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居帶》第五章
「不,我不是。」
面對落單迷路而哭泣的孩子本該是一件令人著急擔憂的狀況,然而段恆第一時間竟下意識地朝對方說了這句話。
大概是沒想過會聽到否決,男孩從他的大腿間抬臉看了眼被自己抱住之人的臉,發現真的非常陌生後的瞬間哭得更厲害了。
劇烈哭聲在圓弧狀的模型中不斷撞擊著牆面形成巨大回音,儘管已經在充滿孩童的環境中工作了好一段時間,段恆已經從那個正經八百說著專業術語宛如天文學教授的模樣,進步到了能夠在聽到孩子們童言童語爭著想看月球上的嫦娥和月兔時,不立刻從科學角度說明由於月球缺乏重力與大氣層,任何生物都難以生存的事實。但對於該怎麼與他們相處仍然有著巨大的迷惑——站在台上對著孩子介紹星辰是一回事,而如何安慰嚎哭的走失男孩則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他正猶豫著是否該去尋求志工的協助——不知道為什麼,志工們總是對孩子特別有一套,他想那或許是因為人們必須特別有愛心才會願意擔任志工,而很顯然他並不屬於那一類之中。
但就在他想著該如何擺脫黏在自己腿上的男孩去求助時,卻沒想到原先站在自己身後的立石,忽然越過了他,在面前蹲下輕輕握住男孩的肩膀,將他轉向自己。雖然不清楚對方是否擅長應付小孩,但無論如何總歸不會比自己更糟,段恆於是往後退了一步,站到了一旁聽著立石張口與男孩對話。
「你走丟了嗎?找不到媽媽?」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更輕也更沉穩一些,段恆想,不像平時拿那些怪奇問題來與他討論時高亢清亮又帶點鬼靈精怪的語調,他沒想到原來對方也能表現出如此溫厚可靠的樣子。
立石的聲音成功安撫了男孩,只見他停下了哭泣,朝男人點點頭,斗大的淚珠掛在眼睛下看起來還是可憐得要命,但至少看起來已經比剛才冷靜許多。
「你叫什麼名字?」立石問。
「宋、宋允傑。」男孩用著黏膩的童音回答他,語調裡還帶著一點點的抽噎。
「允傑是嗎,」立石笑起來,他想了想,又問他,「那我叫你小傑好嗎?」
男孩點點頭,仰著臉讓立石替他將臉上的淚痕擦乾。
「不要哭了好不好?我們一起去找媽媽。」男人站起來牽住小傑的手,朝著他說道。
「好,我不哭,因、因為男孩子、不可以哭、媽媽說的。」男孩揉揉眼睛,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
聽見男孩的話,本來都已經準備邁開步伐的立石卻停下動作重新蹲了下來,和小傑平行對視。段恆見他抬手,揉了揉男孩的頭,像是在稱讚男孩的勇敢,但是卻沒想到男人接下來所講的話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不是這樣的喔,」立石看著男孩的眼睛,「如果你很難過,你就哭,沒有關係的。」
「可是……可是媽媽說……」
「媽媽說的也沒有錯。」男人點點頭,他順著男孩的話繼續說,「但那是因為媽媽希望你可以勇敢一點,如果一直哭是沒有用的,就像現在,我們不哭了才能去找她呀,對不對?」
男孩看起來似懂非懂,但總歸還是點了點頭,讓男人牽著自己從恆星模型後方走了出來。段恆跟在後頭,正打算告訴對方志工駐點的位置,或者他們可以直接去找服務處幫忙,然而沒想到男人就這樣牽著小男孩慢慢繞出來,同時指著一旁的其他展示內容開始介紹起來。
這倒是段恆沒有預料到的。
顯然在這兒逗留的時間久了,就算沒有接受真正的導覽訓練,也已經能掌握絕大部分的基礎天文知識。再加上身為作家的天賦技能,一些段恆講起來略顯枯燥乏味的部份,也被立石包裝成了有趣的小故事,不要說年紀輕輕的小傑,就連段恆都忍不住專心聽了起來。
他們在銀河系的邊緣緩慢移動,而當小傑將視線從那滿佈銀河系星點的天花板上轉回來時,一道焦急東張西望的人影進入了他的視線範圍。
「媽媽!」小傑大叫出聲,鬆開立石的手衝上前去。
「允傑。」女子在看見男孩的瞬間緊張神色消散而去,她蹲下來緊緊摟住兒子,然後問他,「抱歉媽媽沒注意到你走丟了,你很怕嗎?」
男孩搖搖頭,他指著站在不遠處的兩人說,「還好,有兩個叔叔陪我來找你。」
立石走上前去,他先是和小傑的媽媽點頭示意,然後才朝著小傑,假裝用手捧著心臟的位置開玩笑地說,「原來我是叔叔不是哥哥了。」
男孩因為這玩笑慌亂起來,而當立石笑著跟他保證自己真的沒有生氣,只是在跟他開個玩笑,並且叮囑他以後要更小心不要走丟了的時候,段恆站在一邊想著面前男人又恢復了原先機靈古怪的語調,方才那個沉穩的模樣不復存在。
「那,小傑再見囉!」立石朝男孩與母親揮揮手,「不要忘記我跟你說過的喔。」
「叔、哥哥再見,我不會忘記的!」才剛說出口,小傑就馬上改正,立石笑了出來,他目送兩人離去,小傑的母親邊走邊低頭問兒子他們剛剛說的是什麼東西,而小傑回過頭來看了他倆一眼後,神秘兮兮地將手指堵在自己的嘴唇上,「祕密。」他說,然後對著立石眨了一下眼睛。
男人仍然持續朝著男孩揮手,一直到對方身影消失在掛滿了行星的挑高中庭後頭才放下。
