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居帶》第一章
對天文產生興趣這件事可以回溯到他八歲的時候。
他還記得那是某個週二,低年級的他們難得要在學校上一整個全天的課,教室外日光燦爛,微風不斷將青草和太陽的味道帶進室內,小孩們又怎麼能抵擋這樣的誘惑?捱不過小鬼頭們苦苦哀求的老師只好放下課本(還得放下岌岌可危的教學進度,但孩子們當然不會發現這點),從一旁圖書角中抽了一本繪本,要同學們將桌椅搬開,像營火晚會一樣地圍坐在她身邊,然後跟他們說了一個有關於名字的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
從前從前有個小朋友早上起床的時候,居然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他翻遍房間不斷尋找但是到處都找不到,沒有辦法之下他只好出門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其他人撿到他掉了的名字。
他走啊走,遇到了許多遇上麻煩的動物,小男孩熱心協助,順便問問他們知不知道自己是誰,但很遺憾的是他們之中仍然沒有一個認識自己。只不過,動物們在得知他忘記自己的名字之後都非常慷慨地表示願意將自己名字中的一個字母送給他,作為感謝他幫忙的回禮。隨著他一路冒險,遇到各式各樣有趣又驚險的事情後將動物們送他的字母拼湊起來,這才發現原來這正是他到處都找不到的,忘記了的名字!
孩子們在聽見他終於想起自己叫什麼,並且能夠安穩地爬上床睡覺時,全都發出了開心滿足的笑聲。他們七嘴八舌地發表感想,一個個表示如果自己早上起床忘記了名字的話是不是就不用來上學,還是可以從鄰居朋友身上搶一個喜歡的字來用,老師苦笑著保證這件事不會發生,如果真的發生了,只要來學校老師就會幫他們回想起來。
愉快的故事時間最後演變成了一份回家作業。
老師要他們在字典上找到自己姓名中包含的國字,並且將它們的意義寫下來。
這不是很困難的一項任務。他們已經學過怎麼用字典查生字,無論是用部首或是用注音都難不倒他。他啪拉啪拉地將字典薄薄的紙面快速翻過,順著頁碼找到了他的姓氏。
段。殳部五畫。事物、時間的一節,分截;做事的方法、層次;姓。
他用鉛筆慢慢將解釋抄在作業簿的小格子中,同時把唯一的一個造詞「段落」也抄寫上去。接著又將字典翻到最前頭,尋找他名字的那一個字。是的,他只有單名,導致在點名的時候他總覺得彆扭,大部份同學的名字都是工工整整的三個字,就只有他一個人被縮短了的感覺。就連放學時坐在他隔壁那個把爸爸媽媽兩邊的姓氏都冠上的同學卻用著極度羨慕的語調酸溜溜地說「你真好只要找兩個字,不像我要查四個字」時,都無法讓他對自己的名字產生絲毫好感。但這長達八年的情結卻意外地以某種誰都預料不到的方式終結,同時,更影響了段恆的一輩子——只是當年才國小二年級的他理所當然地還不知道這一切,他只是,將字典翻到了相應的頁碼,並且順利找到自己的名字。
恆。心部五畫。長久;常,不變或不大變動的。
恆的造詞就很多了,恆心、恆久、恆常,這些都是形容長時間沒有變動的字眼,他看著自己幾分鐘前才在小方格中寫下的關於「段」這個字的解釋,然後他想,自己名字的組成真是非常⋯⋯非常⋯⋯奇怪?(長大了一點之後段恆學會了「矛盾」這個詞,可八歲的他腦中還沒有那麼多能夠自由使用的詞彙)他只隱約感覺自己姓名這種既是「時間的一個段落」又是「長久不變動」的概念實在太過衝突,就像自己明明喜歡上學,卻又因為個性不若其他男孩那麼外向調皮所以交不到什麼朋友而對略顯孤單的下課時間有點怯步。
但他的這點小心思馬上就被字典中接下來那斗大的「恆星」兩個字給吸引開。
恆星,字典上的解釋為在一個星群之中位置不變的星,如太陽。他轉頭往窗外的太陽望去,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每天都掛在天空中發出光線的東西居然有著比「太陽公公」聽起來還要更厲害的名字。一想到自己能夠擁有跟太陽一樣的字,小段恆一下子就覺得和它親近了起來,抱持著好奇心態忍不住想知道更多關於「分享相同名字的朋友」的事情的情況之下,不知不覺,天空中那些數量繁多閃閃發亮,雖然遠得難以觸及但無論白天夜晚,只要一抬頭就能知道它在那兒的星球們就成了他最鍾愛的朋友。
同時也是在那個瞬間,他終於喜歡上了自己的名字。
「名字是祝福喔。」
小時候的事情他忘得差不多了,但是這句話和往後幾年每當他從望遠鏡中看見月掩金星那露出的一點點光芒從月球旁擦身而過時——當年那個女老師笑起來臉頰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的這件事一直都保存在他的海馬迴之中。
