啦,我開個玩笑而已,」陳組長沒有發現段恆內心的千迴百轉,只是爽朗地大笑起來,「不然被人家說我職務霸凌,連下屬的親朋好友也不放過,我可承受不起。」
吵鬧的天文館大廳在領隊透過大聲公宣佈集合上車後終於恢復清淨,但滿載乘客的遊覽車上則是完全相反的世界。終於搞定座位分配之後,段恆只希望這段漫長的車程能夠早點結束,無論他們最終決定在車上舉辦移動式歌唱大賽或者播放毫無版權意識的卡通影片,他都毫無參加的意願。
他坐在最靠近車頭的位置,掏出一疊最新的天文研究報告,才讀沒幾頁,隔壁座位卻突然出現一個身影。
「嘿,這裡有人坐嗎?」
他轉過頭,理所當然的,立石那張帶著爽朗笑容的臉出現在眼前。
「沒有。」段恆說,「但你不是跟他們⋯⋯?」
男人往後看了一眼,他揮了揮手,顯然是正在與遊覽車後方他曾經的隔壁鄰居打招呼,然後又轉過身將自己擠進了段恆身旁的位置裡。
「什麼?噢,是沒錯啦,但你也知道,從早上到現在我一直在陪他們玩,」立石仰頭長長嘆了一口氣,「實在快要累死。」
「我以為你玩得挺開心。」儘管沒有加入,但從後方傳來沒有間斷過的笑聲中,他可以猜測所有人(或許除了司機和他之外)都樂在其中。
立石輕笑一聲,他抬起雙臂伸展了一下,又揉了揉眼睛,「我也不年輕了,昨晚寫稿寫到半夜,實在不能再跟這些小鬼頭比,老囉。」說罷,還很應景地打了個呵欠。
針對這段自嘲的發言,段恆沒有做出什麼回應,儘管為了辦理旅遊保險,他替對方填寫過基本資料,在他淺薄的印象中立石的年紀甚至還小上他兩年。如果真如對方所說,他已經不年輕了,那自己又該算是什麼呢?
但他沒有說出口,畢竟年齡只是一個數值,不過代表一個地球上的有機物在時間的四維時空中持續存在的事實,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其他意義,對宇宙而言更是渺小到幾乎無法測量——宇宙尺度,他想起自己還在唸書時,恩師不斷告誡他們的,將一切擺在宇宙的尺度來看,所有的煩惱、利益、問題與困難都僅是滄海一粟,「這片海甚至廣大到沒有邊界。」教授說。
當然了,在座的所有學生都明白宇宙是有邊界的,並且這個邊界還持續不斷地向外擴張著,但就算如此,教授的這一席話仍然深刻印在段恆的心上。那些曾經的,過去的,困擾著他的都只是宇宙間的一粒塵埃,事實上,從他的觀點看來,若能真正得到一粒來自宇宙的塵埃,那將會是多麼值得興奮的事。他曾經有機會的。這個念頭很快劃過他的腦海,他眨眨眼,正要告訴自己千萬別陷入,他已經做了最正確的決定,再去回想並沒有意義,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懊悔的,更何況現在的生活並沒有不好,他還是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天空是同一個,星球們仍在那裡,等待著他的探索。
段恆輕輕吁了口氣,正打算將注意力擺回手中的文章時,卻沒想到立石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說,「你也熬夜啊?」接著又自顧自的笑著說,「也是,我在對一個天文學家說什麼呢,這應該是你們的日常生活吧,真巧,也是我的日常生活。」
他從包包裡掏出個東西遞給段恆。段恆接過,發現是最近幾年似乎很流行、來自隔壁島國日本的熱敷眼罩。
「吶,反正到山上還有一段時間,睡一下?」
段恆還沒反應過來,身邊男人已經全副武裝進入夢鄉。他看了看手中的文件,又看了看眼罩,遊覽車後方傳來皮克斯卡通片的熱門主題曲聲響,擋風玻璃外風景快速往後消逝,高樓與人群被低矮山丘取代,夾在中間的高速公路漫長不見盡頭。他於是將文件往前面網袋一塞,索性跟著車體搖晃的頻率在溫熱蒸氣之中闔上了眼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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