他轉過頭朝段恆重重吁口氣,「呼,幸好安全找到了。」段恆這才發現對方臉上的神情直到現在才完全放鬆下來。
「你對小孩很有一套。」他說。
立石淺淺地笑起來,「是嗎?可能吧,畢竟我小時候成天跟一大堆小孩玩在一起。」
「你有很多兄弟姊妹?」段恆下意識就問了出口,對身為獨生子,又從小不太融入社交活動的自己來說,這是完全不同的成長環境。
他只是隨口問問,也並不覺得這會是什麼敏感的話題,然而身旁的一陣沉默卻令他忍不住轉頭,見到的卻是立石眼中閃過的一抹複雜神情。
「抱歉。」他很快道歉,「我不是有意要刺探,只是一個隨口的問題而已,你可以不用回答。」
那抹難以形容的情緒只浮現了近乎一秒,等到男人眨了眨眼睛,便馬上又消失無蹤。
「不……也沒什麼好不能說的。」立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又將視線與段恆重新相連,他猶豫了一陣,然後才吐口氣,開口的第一句卻是個問題,「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立石?」段恆不明究理卻立刻答道。
男人搖搖頭,「那其實只是我的筆名。」
段恆這才恍然大悟,過去他只以為對方為了表示親近所以只跟他說了名字而不帶姓,現在才知道原來那根本不是他的本名。
「至於我的本名,」立石做了個深呼吸,「我姓杜,叫永翔。」
「永翔,」段恆重複,「永遠飛翔的那個永翔?」
「對,永遠飛翔的那個永翔,」不知道是不是段恆的幻覺,他總覺得男人的音調聽起來帶著一絲悲傷,「跟我的筆名完全不同吧,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
段恆點頭。
「你剛剛問我說,我是不是有很多兄弟姊妹。」立石繼續說,「是,但也不是,我是獨子,但是因為我從小在育幼院長大,所以,對,我有很多不同父母的手足。」
突然得知對方的身世,段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他想,自己勢必看起來相當彆扭侷促,所以男人才會突然之間笑出來。
「嘿,別這樣,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反過來安慰段恆,「雖然以前很不能體諒,覺得爸媽為什麼不過就是去國外開個會就回不來了,那個時候什麼都不懂,被送去育幼院時聽到那兒的老師說他們遇上空難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從此之後我就想,一定是因為我的名字受了詛咒,不然他們為什麼會被迫永遠的飛翔,再也回不來地面上了呢?」
段恆靜靜聽著男人說話,他想像著當年的小男孩抱持著怎麼樣的心情替自己取了這個筆名,這些年來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面對自己的姓名。
然後他想起那個臉頰上有著淺淺酒窩的老師,想起那個繪本故事,想起自己是如何在那瞬間解開心中的結。
「名字絕對不是詛咒,名字是祝福。」段恆於是這麼說。
沒頭沒尾的句子讓男人猛然愣住,他轉過頭看向段恆,大概是沒有想過會從對方口中說出如此不科學的話來。段恆被瞧得有些尷尬,他伸手摸了摸鼻子然後說,「這是我的小學老師告訴我的,名字是父母給孩子的第一個禮物。」
男人饒有趣味地持續看他。
「所以我想,你的父母在給你取這個名字的時候肯定是抱持著很大的祈願的。」段恆說。
「希望我能永遠飛翔嗎?」立石說。
「希望你能永遠飛翔。」段恆點頭。
他們並肩站在銀河系天花板底下,仰頭看著上方星星點點發著光芒。
「至於變成星星這件事。」幾秒鐘後,段恆又忽然開口。「其實也不是不對。」
立石轉過頭看他。
「地核的最主要成份是二氧化矽,二氧化矽的來由一直眾說紛紜,直到最近研究發現,這個地球上最常見的物質很有可能來自於恆星的爆炸。宇宙塵埃聚集成星球,星球上誕生了人類,能量不斷循環下去,週而復始。因此,你要說人死後會成為星星,不如說,所有的事物本就來自於星星。」
「……你是認真的?」幾分鐘後男人才擠出一句話。
「我不會拿專業來開玩笑。」段恆回答道。
「當然了。」立石忍不住笑出來,「當然了。」
他抬起頭再度望天花板,人造的銀河仍在原處發著光亮,那明明只是好多個燈泡所創造出來的假象,但立石卻感覺自己彷彿正望著滿天星斗,而在那其上,或許有著他那早逝的父母。
段恆安靜地站在他身旁跟著抬頭看向他深愛的宇宙,他知道自己方才說的話邏輯上有很多闕漏,一點也經不起任何檢驗,但這個時候他選擇了停在這裡。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聽見身旁傳來淺淺的吐氣聲,和一句輕聲呢喃。
「我們都來自星塵*。」
立石語帶哽咽地說。
tbc.
註:
「我們都來自星塵」出自卡爾.薩根 (Carl Sagan, 1934 – 1996) “We are all star stuff.”
喜歡這篇文章的話請幫我點選左方的拍手按鈕。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