發現自己和太陽分享著同樣的名字之後,他便對天文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原先爸媽以為這只是年輕小男孩短暫的好奇心,帶他去幾次天文館就能滿足的那種,但沒有想到小段恆對天文的好奇恆久如其名,國中以第一名畢業時要求了一台高階天文望遠鏡做禮物,高中時加入了天文社,成天到晚就說又要去哪個山裡露營觀星。因為他的功課一直維持得不錯,父母也就沒有特別阻止他參與社團活動,畢竟自家兒子也沒有什麼其他的興趣,僅有的朋友也就數天文社那群有著共同興趣的同學了。段家爸媽與其說是支持段恆發展自己的興趣,倒不如說深怕若是禁止段恆繼續每週抱著那珍藏多年的望遠鏡往山上跑,這孩子大概會成天關在房裡什麼也不幹,變成一個電視上說的那種繭居族。
這當然是段爸爸、段媽媽的誇大其詞。
段恆這個兒子雖然不太外向活潑,但行為端正,樣子也長得可以,因著瘦高的身材還曾經被服裝系的朋友找去做過畢業展覽的模特兒。那時段家兩老期待了一下他能夠培養新的興趣,交一些不同領域的朋友,不要整天只是瞪著望遠鏡在筆記本上紀錄月亮的形狀。只不過段恆顯然對這些一般年輕人熱衷的玩意沒什麼興趣,就像服裝走秀當天晚上的慶功宴,他吃完第一頓正餐就回家了,沒有參加後續眾人到酒吧續攤的活動,只因為當天晚上有個難得的海王星衝可以觀測,而他絕不會錯過。
在父母的印象中,段恆幾乎不曾叛逆過,這個文靜的孩子總是安安分分完成自己份內的工作,無論是讀書或生活瑣事幾乎不曾讓他們擔心過。高中畢業順利進入了師範體系的物理學系,學科成績跟操行分數在系上都名列前茅,師培資格也像自己送上門來般手到擒來。本以為將來到學校做個理化老師,不求飛黃騰達倒也平凡穩定。但當學期末即將到來,段媽媽旁敲側擊想知道段恆打算在哪間學校進行實習時,卻沒想到兒子就像是忽然想起自己尚未出現的叛逆期般告訴她,「我不打算實習。」段媽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她愣了一會,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被頂嘴的感受。
「啊這樣你畢業之後要怎麼辦?」她追問,「去找工作?要不要幫你問問看?」
「不用了。」段恆語調仍舊平淡冷靜,一如往常,用著好像在講其他人的事情一般繼續開口,「我已經申請到了研究所。」
「研究所?」坐在一旁泡茶的段爸爸此時也忍不住加入話題,「你要念哪裡的物理所?」
「……不是物理研究所。」段恆停頓了幾秒,然後才接著說。他知道這件事終有一天會瞞不住,也曾經預想過坦承時可能會遭到阻止,只是他相信自家父母必定能理解自己的愛好和熱情,並且體諒尊重他的人生規劃。
「不是物理研究所?」段爸爸反問,接著皺起眉頭,語速放慢,就好像這樣子講出來的話就不會成真,「該不會是……」
「天文所。」段恆說,臉上帶著連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小小微笑,「我要去念天文所。」
也不知道段媽媽最後是怎麼說服段爸爸的,總之段恆這八歲被意外開啟的天文愛好,周周轉轉了二十年,如今成了他之所以在這座城市天文教育館中擔任研究員,並且偶爾協助推廣及展示組的同事們擔任導覽解說的最大原因。
老實說,導覽解說並不在他原本期望的工作範圍之內,當初會選擇研究組也是因為他只想沈浸在與天文相關的知識中,對段恆來說,每天能被各式觀測活動和數據包圍就是最理想的工作環境。但隨著幾次中央組織變動,加以幾位同仁不約而同高升、結婚、懷孕生子。人手吃緊,為了維持營運天文館不得不進行一些工作內容的調整。曾經修習過教程的段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推上講台的——「段老師,那就麻煩你了。」組長雙手合十向他請託,他又怎麼可能拒絕。
幸好他之所以不去當老師本來就不是源於討厭在眾人面前說話或者教學,能夠將自己熱愛的宇宙分享給更多民眾對他來說也是樂趣之一,原先就具備豐富天文知識的他在經過幾次培訓終於正式上場之後甚至獲得了展示組組長的強力延攬。
「不愧是心裡除了宇宙沒有其他事物的段研究員。」陳組長笑著拍拍他的背,段恆不著痕跡地偷偷往前站了一步。
「可不是,我們小段原本可是要去美國NASA工作的。」段恆所屬的研究組張組長驕傲地說。
「是嗎?」陳組長驚訝地說,他轉頭看向站在一旁沒有說話的段恆,「那你怎麼沒有去呢?」
為什麼呢……段恆抿了抿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哎呀,人生嘛,總是有很多無可奈何。」張組長見段恆沒有打算回答連忙出來打了圓場,將話題從段恆身上導向了下週開始的新制排班上。
既然話題已轉走,看看時間,下一場的導覽時間也差不多要開始了,段恆便示意離開。他先是回到辦公室確認望遠鏡正常運作中,然後才披上他的導覽員背心,將俗稱小蜜蜂的無線麥克風套上脖子,喬好角度,準備迎接下一批和當年的他一樣對天空有著無限好奇的探索者。
tbc.
註:
1.繪本內容參考wonderbly所出版之《The Little Boy Or Girl Who Lost Their Name》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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