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居帶》第三章
二度見到男子時,段恆其實早就把上次那場對話給忘得一乾二淨。
當天稍晚他急急忙忙和同事趕回位在頂樓的觀測室,搞清楚所謂「系統的問題」後,懸在胸口的一顆大石頭便半放了下來。和他預想中因為操作失誤導致機器燒毀,或者自動追蹤系統完全失靈這類可能必須緊急聯繫國外原廠派員維修的重大事件不同,在經過確認後發現只是簡單的極軸偏差,導致星點成像有隱約被拉成細線的情形而已。這類定位和追蹤的誤差對館內這臺折射望遠鏡來說並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問題,基本上只需要經過手動重新調整定位就能解決。
段恆一面操作,一面指導因為擔心是自己的失誤而導致出錯的新進後輩以後如果遇上這種狀況該如何修正。
「其實就只是簡單的四元數運算而已,」段恆用鉛筆刷刷刷地在紙面上留下作為定位之用的星體數值,準備等等經過一段時間後能夠再次利用同顆星體的數值進行計算。「不會很難,等等你試試看。」
他看了看手錶,腦中盤算著該趁這半小時做點其他什麼事情的時候,張組長的嗓音就從身後不遠處傳了過來。
「還好吧?」他問。
「還好,小事,半小時後重新測定一次就能得到偏移量進行調整。」段恆回覆道。
沒想到張組長的眼神卻不是望向他,而是透過他的肩膀往後而去,落在了才剛進單位不到半年的小菜鳥身上。
「不要太緊張了,你看,前輩都說了是小事,」張組長笑起來,將手上的兩罐飲料先是塞了一瓶到臉色還是非常嚴肅的新人手上,然後又轉過來面對段恆,「你喔,看人家被你嚇得。」
段恆沒說話,他是真的沒覺得有什麼嚴重的,電子儀器誤差難免,更不用說他們觀測的還是好幾萬公里距離外的星球們,稍微一點點的數值變動都可能造成結果異常,只要不是操作失誤到燒毀鏡頭,必須找到一筆經費來整修不說,還得忍受好幾天無法觀測的痛苦,其他可以自行調整的問題一切都可以接受——但顯然他這種公事公辦的態度還是造成了新人的畏懼。
「既然不嚴重就輕鬆一點。」張組長遞過飲料,「看他表情我還以為又得去跟會計室賠罪了勒。」
「我只是很平常地工作。」段恆接過飲料卻沒有喝,張組長看了一眼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笑了笑然後要他們校準望遠鏡之後記得來通知他一聲。
段恆答應下來,重新忙於工作之中,張組長苦笑著輕輕搖頭,在他身後淡淡說了句「讓你多去接觸人群也好吧。」便轉身離開。
張組長以為埋首工作的段恆沒有聽見,但事實上,他聽到了,而且聽得清清楚楚。
抄寫數據的手停頓了幾秒,段恆的臉上卻不見任何情緒浮現。一直都是這樣的,他想,從小他就覺得自己與同世代的孩子們格格不入,當男孩一聽見下課鐘就尖叫著衝出教室去操場打躲避球,而女孩們則是聚集在一起聊起昨天的偶像劇或者隔壁班誰又跟誰偷偷牽手的八卦時,唯有他一個人仍然坐在位置上翻著那本早已被他翻到爛的《宇宙太空大百科》。
老師們總是會鼓勵他,去跟其他人玩呀,去跟他們一起打球,一起聊天嘛。但段恆總是點頭應和之後,繼續埋首將寶貴的下課時間留給遙遠的星球們。他不是沒有嘗試過,踏進球場加入隊伍,試圖成為一個更「融入」更「合群」的人。但每一次當他觀察了四處追逐並用毫無任何數學與物理知識的隊友所扔出的球時,依據累積起來的知識提出更好的攻擊角度跟得分策略後,原先球場上的歡樂氣氛就會瞬間冷卻下來,孩子們面面相覷,好像他說了什麼傷天害理的話一樣。
段恆不覺得自己錯了,事實上,眾人其實也同意他的作法確實比較有效率,但那是指如果他們正在進行一場貨真價實的競賽。而在分秒必爭的寶貴下課十分鐘裡,就算打得再怎麼爛、再怎麼胡鬧,只要能夠離開課桌椅活動四肢就值得了。
這類事件反覆發生幾次後,段恆便明白人和人之間的交流無關效率和規則,很多時候就只是靠一個感覺。感覺對了,就什麼都對了,但遺憾的是下課時間的操場是熵值無限增加的失序宇宙,到處充滿橫衝直撞的隕石危機,段恆寧可自己是一個與其隔絕的封閉系統,一個悠然自得的宇宙。至少在這裡他知道所有事物都遵循著某種規則前進,而這種規則是他能夠理解並掌握的。
偶爾有幾顆彗星造訪,他們接近然後遠離,這樣就夠了,段恆想。
直到男人再度站在了他的面前,然後說,「我回去想了一下,如果硬要從行星裡挑一個淘汰,我會選金星。」
段恆停下收拾動作,狐疑地問,「什麼?」
「冥王星啊,」男人伸手指指自己,「還記得嗎?冥王星?被踢出去很難過?」
記憶再度浮現腦海,段恆輕輕「啊」了一聲,惹來男子愉快的笑意。
「太好了看來你還記得。」男人說。
段恆沒有告訴對方在三秒鐘之前他確實沒有印象,然而一提到遭剔除的冥王星,那場荒謬對話的記憶便無可避免地被喚醒。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再次開口提醒對方,「我並不覺得討論冥王星的心情有什麼意義。」
「但難道你不好奇我選擇金星的原因?」男人彷彿一點也沒注意到他語調中的淡漠,要不然就是注意到了卻刻意忽略。
「老實說,不好奇,但是我想不外乎就是因為金星是太陽系的行星之中唯一一個從東向西自轉的行星吧。」
男人瞪大了眼睛,「你是真的很懂,對吧?」
他的目光帶著佩服。
段恆聳聳肩,他說,「九大行星質量體積各異,大氣層中的比例也有所不同,要比較他們之間的區別,最顯而易見的差異是土星有光環,但既然你選擇的是金星,那勢必是個唯有金星和其他人不同的理由。」
「厲害。」男人輕輕鼓掌。
「這是我的工作。」段恆聳肩,「無所謂厲害與否。」
「這我可不同意,」男人又說,「每個領域都有專精,正因為你特別懂這些,所以才能在這裡工作。想想看,如果是我來擔任導覽的話,只會帶出一堆在學習單上寫著冥王星被踢出去了它好傷心之類的小孩。」
段恆想像了一下,卻不做任何評論。他說過,他不回答假設性的問題。
男人還是一點都不被他的沈默影響,他自顧自被這個假設的情景給逗樂,笑了一陣之後才搖著頭說,「人家說術業有專攻是有道理的,你的導覽叫做科普,我的導覽就叫做誤人子弟了。」
「如果你想,可以來參加我們的志工培訓。」段恆說,「三個月的訓練就能讓你至少說得出火星為什麼會是目前最有可能成為人類移民目標的星球。」
「因為麥特戴蒙成功在上面種馬鈴薯?」
「因為火星上蘊藏著凍結的水。」段恆反駁得既迅速又冷靜,「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原因,比如轉軸傾角、自轉公轉的時間長短和大氣層厚度的問題,但要進展到像電影那樣建立太空站並且試著獨立生存還有很長一段進步的空間,至少,目前並不可能在上頭種植包含馬鈴薯在內的任何作物。」
「所以你也看科幻電影。」男人總結式地說。
段恆不明白這怎麼會是方才他們這段談話的結論,但他點頭,「當然,好的科幻電影並不只是單純的幻想,而是基於已知事實和理論架構發展而來,這個部分是很值得參考的。」
「言下之意是其他的部分你並不以為然。」男人又笑了。
「比較像是,其他的部分並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段恆想了想然後這麼回答。
「不在考慮範圍之內⋯⋯我喜歡這個說法。」男人像是聽到了什麼新奇有趣的觀點,他一面點頭一面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等等,我要把它記下來。」
「記下來?」段恆微微皺起眉問道。
他只是有點困惑,不明白為什麼對方要記錄下這種平常的對話,可男人大概以為他因為自己的舉動而發怒,只見他立刻放下了手機,回頭向段恆開口。
「啊,抱歉,職業病。」
沒等段恆自己開口發問,他便又說下去。
「別看我這樣,我也算是個寫東西的人,雖然不有名就是了。」男人自嘲式地勾了勾嘴角,「所以習慣了見到聽到什麼有趣的話題或說法就將它記下,也許以後用得上。」
他見段恆眉心仍微微有著痕跡,立刻又接著說。
「噢,當然,我不會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之下直接把你寫成故事,別擔心,這太不道德了,我不會這麼做的,我只是覺得這個回應很有意思,」男人停頓了一下,「但如果你完全不能接受,我現在就立刻刪了它。」
說完,男人便在手機螢幕上操作起來。
「等等、」段恆打斷他。
男人抬頭回看向他。
「我不介意,」段恆說,「我是說,如果你要用那段話,我不介意。」
「真的?」男人問,他於是點點頭,對方便又笑開來,接著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反問,「既然如此,那你會介意成為我的顧問嗎?」
「顧問?我不覺得我能對寫作提出什麼有用的意見。」
「其實也不是那麼嚴肅的事情。」男人搔搔頭,他說,「我接下來打算寫一個跟宇宙天文有關的故事,但你知道的,我就是一個會因為金星自轉與其他星球相反而將它踢除行星之列的人。」
「所以?」
「所以為了避免我寫出一整本被你們這種專家『不列入考慮範圍』的垃圾,針對已知事實與理論架構的部分,也得有所可信才行。」
「我並不覺得那些是垃圾。」段恆指出,「只是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男人聳聳肩,說,「所以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做我的顧問,如果我有什麼天文方面的問題就請你幫我解答?」他又補上一句,「當然一切都以你的時間為主,或許就是每次導覽結束之後的幾分鐘?」
段恆想了想,這似乎與他現在的工作並無差異,這本就是他的職責,能夠提供自己的知識來確保世上減少一本毫無理論基礎可言的科幻小說,似乎也不是什麼不能接受的事情。
「所以,可以嗎?」
段恆點點頭。「但是除此之外我大概給不出任何建議。」
男人笑起來,「這就已經是非常大的幫助了。」
他往前一步,伸出手。
「叫我立石就好。」他說,「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段恆。」
他還是說了,然後握上對方的手。
同時又一次從那對眼睛裡看見閃爍的地球光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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